第十二節 再度交鋒 上
石越坐著標有自己官職的馬車來到董太師巷的王丞相府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是董太師巷各大宅院住的,都是朝廷重臣、親王貴戚,各人府邸大門之外,都高挑著大紅的燈籠,倒似一排排的路燈,把董太師巷照得燈火通明。
石越在王府門外四五米處下了馬車,早有丞相府看門的家人過來行了一禮,詢問道:「這位大人可是來拜會我家丞相的?」
石越微微點頭,抽出一張名帖,遞給看門人,說道:「下官直秘閣、中書檢正官、同知貢舉石越有事拜見大丞相,煩勞通告。」
那個看門人聽了這一串官職,知道石越的名頭,倒也不敢怠慢,說聲:「石大人稍等。」連忙跑了進去通報。
石越在外面等不多時,一身綠袍的王雱迎了出來,挽著手把石越請進府中。
王雱心裡很奇怪石越怎麼會在晚上來拜訪他父親,看著這個一路高升,仕途得意的石越,王雱心裡不太是滋味,他老覺得自己因為是宰相之子,所以升遷受制約,到現在都沒有機會從事實際政務,一直就是做皇帝的侍講、在經義局修撰、在《新義報》做編輯,對於很盼望能有真正的「事功」的王雱來說,有時候他真是很羨慕石越。如果自己有機會的話,一定比石越做得更好吧?王雱打心裡就是這麼認為的。
不過自從前一次耍手段把石越整得七葷八素之後,王雱算是狠狠出了一口悶氣,居然敢嘲笑我,嘿嘿……想到這裡,王雱不由斜著眼睛看了石越一眼,只見石越神色如常,就這麼看來,別人倒以為這兩個年青人是莫逆之交。
「虛偽!」王雱在心裡罵了一聲,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同樣的虛偽。
王安石已經在客廳等候多時了,他也不知道石越為什麼會這麼晚來拜會他,他甚至有點吃驚,因為石越實在很少來王府,現在這時候,肯定有要事,可究竟是什麼事呢?呂惠卿和常秩們在禮部搞的名堂,他並不知情。
石越進來后,向王安石行了一禮,分賓主坐下。他和王安石打交道久了,知道王安石的脾氣,當下也不客套,開門見山的說道:「丞相,下官無事不登三寶殿。這麼晚來打攪,是省試的事情,非得來和丞相分說分說,本朝的規矩,禮部試的事情,中書門下是可以覆核的,下官望丞相能主持公道。不過明日彈劾的奏章,我是肯定要上的。」
王安石聽到石越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幾句話,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當下問道:「子明,禮部試發生了什麼事?」
石越便把前因後果全部說了一遍,然後說道:「眷錄的卷子上的判詞,全部有封印官封印了,下官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揭名之前是『文理俱通』,揭名之後就變成了『文理中平』、『文理疏淺』?到底糊名眷錄的意義還要不要了?國家掄才大典,還有沒有公正可言?」
當時宋代進士科判詞,分為五等,其中第一等為「學識優長,詞理精純」,第二等為「文理周率」,這頭二等便是進士及第;第三等是「文理俱通」,這是進士出身;第四等是「文理中平」,第五等是「文理疏淺」,這算是「同進士出身」。考官在試卷之上,寫的判詞,便是這些,然後再在此基礎上議定名次,所以改卷子實在是一件很複雜的事情。
王安石聽石越說完,就知道事情的原委了--雖然石越在陳敘中並沒有提到「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樣的用辭,但是這中間的玄機,王安石一猜就中。一定是呂惠卿、常秩等人藉機阻止白水潭學院在政治上進一步擴大影響,而這無疑就踩中了石越的痛處。
的確,對於石越來說,在新法上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妥協,但在白水潭學院上的事情,哪怕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都會讓他緊張。畢竟白水潭學院始終是他的戰略基點,他利用白水潭學院來影響大宋的士大夫階層,影響汴京的市民階層,讓自己的理念緩慢而堅定的浸透人心;另一方面,則是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三年三年的進入仕途之後,在北宋的政府當中,石越就等於擁有了獨立於新黨與舊黨之外的力量,這些學生絕大部分,一般情況下,都不會和自己年輕時代的偶像為敵,為了證明自己的正確,自己在白水潭所受的教育是最優秀的教育,他們更需要一個正確的石越--單是這一點,就足以讓他們站在石越這一邊。更不用說還有個人所受教育的影響,師生的感情等等因素。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王安石還是呂惠卿,都看得相當清楚--但是皇帝不相信,趙頊在經歷過宣德門叩闕、《汴京新聞》批評石越之後,壓根就不相信白水潭學院會是所謂的「石黨」。
不過王安石也並不贊成用卑劣的手段來阻止這一切,在他看來,雖然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並不是自己的支持者,但是這些學生似乎思維活躍,比起保守的大臣們,更容易支持新法。何況對於用錯誤的手法來推行正確的主張,王安石比起長子王雱來,有更多的道德自律。
「子明,據你所說,吉甫等人黜落的人數相當的多,名次前後調動甚至黜落的考生有七八十人,那麼我們可以推測,至少吉甫等人不在以權謀私,是不是?否則斷沒有必要這麼樣驚天動地的動手腳,揭名后大舉變動名次,那是多大的忌諱,吉甫等人不會不知。」王安石不緊不慢的說來,輕輕易易的揭掉了呂惠卿等人動機不純的帽子。
石越心裡一緊,心裡立即明白這中間的關鍵--王安石這麼說,就是量定自己不敢公開指出呂惠卿等人在針對「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如果公開一說,呂惠卿有沒有這個想法還沒有定下來,自己心中有一個「白水潭系」,就不打自招的坐實了,那麼皇帝對於被自己證實存在的「白水潭系」,會有什麼樣的態度,御史們會藉機做什麼樣的文章,都會很難預料,情況立即就會複雜起來。
呂惠卿敢於這麼大動手腳,也是看出了這一點!雖然呂惠卿們自己不會說「白水潭系」,否則一說就證明他們在黨同伐異,但同樣也料死石越開不了這個口!
如同電閃雷鳴一般,石越的大腦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呂惠卿,你果然厲害!」一邊在心裡暗罵,石越一邊不動聲色的回答著王安石:「丞相,這件事的要點不在於呂吉甫有什麼動機,他有什麼動機,下官實在不宜妄加揣測。但是在揭名之後如此大規模的調動考生名次,本來就不合規矩。而國家掄才大典的公正性,也會因此受到質疑。朝廷亦由此而失信於千萬士子,也失信於天下百姓。」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不必激動。這件事本相明日自會詢問,他們若沒有理由,朝廷法度具在,容不得他們亂來。」
石越正色說道:「丞相,下官此來,是把情況告訴丞相,希望丞相能主持公道。至於明天,下官是肯定要拜表彈劾呂惠卿、常秩等人的。是非曲直,今上聖明,自有分解。」
王雱聽石越語帶威脅,他不由插道:「既然如此,子明今夜來此,又是為什麼?」
反正呂惠卿是死是活,他王雱並不關心,和石越斗個兩敗俱傷,新法路上,少了兩個麻煩。
石越笑道:「下官來拜會丞相,本來是想知道丞相對此有什麼章程。按規矩,中書門下有權干預此事,丞相如果願意主持公道,我們就不必先煩擾聖躬,臣子們做事,是要為皇上分憂,而不是把麻煩全部推給皇上。」
他和馮京早已有了默契,此時如果打御前官司,那麼無論輸贏,這麼大的事情,兩方必有一方要引咎請外的。而皇帝對新黨倚重甚多,單是呂惠卿等人還好一點點,但萬一王安石突然插進來要扛起所有責任,皇帝的最後選擇,無論是石越還是馮京都沒有譜。這種御前官司,很多時候並不是誰對誰贏,而是皇帝更需要誰誰贏。政治上的事情,一向如此,石越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比如前一段張商英出外,若論是非曲直,就連趙頊也明白張商英是對的,但是結果張商英輸。原因很簡單,比起一個監察御史,皇帝更需要樞密使們。
所以石越才連夜來拜訪王安石,他知道如果王安石如果不是要做最爛的打算搞的話,他肯定也不會願意去打御前官司。畢竟揭名后這樣調動名次,再多理由也說不過去的,王安石雖然與這件事無關,但是如果呂惠卿、常秩等人一把被趕出朝廷的話,他的日子也不好過。而另一方面,王安石既便真的硬扛進來,皇帝會不會因此就把石越、馮京趕出朝廷,也不是一定的。皇帝雖然年輕,卻也不是不懂御下之術的人,他一直在朝廷中留下能制衡王安石的人,就是最好的明證,這一點石越相信王安石也明白。馮京和石越全部走了,朝局就會變成王安石一頭獨大,年輕的皇帝能不能放心?這一點誰也不能保證吧。
果然,王安石聽了這番話,站起身來,背對著石越踱了幾步,好一會才轉過身,對石越說道:「子明說得也有理。做臣子的不能各司其職,亦非為人臣之理。何況按章程,禮部定下名次之後,中書門下複核也是有前例可循的。馮相本就是知貢舉,明日本相就會同馮相、王相,一齊到禮部,把八十餘名涉及名次變換的考生的卷子取出來,一一重新評定。當然,這件事依然是馮相為首,馮相的決定就是最後的決定,若再有爭議,把名次報上去后,再分別向皇上陳說,那樣就不至於有駭物聽了。」
石越聽王安石說完,想一會,知道這已經是最大的妥協了,當下笑道:「若有丞相來主持公道,下官亦無話說--馮相為人溫和,常為奸小所輕慢。一切事情,明日之後再說。」說完他心裡也有點緊張,白水潭那些名次調亂的學生的命運,就全靠自己和馮京去據理力爭了。而在忌諱方面,他懂的又實在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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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禮部的覆議,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激烈,但結果也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好。
呂惠卿和常秩精通典故禮儀,一兩個字眼的誤用,他們都能盯得死死,這方面幸好馮京好歹也是三元及第,還能引經據典駁回一二。而石越的殺手鐧,則是對比判詞,因為每一份卷子的上面都有好幾個考官的簽名,而有些考官明明在第一份卷子中寫著是第三等,到了揭名之後就主張是第四等或第五等。這一點被石越咬得死死,王安石和呂惠卿,都是第一次見識到石越辯風之尖酸刻薄,甚至有幾個考官被石越說得滿臉通紅,竟然就此不再說話。
就這樣一份份卷子的爭,最後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進士科共取中一百零六人,只有四人最後還是被黜落了,而進士出身減少到五十八人,有七人掉了一等,同進士出身四十六人。佘中的卷子給王安石看了后,提到了省試第三名--王安石暗罵力主把這篇卷子黜落的常秩糊塗,這樣的卷子,有石越和馮京推薦,到了殿試,皇帝照樣能提到前三名,到時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嗎?
到此為止,石越可以說基本上打贏了這一仗,雖然這一仗根本是呂惠卿等人無中生有搞出來的。但不管怎麼說,最後的結果總算還是可以接受,特別是院貢生四十三人都保住了,更讓石越欣慰,畢竟,這都是自己的學生。而白水潭學院也勢必因此而聲名更加顯赫。
只是這中間也有遺憾,比如糊名時是進士出身的段子介,竟然被黜落,成為四個不幸者中間的一個,而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是白水潭之獄的重要人物,這讓石越感得有點對不起他。而那個康大同的表弟,這次也遭受池魚之殃,被呂惠卿、常秩給誤傷了,本來是第三等進士出身,被降到第五等同進士出身。另外秦觀秦大才子,榜上無名,連被誤傷的機會都沒有,這也讓石越感到有點哭笑不得--自己那個時代著名的才子詞子,此時卻被自己和呂惠卿、常秩、馮京四人一致同意沒有資格中進士,這中間絕無半點*的成份,不能不說極度諷刺。好消息則是范翔禮部試排在第三十四名,進士出身;吳從龍排在第二百九十一名,同進士出身--沒有人知道他們和石越的關係,所以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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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試張榜的那一天,和王韶紅旗捷報,再克瑪爾戩,擒其妻兒子女,押解京師的好消息抵京是同一天。
白水潭學院在那一天,如石越所料,再次驚動天下,院貢生五十名,竟然有四十三名取中!雖然殿試還沒有舉行,但本朝已經很多年殿試不再黜落了,頂多在名次上有所起伏罷了。但是在白水潭學院全校歡慶之中,免不了也有許多失意之人。其中情緒最沮喪的,就是段子介。
他自覺幾場策論,文章做得花團錦簇,而經義對答,也頗為精妙,最不濟也是同進士出身,怎麼可能竟然名落孫山?!似乎永遠是一襲白袍的段子介,一個人默默的走出白水潭,他不願意讓自己的情緒妨礙別人的慶祝。
這時已是熙寧六年的二月,春寒料峭之時,寒風似刀一樣的刮在臉上,身上,鑽入脖子里。離開白水潭后,段子介順著白水潭那條著名的水泥路,往南薰門邊走去。路上的行人依然不少,可這不關他段子介什麼事,也不知道在這寒風中走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有人對他說道:「客倌,外面天寒地冰的,進來喝一杯暖暖身子吧。」
失魂落魄的段子介就這麼走了進去,要了一壺酒,自飲自斟,喝著悶酒。從來酒入愁腸,更斷人腸。段子介想起自己單騎赴京,立志要學有所成,報效君王,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在白水潭學院二年多,終日與名師交遊,自己也覺得學問突飛猛進,今年中進士,那是手中擒來之事,不料竟然會被黜落……雙親年事已高,白水潭之獄時為自己擔心,千里迢迢來到京師,回家之前殷勤致意,只盼著自己能金榜題目,光宗耀祖,早點回去迎娶自小定親的未婚妻--自己眼見二十有九,一事無成,思來想去,真有萬念俱灰之感。
他正在借酒澆愁之際,忽聽一陣琴聲傳來,一個青年男子和著琴聲唱道:「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正柳七的《鶴衝天》,那男子唱來,意興蕭條,自暴自棄之意,更是牽動段子介心事。
段子介聽到這聲音是從一間雅座傳來,他這時也不怕冒昧,竟然就這麼闖了進去,卻見雅座之內,坐了一男一女,女子撫琴,男子唱曲。那個女子一身艷裝,顯然是勾欄的歌妓,而那個男子一生灰袍,臉色沉俊,便如暗夜中冰冷的繁星,雖然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態,卻也自有其驕傲之資本。此時他顯然喝了不少酒,坐得已不是太端正,一隻手拿著筷子,和著琴聲敲打,一邊高歌……
這個男子段子介不識,若是石越卻定然認識,那就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吳鎮卿便是。吳安國一生自識甚高,自以為就算不是進士及第,那也是進士出身的前幾名之內,不料榜文一出,竟然忝陪末座。雖然還有殿試那麼萬一的希望,皇帝也許能從幾百人中看出自己的才華,給自己應有的評價,但是這種可能性,便是驕傲如吳安國,也知道畢竟太低。但吳安國高傲的性子,又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做個與「如夫人」相對的「同進士」?!
段子介就這麼闖進來,幾乎把吳安國和那個歌女都嚇了一跳。以段子介平時的性子,雖然衝動,卻不太會做失禮的事情,但這時候他卻根本不在乎這些,居然拉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盯著吳安國上下打量。
吳安國被他看了半晌,真是說不出的莫名其妙。他正要開口喝斥,卻聽段子介說道:「你是何人?在這裡唱柳七的曲子,擾人心緒。」
吳安國一生被人說成不講理,倒也沒想到還有段子介這樣的人,他打量段子介半天,冷眼說道:「你又是何人?我愛唱曲子,關你甚事?」
段子介傲然說道:「我是段子介,你要唱曲子,回家唱去,為何在酒樓上唱?」
「段子介?」吳安國想了一會,覺得這個名字挺熟悉的,似乎在哪裡聽過,好半會卻想起來,「你就是那個洪洲段子介?在鄧綰面前拔刀子的?我是吳安國,你敢在鄧綰面前撥刀,膽量不小,不知道武功怎麼樣?」
段子介想不到這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由一怔。
又聽吳安國冷笑道:「我在這裡唱曲子,礙你段子介什麼事了?觸了你的傷疤了?自己沒本事,別去怪別人。」此人性子,出口不傷人,就覺得少做了一件事情。
段子介聽他這麼一說,惱羞成怒,不禁反唇相譏:「你吳安國在這裡喝悶酒,唱曲子,只怕也好不到哪裡去。」
吳安國心裡本不痛快,雖然自己在榜上還有名字,但他也羞於提起。他站起來,看了段子介半晌,最後目光停在段子介腰間的彎刀上,不由哈哈笑道:「你段子介想要我不唱歌也容易,和我打一架,你贏了我,我自然聽你的,你贏不了我,你就坐在這裡,聽你家公子唱一天的曲子!」
其實以吳安國平日不愛理人的性子,能和段子介吵一架,已經是異數了。
段子介見他挑戰,哪會退縮,何況他自己恃武藝出眾,對方眼見不過一個讀書人,就算會點三腳貓的功夫,又能經得自己幾下打?當下傲然道:「那就一言為定,我們到街上去打如何?」也不等吳安國答應,就要拂衣下樓。
吳安國冷笑一聲:「要打架還挑什麼地方?」
話音一落,一雙筷子甩手而去,直襲段子介後腦,雖然被打上了最多也就是疼一下,但是段子介怎麼能出得了這個丑,何況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聽到身後風聲,連忙閃身,不料喝了點酒,步法不似平時靈活,把一面屏風轟的撞倒。
他惱怒吳安國偷襲,縱身上前,手臂如使,攻向吳安國,用的是當時民間軍間流傳甚廣的太祖長拳。吳安國本來身法不錯,但是此時也過量了,只好用一套軍中平常操練的散手的應敵。兩個喝多酒的人,哪裡能管什麼跳躍避閃,連走路都不見得太穩當,無非是你一拳我一拳,打得酒樓上碗筷齊飛,身體上青白一色。
深怕受池魚之殃的客人紛紛閃避,酒樓老闆慌的去找街坊幫忙,不把這兩人制服,只怕他今天的生意會全給砸了。其實以段子介和吳安國此時的狀態,早就由散打變成摔跤,由摔跤變成柔道,兩人最後竟然是抱成一團,全無體統,在酒樓上滾來滾去,一時段子介壓在吳安國身上,大呼:「你服不服?」一時吳安國反上為上,把段子介壓在身下,冷笑道:「你服不服?」那酒樓老闆只需把夥計們全叫來,多半就能制服二人。
不過那老闆卻慮不及此,聽到夥計說有個客人還帶了刀,哪裡敢上樓,眼巴巴在門口望著街坊來救,不料街坊未到,卻看到開封府的捕頭田烈武和一個青年公子一邊說一邊笑走了過來,他簡直如同看到救星一般,「田捕頭,田捕頭……」一路小跑,把田烈武給拉了進來,請到樓上。
田烈武不認識段子介,卻見過吳安國。想著這麼冷傲的人,居然會和人這麼狼狽的打架,實在讓他感到不可思議。他那邊想方設法把二人分開,這邊那個「青年公子」秦觀秦大少,卻是輕輕易易從那個歌女口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秦觀對於名落孫山,倒也沒什麼太多的感覺,他反正是早有思想準備,考不上就進白水潭學院讀書。而且石秘閣石大人對他挺看重,他還能經常出入石府,向名聞天下的石越石子明時時請教,早就心滿意足。這天榜一出來,心裡依然略有點不舒服的秦觀在街上散心,正好碰上田烈武,二人在石府見過幾面,田烈武因此就向秦觀請教兵書不懂的句子。不料在這裡卻遇見段子介和吳安國打架。
既已知道原委,秦觀嘻笑著走到被田烈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的段子介、吳安國前面,大義凜然地數落道:「兩位真是見識淺薄,所謂勝負乃兵家常事,又所謂不以為物喜,不以己悲,二人的作為,實在有辱斯文……」
段子介和吳安國聽到這個酸儒居然在這裡和他們講大道理,又好氣又好笑,同聲「呸」了一聲,說道:「關你什麼事?在這裡聒舌。」
秦觀本來就是有捉弄之意,他也不生氣,笑道:「你們看,你們兩個還是很有默契的。不過依我說,你們倆個武功這麼好,考不上文進士,想辦法去考武進士嘛,用得著又是喝酒又是唱曲子嗎?」
段子介和吳安國冷冷的「哼」了一聲,當時文人不願意從事武職,否則段子介早就想考武舉了,可是狄青之遇,讓人心冷。這兩人都自負才學,怎麼可能願意去考武舉。就算康大同那樣,武狀元及第,又有什麼用?
秦觀其實也不是想讓他們去考武舉,他不過是想取笑一下他們,此時見他們這等反應,心中更覺得好笑,更加一本正經的說道:「想不到你們都是庸俗之輩,國家外患不斷,若是想報效國家,文進士武進士,又有何區別?何必在意俗人的看法?難道衛霍之功,反倒不如公孫弘?我是不會武功,否則我才不會固執於文武。石秘閣大人的著作,你們都沒有看過?一點道理都不明白,讀再多書有什麼用?我看你們也不用考什麼進士了,回家去種田比較好,否則就算中了進士,也是於國無用之輩。」
秦少游不過是逞舌辯之快,田烈武卻是正中心事,不由心悅誠服的點頭稱是。段子介和武安國啞口無言,乾脆不去理秦觀,反對田烈武說道:「你老按著我們做什麼?打爛的東西我們賠,放我們起來。」
田烈武是個做老了事的捕快,知道二人都是有功名的,也不能太為難。當下把老闆招呼過來,算了損失,先賠後放。
段子介和吳安國好不容易脫了田烈武的掌握后,互相狠狠的瞪了一眼,互不服氣的揚長而去。
※※※
京師里舉子們為了自己的前途或悲或喜,而大宋安靜沒多久的朝廷,也突然間再次變起動蕩不安起來。
這又是一個多事的春天。
王韶帶來的,不僅僅是捷報,還有死難將士的名單。田烈武此時還不知道,他的叔叔田瓊已經戰死在熙河。朝廷要追封有功的將士,撫恤他們的家人,還要請和尚去熙河邊給戰死者做法事,超度亡靈。有司為此忙得馬不停蹄,各項開支,都是要錢的。
另一方面,王安石在大宋財政收入變好、王韶接連大捷,新黨政治聲譽上揚的情況下,終於在中書省提出了他構思的新法中,最終極的一項法令--方田均稅法。
「以東西南北若干步為一方,量地,驗其肥瘠,定其色號,分五等定稅數……」王安石在都堂眉飛色舞的說著他的想法。這個夢想,是宋*國以來,多少有識之士夢寐以求的理想,從郭咨到孫琳,從歐陽修到王洙,多少人想過,多少人面對其困難而終於放棄,而他王安石,在今日將要正面挑戰這個難題。只要方田均稅法能夠成功,那麼新法就是克竟其功了。無論前面的種種法令有多少不是,在方田均稅法的歷史意義面前,都會變得微不足道。「此法以二十年時間推行,釐清天下土地稅收,從此國富兵強,指日可待!」
「國朝以來,官戶富室,兼并土地,卻故意虛報土地,逃避稅收。而小民田產已無,稅收卻依然存在。結果農民破產,豪強得利。行方田均稅之法,以每年九月丈量土地,次年三年造冊,按此納稅。則被豪強隱瞞的耕地,可以納入國家的稅收之中,而無地的小民,不至於受稅收之苦……」同判司農寺的呂惠卿侃侃而談,講敘著方田均稅在道義上的正確性。
如此利國利民之法令,連馮京都不由有點動搖,他疑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子明,你的意見如何?」王安石主動詢問石越的意見,禮部試事件后,他對呂惠卿等人也略有不滿。
數道目光投到石越身上,石越想了想,還是決定照實。如果現在不說,到朝議上再向皇帝說,王安石就有理由指責自己是兩面三刀的小人了。「丞相,方田均稅法,立意極善。但下官有三點疑問,請丞相為我釋疑。」
王安石笑道:「子明,你說來聽聽。」
石越看了王安石一眼,目光掃過馮京、呂惠卿等人,方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一點疑問,是想請問丞相,國朝大小官員上萬,其親戚家屬十倍於此。這些人除去職田之外,各有多少田產,又有多少是隱瞞未報的?而其家屬親戚之田產,又有何多少?在座的諸位,所謂官戶富豪之家,各位自己又算不算?」
王安石怔了一下,很多人立即不自在起來。就算馮京,雖然家道並不殷實,但他三元及第,又娶了富弼的女兒,現在家產,那也絕對不在少數。真正沒有什麼田產的,只有王安石和石越。如呂惠卿,他們三兄弟加上親戚朋友,更遠在富弼之上。
有人正要反駁,石越先擺了擺手,說道:「丞相,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如何能正?我不是懷疑諸位,也不是懷疑國朝數萬官員。但是在下以為,若要方田,那麼不如要分幾步走,第一步,就是丈量評定國朝官員及其親戚之田產。先清三品以上,再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
王安石若有所思的看著石越,只聽石越繼續說道:「下官的第二點疑問,是方田均稅法由誰來執行?各地方田均稅,無不由大小甲頭與小吏來丈量,大小甲頭又無不來自一等戶,以兼并富豪之家來丈量兼并富豪之家的土地,雖然有官吏監督執行,但這些兼并之家,哪個不是手眼通天?這方田均稅之法,如何保證可以落到實處?」
王安石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似乎過分相信了官員們的能力與操守,這時聽石越淡淡的問來,連馮京都知道方田均稅法可能出現的問題之所在了。
「下官的第三個疑問,是當年九月丈量,次年三月就要立冊交稅,全國土地數以億萬計,而官吏有限。下官請問丞相,究竟有何良法,可以在短短六個月內完成丈量到交稅這一過程?」
王安石聽完石越的三點疑問,當時就怔住了。
呂惠卿笑道:「子明所說,雖然有理,但是方田均稅,亦有必須推行的理由。」
「哦?」王安石看著呂惠卿,想聽聽自己這個學生的高見。
呂惠卿說道:「去年對全國土地初步清查,豪門隱沒的土地,就達到數百萬畝之多,一方面國家收入不足,一方面大筆稅金進入那些富豪的口袋中。而許多貧窮的百姓,卻在賣掉田地之後,還要交納稅金,致使百姓困苦不堪。而且兼并之風至今愈演愈烈,如果放任發展下去,下官恐怕有一天,國家能收稅的土地越來越少,而沒有土地卻要交稅的百姓越來越多。唐太宗所謂民者水也,不可不慎呀。所以下官以為方田均稅法雖然有種種困難,也必須推行。」
呂惠卿所說的原因,王安石早就明白,否則他也不會一定要推行方田均稅法。而石越所說的三點疑問,第一點他並不在乎,他的觀點一向是,如果清查,本來有十家隱瞞不報,現在查出了三家,還有七家繼續隱瞞,那仍然是對國家有利,比不清查要好。而專門清查朝廷官員和他們的親戚,只怕各種流言立時就要滿天飛,他王安石可不是不知道世務之人。而第三點他也不在乎,因為他自認有一系列良好的手段,可以保證任務能夠完成。讓他擔心的,倒是第二點,要不要派出專門的監察官?
王安石根本沒有意識到,很多問題,不是監察官可以解決的。小吏們從中做假的方法太多,不僅僅是田地的大小,還有田的等級,把給了賄賂的人家的一等田,變成下等田,把沒給賄賂的人家的差田變成好田,單是這一種手法,就足以讓方田均稅法把大宋搞得雞飛狗跳。而這一點,只怕短時間內連石越也沒有辦法解決。
「吉甫所言的確有理,但子明之慮,也值得慎重考慮。方田均稅法既然有其必行之道理,那麼中間的問題,我們可以再詳定條例,加以解決,但是法令的推行,卻是不能停止的。我們不能因為困難而不敢有所作為。」王安石堅定的眼神,讓石越終於決定停止無謂的勸說。
老實說,石越的確也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來說服王安石。
不過此時,無論是正在春風得意的王安石、呂惠卿,亦或是保守派碩果僅存的馮京,或者是石越,都不知道廣泛意義上的舊黨,已經開始了對王安石的逆風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