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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柔軟的春風裹挾著青草和野花的芬芳,穿過淡綠紗帷的縫隙,輕輕吹在梓兒光潔的面龐上,宛如母親溫柔的手,欲撫平她微鎖的眉心。


  善解人意的阿旺正在演奏她隨身攜帶的烏德,裊裊的琴音,和著轔轔的車聲灑落一路,令車外眾人飽足耳福,也令擦身而過的路人不時駐足觀望。


  但梓兒卻無心欣賞她絕妙的琴藝,只因她此時正擔著一件心事。


  在阿旺來到桑府的第二天下午,她母親身邊一個管事娘子將她叫到正房,她匆匆趕去時,竟發現她母親正低頭垂淚,桑俞楚則在一邊低聲安慰妻子。她向父母請了安,正欲問發生了什麼事,母親卻一把將她拉進懷裡,笑中帶淚地向她說起了原委。


  桑夫人心裡悲喜交集,喜的是石越對自家女兒果然情深意重,為了與自家女兒成婚,竟不惜花費這許多心思,連郡主和宰相之女也不動心;悲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生下來、辛辛苦苦養大的女兒竟要拜他人為母!竟要從別人家裡出嫁!

  梓兒聽后全然呆住,抑制不住的淚水奔涌而出,她不敢相信自己日日懸心的事,竟要以這種方式解決!能嫁給石大哥為妻,她自是萬般喜悅,但不能以桑家女兒的身份出嫁,又讓她萬分不舍,也萬分不忍!

  這世間,竟真的沒有兩全其美之事!

  那個下午,她伏在母親懷裡,聽母親絮絮叨叨地囑咐這囑咐那,聽父親一邊嘆息一邊勸慰,泣不成聲。


  如今,離大名府只有半天的路程了,再過半天,她就要以商人之女的身份走進簪纓世家的高門大宅之內。


  自幼及長,她從未因自己的門戶而自卑過,而此時,她卻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怕自己不夠聰明討喜,不能得韓家大小的歡心,怕自己出醜犯錯,連累得石大哥也被人恥笑,也怕那些大家女子對自已心存偏見,刻意為難自己。以前,與她來往的都是商人家的太太小姐,在那些人中間,她容貌不俗、才識出眾,她能夠自信而自若,但到了那些名宦世家,她又算得了什麼?

  未末時分,一行人終於進了大名府,司馬夢求策馬來到車旁,隔著車窗說道:「桑姑娘,韓府就要到了,請你準備一下。」


  阿旺聞言放下了烏德,與阿菡一起為梓兒整理衣妝,梓兒心中更是忐忑。


  阿菡溫柔地微笑,道:「小姐的品貌,連石公子那樣的人都傾慕不已,料來也絕不會比韓府的夫人小姐差!此番去韓府,小姐只需鎮定些,拿出平時的氣度,便斷不致讓韓府的人小瞧了。」阿菡不是饒舌的人,但她自幼與梓兒一同長大,知梓兒甚深,此時見梓兒神情緊張,便拿些好話給她打氣。


  阿旺也是久歷世情的,見阿菡的目光狀似無意的掃過來,也笑道:「正是!就算與公主比,小姐也不差!」


  梓兒笑笑,心裡對她們的鼓勵很是感激,一面任她們擺布,一面把韓府重要人事迅速回憶一遍——此前司馬夢求曾給了她幾張單子,上面寫明韓府重要內眷的來歷和一些事迹、傳聞,梓兒一路上早已將單子上的內容記得甚熟。


  由於馮京的書信和石越的面子,司馬夢求和桑梓兒在韓受到了熱情地歡迎。梓兒裝束清雅,學識不俗,言行中常有一種沉靜嫻雅的氣度,雖有時會露出一點稚嫩羞澀,但總體來說也算可親可愛,韓府的姑娘奶奶們與她甫一接觸,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對她的熱情中便也多了一點真誠和甘願。一方面,這些世家大族的姑嫂們自有其清高和傲慢,即便韓府向以勤儉持家,即便梓兒送給她們的禮物完完全全稱得上重禮,她們也不會就此向一個商人之女付出真心;而另一方面,她們對梓兒也不無嫉妒之心——一個商人之女,卻可以嫁給名滿天下、前途無量的石子明,壓在她們這些世族大家出身的閨秀頭上!


  初步排除了「梓兒是一個粗鄙的商人之女」這種可能性后,韓府的姑嫂們便對這個即將成為石九變夫人的小姑娘好奇起來,各種場合中時時不忘觀察和試探梓兒——若梓兒配得上「韓府千金」的名份,自是再好不過;若梓兒只是個庸碌女子,她們便虛與委蛇一番,送走便算了事!


  到韓府第二天,梓兒便被請去品茶會文。


  司馬夢求雖然本事,但倉促之間,卻也沒能弄到韓府的閨閣詩詞附在那份單子后,梓兒既不願拔尖,也不願丟臉,在弄不清韓府女眷整體水平的情況下,便不願參與。


  韓琦三女韓桑道:「桑公子名滿天下,梓兒妹妹是他的嫡親妹妹,自當不是俗人。你這般推三阻四,莫不是嫌我們無才無德,不配拜讀你的大作?」


  韓府女眷與外面的士子一樣,相信文品看人品,要考察梓兒的才華品格,只需她一兩首詩詞便可略知一二,是以她們不惜冒著自取其辱的風險,也要軟硬兼施地逼著梓兒寫詩填詞。


  她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梓兒只得連連告罪,依言填了一闕《西江月》交差: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注)


  眾女眷上前看罷,便道:「別的不說,單以這聲調氣度,便已穩穩壓過其餘之作,今日自當以此為魁。」


  又聽韓忠彥之繼室蘇氏嘆道:「梓兒妹妹之才華,實非余姐妹能及!便是這筆字,也只有平丫頭和三丫頭可匹敵……」她說的平丫頭,卻是指韓琦次子韓端彥之妻向氏。


  梓兒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眾女眷的詞作她剛才也看過了,的確不如自己的,不由有些懊惱。她剛謙虛了幾句,便聽韓桑笑問:「聽說石九變學問超卓,一手字卻有如蒙童,可是真的?」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移過來,梓兒不由得愣了一愣,臉微微有些紅,忍笑道:「石公子的字……的確不太工整。」


  韓桑便問:「那你這兒有他的字嗎?可否讓我們一觀?」


  梓兒道:「石公子自知書法不好,極少將手書予人,家兄守朋友之道,自不會揭他短處,將他的手書流傳出來,是以我這裡並無石公子的字。」梓兒說起石越來處處透著生疏,卻是為了避免引起韓府眾女眷的反感,畢竟,她與石越沒有血緣關係,是不應當太熟絡的。


  那邊韓桑又若有意似無意地問:「那梓兒妹妹可曾親眼見過石公子的字?」


  梓兒謹慎地答道:「曾在哥哥那裡見過。」


  韓桑聞言不再追問。


  又有一天,阿旺當眾演奏一曲之後,韓琦次子韓端彥之妻向氏便笑道:「梓兒,我想向你討一件寶貝,不知你肯不肯給?」眾女眷聽到這話,便一齊望向梓兒,想看她如何應對。


  梓兒察其形色,便知道向氏是要討阿旺,不禁有些犯疑——向氏真看上阿旺了,還是在試探她?


  阿旺是石越所贈,梓兒自然格外看重,又不知石越高價換來阿旺是否另有深意,便不願把阿旺送人。桑夫人曾勸她不要帶阿旺,以免有顯擺之意,也省得萬一有人討要她不好應對。梓兒想了一下,還是帶了阿旺來,倒不是她有意招搖,而是怕韓府之人知道阿旺之事後,詰問起來她難以回答——既然她想不到完美的託詞,便不宜將阿旺深藏,以免徒顯小器;她只能相信以韓府的家風,不會有人做出如此令她為難之事。


  況且,阿旺的存在也可以分散一些韓府之人的注意,減輕自己的壓力。


  阿旺的確吸引了韓府眾人的注意力,為她了解韓府贏得了時間;她沒有想到的是,還真有人向她要阿旺!

  進了韓府後,梓兒一直秉持「多聽多看少說話」的原則,對眾人細加觀察,很快對韓府人事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自然知道向氏雖不好惹,卻是極有分寸的。為何會是她向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

  好在梓兒早有應對之策,便不慌不忙地謙虛道:「二嫂說笑了,我身邊能有什麼寶貝?!」此時梓兒已拜韓琦為父,雖然尚未正式祭拜家廟,但閤府之人卻已將稱謂改了過來。


  向氏笑道:「石學士用那樣的稀世之珍換回阿旺,她還不算寶貝嗎?」


  梓兒笑道:「如此說來,阿旺倒也的確是個寶貝。二嫂慧眼識珠,梓兒自愧不如,便將阿旺送給二嫂,也好讓她報答二嫂的知遇之恩。阿旺——」此時拒絕實非明智之舉,不如暫時退讓,免得讓這一屋子女人小瞧了。等阿旺跟向氏一段時間,新鮮勁兒過了,自己再設法討回來——向氏也未必想真要阿旺。


  阿旺心裡有些抑鬱,可身為一個女奴,卻也無能為力,她應一聲,按照梓兒的吩咐上前拜見向氏,然後侍立向氏身後。


  眾女眷一直笑容可掬地旁觀,此時卻聽三姑娘韓桑似笑非笑地說道:「梓兒妹妹,你是不是大方過頭了?石公子將他的寶貝寄在你身邊,你卻送了人,將來怎麼跟他交待?」韓桑是司馬夢求單子上另一個需要小心應對的人。


  梓兒暗自苦笑,卻道:「聽我哥哥說,石公子向來輕財重義,想來他若知道此事,必也不吝以阿旺相贈。況且,以二嫂的為人品性,又豈會當真看重什麼寶貝?若石公子真有用得到阿旺處,二嫂必也不會捨不得,我又何必擔心?」


  韓桑見她一面吹捧向氏,一面留下後路,頗覺有趣,便道:「梓兒妹妹才來三日,與二嫂不過匆匆見了幾次面,便知道她為人品性如何了?這份『慧眼識人』的本事,愚姐真是望塵莫及!」她頓一頓,又對向氏道:「二嫂,你那『慧眼識珠』的本事,只怕也萬萬比不上吧?」


  向氏大笑不語。


  梓兒簡直想尖叫,這姑奶奶怎麼這麼難纏啊?!她見旁邊眾女眷有的捂著嘴低笑,有的饒有興味地看著,絕無一人有站出來為自己解圍的跡象,不禁暗自嘆息,是自己惹人厭了還是韓府之人欺生?她努力壓住情緒,含笑道:「三姐謬讚了!小妹哪有什麼慧眼識人的本事,不過依常理推之:想二嫂出身名門,又與眾姐妹相處融洽,自然不是貪利慳吝的俗人!」


  她短短一句話,不僅送了向氏一頂高帽,夯實了要回阿旺的退路,還順帶捧了眾女眷一把,堵住了韓桑的嘴,眾女眷聽在耳里,當下便有人笑道:「三丫頭平時老仗著那張嘴為難人,今兒總算碰釘子了,真是大快人心!」


  向氏也走過來拉著梓兒的手,笑道:「不想妹妹竟是個鋒芒不露的人物,我今兒算是見識了!得了,你那阿旺我也不敢要了,暫時借我幾日,過幾日便還你吧!鶯兒——」


  一名十六七歲的婢女應聲上前,向氏道:「等一下你就到梓姑娘那裡去伺候,等我把阿旺還回去再回來。好好服伺,若是丟了我的臉,回頭絕不饒你!可記住了?」


  那婢女應了,梓兒連忙謙辭,向氏笑道:「妹妹本就只帶了兩個丫頭來,如今我借了阿旺,剩下一個如何服侍得過來?我這丫頭雖然不能與阿旺相比,到底對府里熟悉些,讓她跑跑腿也是好的。」


  梓兒和阿旺都暗自舒了一口氣。


  在這些希奇古怪的考驗中,梓兒迅速成長,當她離開韓府時,她已能圓熟地處理韓府大宅那些複雜的人際關係。這對於自幼及長生活環境一直十分單純的梓兒來說,是十分可貴的經歷。


  註:這一闕《西江月》是《紅樓夢》里寶琴所填的那闕柳絮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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