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商》 第一節 湄洲嶼
海商――作者:守漁
第一節湄洲嶼
「台州黃岩縣松門山弟子周穎思,討海為業。前歲販貨倭國,海上忽遇風浪,幾有船沉人亡之憂。端賴通賢靈女庇佑,紅光護持,方得平安歸航。弟子酬謝神恩,請建戲台、梳妝樓,以娛靈女。」在香煙裊裊中,青年男子低聲祝禱完畢,轉過身來點燃萬響鞭炮。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福建路興化軍莆田縣湄洲嶼上「通賢靈女廟」的前殿恩波殿與梳妝樓正式宣告落成。這通賢靈女,本名林默娘,即是今日沿海諸省,乃至於南洋海外備受崇敬的「媽祖」。媽祖在元世祖至元十八年被封為「護國明著天妃」,等到清康熙廿三年更被晉封為「護國庇民妙靈昭應仁慈天后」。不過此時,祂還只是閩浙沿海討海人口中的「神仙女」、「龍女」,莆田人則尊稱為「通賢靈女」。雖然未曾受朝廷冊封,卻時常顯靈。每當舟船遇風海潮洶湧時,舟船上的人祈求默娘保佑,如在桅檣上或風浪中出現「媽祖火」的紅光,就表示祂已在暗中護佑,舟船即可安然脫險。
自石越守杭大興市舶以後,兩浙路變成為大宋朝海外貿易的重點地區,華夷客商雲集杭州。以地利之便,此時大宋海商,自然也以兩浙路居多。此間縱有像唐家這樣的豪商,自擁船隊,有舟數十。不過,更多的是,拼著身家造上一兩條船,以求謀食海外的中小海商。此番鳩資修建恩波殿與梳妝樓的周穎思,正是去年在東海之上,托通賢靈女庇佑而倖免海難的兩浙路小海商。家中不過有船兩條,專走日本航線,帶上些絹帛、棉布、蔗糖、瓷器、荔枝、茶葉,乃至轉手南洋所產的香葯,到日本交換黃金、硫磺、刀劍、紙扇等,再回到中國轉售圖利。其所經營蕃貨之中,以倭刀最為名貴,享有「寶刀」稱譽,連大文豪歐陽修都曾寫過《日本刀歌》稱讚。平素若以太刀相質,每把可賃六、七百匹絹。在這樣的情形下,倭刀自然成為搶手商品。只是市舶務對兵器管制較嚴,而倭刀成本又高。周穎思家的船,每趟出海回來能帶個十來把,就算是多的了。周穎思真正主要經營的貨物是硫磺。當時整個大陸的硫磺產量非常少,自從朝廷發展火器以來,軍事與民間的雙重需求,不但導致了大宋每年動輒從倭國進口數萬斤的硫磺,更是拉高了硫磺的價格。只是當時杭州市舶司官船每每自載硫磺販賣,加上江南十八家聯合商號的爭食,能夠落到像周穎思這樣小海商手裡的貨源,其實有限得很。今日周穎思雖建廟還願謝神,慶幸怒海餘生,但心中對自家生意的前景還是充滿憂慮。
「守愚,此次來莆田,除卻酬神還願外,可還有他事要辦?可要順道福州買些荔枝,販往倭國?」
周穎思轉頭對身旁之人苦笑一下,說道:「現下市舶倭國頗為艱難,我本錢既非雄厚,船隻又少,恐怕要考慮轉航南洋,販些香葯。還是蔭亭有以教我?」陳祖琛聞言答道:「改販香葯,不失為一條出路。不過,硫磺利厚,守愚捨得放棄?」
「硫磺,除倭國外,別無他處可求。我就兩條船,難不成分走倭國與南洋,魚與熊掌得兼嗎?更何況,現下杭州市舶官船與江南鉅賈,幾近壟斷硫磺生意,就算我有意於此,恐怕也是時不我予!不過殘羹剩餚罷了!」周穎思略顯喪氣地回道。
「守愚所言雖是,不過以天下之大,九州島之闊,難道就無他處有產硫磺嗎?」陳祖琛略帶促狹地回答周穎思。
陳祖琛,字蔭亭,福建路福州閩清縣人。家中世業種植荔枝,不但以紅鹽法腌漬荔枝為果脯,遠銷外至北戎西夏,東南舟行到高麗、日本、流求、大食;又以荔枝釀酒,以其色澤金黃,甚受喜愛。只不過這陳家憚於舟波之險,都是賣予海商,不自己舟運販賣的。周陳兩家不單是合作夥伴,更有戚誼。雖然陳祖琛自己不敢出海,卻喜歡聽海商水手們談論異地奇聞。每有熟識舟船入港,總會邀請海商或是老練水手到閩江畔自家宅中,饗以紅糟雞、淡糟香螺片、太平燕餃等等福州名菜。飯後甜點的芋泥,則必不可少。陳家廚子所做的「太極芋泥」,是用檳榔芋蒸熟后除去皮和筋,壓成細泥狀,拌上紅棗肉、冬瓜條等果料再蒸透取出,加白糖、豬油等拌勻成芋泥,然後再用瓜子仁、櫻桃在芋泥上面裝飾成太極圖案。這才出鍋的熱芋泥滾燙之至,卻並不冒熱氣。顏色暗紅髮亮,油潤光滑,猶如雙魚卧伏盤中,色香俱全,可是福州城裡一絕。有美食相饗,佐以香甜的荔枝酒,哪還怕這些個油滑水手,不如竹筒里倒豆子般將海上奇聞一一吐出嗎?!
就這樣,陳祖琛肚子里一堆奇聞怪談。每當談起海上故事,那陳祖琛可是眉飛色舞,彷佛親見一般。不知情者,還以為他是老於海上生活的積年海商。周穎思是見怪不怪了。就連他自己去年東海遭風浪,卻在一片晦暗當中見到「媽祖火」指引方向一事,也讓陳祖琛用南普陀寺里的兩道齋菜:「半月沉江」和「絲路菇雲」,給硬擠出來。雖然陳祖琛語多怪奇,不過談起海上奇事,也不是漫無根據地信口開河。
「蔭亭,你可知道當海上黑雲四布,星光盡掩之際,何以視物?」周穎思知道他這位姻親,最耐不得賣關子。若有奇事,非要追根究底。所以故意不順陳祖琛的話接下去,反而以海上奇聞來勾引他,算是對陳祖琛的小小報復。果不其然,陳祖琛馬上便按耐不住好奇心,趕忙追問:「何以?」
「海上夜黑不見一物,則擊水以視。」
「守愚,你當我傻子?擊水豈能視物!哈,某知之矣。你氣我不告訴你去哪找硫磺,所以信口開河編造故事來誆我,對吧!」
「蔭亭,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我可曾騙過你?」
「有!」陳祖琛冷不防地來這句,出乎周穎思預料之外。讓周穎思氣急敗壞地反駁道:「哪有此事?」
「哼,你上回騙我說魚膾佐以山葵泥是人間至味,哪知沖辣無比,害我眼淚直流,頭皮發麻。」
聽到這話,周穎思想起當日陳祖琛眼淚鼻涕直流的糗樣,不禁忍俊不住,捧腹而笑。還口中不饒人地說:「這須怪不得我。食無美味,適口而已。你雖不愛魚膾佐山葵,非此君不歡者卻多矣。」
陳祖琛莞爾笑道:「算你有理!既然星光盡掩,擊水如何能視?你若能說出個道理來,我便告訴你去哪找硫磺。」
周穎思得計,自然爽快回答。「好!蔭亭,海上奇事甚多,此你所深知。然當海上夜黑不能視之際,若以物擊水,一擊而水光飛濺,如明珠十斛,傾洒水面,晶光瑩瑩,良久始滅,實奇觀也!」
聽得此言,陳祖琛慨然嘆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此若非你所言,我必要疑他。真想親眼看看那明珠灑落水面的奇景啊!」
「怎麼,蔭亭有意出海啰?」
「你知道我暈船的,而且你想我爹會同意嗎?!祇能神遊而已。」陳祖琛苦笑回答。
「海上風雲變幻莫測,要不是有通賢靈女庇佑,我早就葬身魚腹,哪還能夠在這與你長談!只是那變幻莫測之風雲,卻也有迷人之處。箇中滋味,非親嘗不能自知。」周穎思悠悠說道。
「是啊!個中冷暖,如人飲水自知。咳,不必自憐!守愚,你知道我家廚子向來不會整治鯔魚子。去歲冬月我家廚子習得東涌老漁密法,取風乾魚子以細炭暗火烤之,略加米酒,以去腥添香。隨時翻動,俟外皮酥黃,片膾佐以青蒜、萊菔,其味甚美。」說到這裡,陳祖琛吞了口唾液,還暼了周穎思一眼。周穎思知道他狡獪,沒好氣地說:「你想要鯔魚子就直說,少弄這些狡獪。你要,我給你買便是,何必作出這番饞樣?」
「買?你可知道這鯔魚子從何而來?若是容易得到,那就不足為奇了。」陳祖琛登時反唇相譏。
周穎思奇道:「烏鯔每至初冬,必至閩海,號為信魚。浙南、閩東漁舟四齣捕鯔,得母魚剖腹而取子。縱使捕鯔須得『跳烏』,但還不至於千金難求吧!?」
陳祖琛一付好為人師的樣子,得意洋洋地說道:「我見那魚子飽滿,色澤金黃,迥異以前所見。便命廚子找來老漁,細細詢問。方知鯔魚南遊至流求,才是取子最佳之時。為捕這肥美鯔魚,東涌老漁每乘風出外洋,風正一夜,不正一晝夜,便到流求,趁時捕鯔。然後掉轉帆面,橫海而歸。」
周穎思反應機敏,當下猜到,忙問道:「莫非硫磺就在這流求?」
陳祖琛大笑說道:「就你周守愚聰明。據老漁所言,一日無風,向東漂流,遇有山似雞籠,曾見硫磺氣作火光,沿山躲鑠。」
只見周穎思聞言低頭若有所思,陳祖琛不無擔心地又說道:「守愚,據老漁所言,該處洋麵每生陡波,頗為兇險。況且大海茫茫,哪能知道雞籠山確在何處?而該處是否真有硫磺,猶未可知。我不過轉述耳食之言,你聽聽便罷。前歲你海上遇險,家人焚憂五內。我實在不希望你再去冒險。若真要去尋硝磺,你還是讓人家去吧!勿親身涉險。」
周穎思抬起頭,一語不發,似乎沒有聽到陳祖琛對他的殷殷勸告,只是怔怔地凝視那端坐正殿慈眉善目的通賢靈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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