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167】
時光飛逝,除夕悄然而至。
這是一年之中最熱鬧、最無法無天的一日,皇甫傾便是把牙齒甜掉寧玥也不說她什麼,她不明白為什麼過年比她生辰還熱鬧,也不明白為什麼除夕夜父皇會格外疼惜母后,好像母后做了很累、很艱難的事,所以父皇好心疼一樣。
噯,大人的世界真難懂。
皇甫傾埋頭吃油炸的糖衣小金果子。
盛京無雪,但氣候濕冷,寧玥略坐了一會兒,有些涼意,撫了撫手臂。
冬梅上前,問是否要添些炭火,被寧玥拒絕了,她不動,自然覺著冷,兩個小傢伙吃吃喝喝的,卻早已滿頭大汗,她摸了二人的脊背,一片濕漉,忙又拿了布巾隔上:「去把衣裳暖暖,等下給太子和公主換上。」
「是。」冬梅應下。
寧玥望了望門口,又道:「皇上去御書房有會兒了,怕是被什麼事給扯住了,你讓人燉碗參湯送過去。」
「好的,娘娘。」
寧玥見左右沒其他事要辦,索性起身走走,到底不足十九歲,還是肝火旺盛的年紀,沒走幾步便發了一身熱汗,遂回寢殿換衫。
穿過掛著紅色玲瓏燈的精緻迴廊,進入一處小臘梅園,氣候的緣故,這兒的臘梅長得並不十分好看,寧玥想起了家鄉的梅樹,寒風中冰雪滿天、梅蕊隨風起舞,和哥哥在雪地上奔跑,娘親與大姐在身後笑成一團;也想起了前世的宮牆中,親手種下的臘梅。
「又胡思亂想了?」
一道熟悉的話音倏然響在身後,依舊是富有磁性,好聽得能讓人耳朵懷孕。
寧玥轉過身,目光穿過斑駁的樹影,落在一張戴了銀色面具的面龐上,那眼幽靜如淵,帶著巨大的吸力,彷彿要將人的魂魄都給全部攝去,他嫣紅的唇角微微勾起,似是對寧玥的怔愣非常滿意:「又在想本座了是不是?」
寧玥回神,禮貌而疏離地笑了笑:「你怎麼來了?事先都沒聽到消息。」
司空朔步履優雅地從梅樹后繞來,不以為然地說道:「想給某人一個驚喜,看樣子,驚嚇比較多。」
寧玥忍俊不禁地笑了:「哪有這麼嚴重?」
話說,再是無言。
氣氛有些尷尬。
曾幾何時,對著他,自己總有說不完的話,然而重來一世,一邊都變了。
司空朔雙手負於身後,遙望著天際星辰,似嘆非嘆地說道:「最近還好嗎?」
寧玥道:「挺好,你呢?」
「不好。」
寧玥眸光一頓,朝他看去。
他笑:「年紀大了,寂寞。」
寧玥移開了視線,不知該看向哪裡,隨手摺了一朵臘梅,一邊撫摸著花瓣一邊道:「你也不年輕了,又已恢復人道,找個合適的姑娘成個家吧。」
「馬寧玥你覺得家是什麼?就是隨便找個人打火過日子?」他含了一絲嘲諷地問。
寧玥無言以對,因為對大多數人而言,家的確就是這個意思,世上萬般事,千種不盡人意,婚配這一項更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男人所求無非是賢妻妾美、子嗣盈堂,女人所求無非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至於別的,得到了是幸,得不到是命。
氣氛越發尷尬,誰也沒開口說話,寧玥緊了緊身上的薄襖:「外頭風大,進屋坐吧,玄胤在御書房,我讓人去叫他,你們兄弟倆也許久沒見,必是不少體己話要說。」
這是準備逃了。
司空朔又好氣又好笑:「馬寧玥,本座好像沒有輕薄過你吧?也沒做過任何讓你不安的事吧?至於見了本座像老鼠見了貓似的,能躲就躲?」
寧玥的步子挪不動了。
她對司空朔的感情很複雜,曾經深深地愛過,后又痛徹地恨過,幾經磨難,困境中幫扶,再見他,她愛恨都沒了,只平靜如一汪不起波瀾的湖水,但架不住他總是不停撩撥,她除了躲還能幹什麼?
二人又靜默了幾秒,空氣里僅剩呼嘯而過的風聲。
「還沒跟玄胤過膩?」他似笑非笑地問。
寧玥睨了他一眼:「我們好得很,蜜裡調油。」
司空朔輕笑:「也罷,你跟他好好過吧,是我欠你的。當初沒珍惜你,所以這輩子要看著別人擁有你,還是一個……我狠不下心去動的人,老天爺的安排真是精妙。」
若她跟了別人,她毫不懷疑司空朔會殺了那人,再將他據為己有,可偏偏,是玄胤,他最親的弟弟。
寧玥也忍不住嘆了口氣:「是啊,這樣的安排,真讓人抓狂難受又束手無策……造化弄人。」
「有時候本座還真羨慕玄胤。」
羨慕他什麼?當上了你一直想當的皇帝,還是得到了你一直想得到的女人?
寧玥垂眸,靜靜地聽著。
他問道:「他還會夢到前一世的事情嗎?」
寧玥搖頭:「許久不曾了,也許耿無雙弄錯了,玄胤根本不會想起全部的事情。」
「只想起一部分也是好的。」他話音里,漸漸染了一絲惆悵,「本座偶爾會想,為什麼本座就記不起之前的事?哪怕已經不能了,但至少讓我知道一下,你愛我的時候,到底是怎樣的。」
寧玥心口震蕩。
司空朔自嘲一笑:「現在,我連見你一面都需要找盡借口,我沒後悔過任何事,包括為了爬到如今的位子,做盡了那些娘娘的裙下之臣,我也沒有絲毫後悔,但是馬寧玥,你的事……」
他喉頭滑動,艱難地說道:「我後悔了。」
語畢,他轉身離去,臘梅被寒風吹落,飄在他肩頭,又被風兒吹起,落在了塵埃里。
……
寧玥回了寢殿,恰好遇到玄胤從御書房歸來,玄胤脫下厚重的龍袍,換了身常服,問寧玥道:「司空朔來了,你碰見他沒?」
寧玥為他系腰帶的手微微一頓:「碰見了,在臘梅園裡說了幾句話。」
「說什麼了?」玄胤抓住了寧玥的手,一臉緊張。
寧玥笑道:「還能說什麼?就是問他怎麼突然來了之類的話。」
「哦。」玄胤鬆開手,自己系了領口的扣子,「他打聽到皇甫燕和皇甫珊的消息了,來告訴朕一聲。」
「是……是嗎?」寧玥垂眸。
玄胤冷笑:「但朕覺得,他是想找個借口來看你。」
寧玥的身子僵住。
玄胤系好了扣子:「雕蟲小技,朕還怕了他不成?幾年前都搶不走,如今你已貴為皇后,他想得美。」
寧玥的睫羽顫了顫,抬眸笑道:「等下要放煙花嗎?孩子們盼了許久呢。」不著痕迹地叉開了話題。
「當然要放,傾兒鬧了許久,那些煙花都是朕和她親自挑的。」提起女兒,玄胤一臉的寵溺。
寧玥換了件寶藍色貂毛氅衣,說道:「你適才說,司空朔找到妹妹們的下落了,她們在哪兒?可過得安好?」
「司空朔是在北域追蹤到她們痕迹的,是跟著一個商隊,好不好的暫時不清楚,不過以皇甫燕的心智,應是不至於讓人欺負了去。後面,司空朔準備去商隊要人,卻發現商隊離開北域了。」
「那又是去了哪裡?」
「可能是東吳。」
「東吳?」寧玥的面上泛起一絲古怪,「那可是大沙漠,什麼商隊會去哪裡?」
玄胤說道:「沙漠也要經商的,也需要生活和軍備物資,目前還不能確定那支商隊是不是真的去了東吳,又或者還會不會回北域,反正南疆和西涼沒她倆的蹤跡就是了。」
寧玥想了想,覺得有點棘手,因為不論是北域還是東吳,都比南疆西涼的地形複雜許多,北域常年冰封、東吳一片沙漠,找人,非常不易。
「這件事……要告訴母后嗎?」
玄胤搖頭:「找到再告訴吧,免得——」
後面的話他沒說,但寧玥聽懂了,免得路上出了意外,還不如讓太后一直認為女兒們在哪個角落安然地活著。
二人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致,到達後院與太后和小包子們一起放煙花時,絕口不提皇甫燕與皇甫珊的事。
太后陪孫兒們放了會煙花,累了,便回屋子裡守歲。
她一走,司空朔便來了,還是那流光溢彩的重紫華服,身姿筆挺而身線修長,寬袖質感地墜下,手中擰著一個鑲嵌了琉璃與珍珠的錦盒,琉璃千般璀璨、珠光盈盈玉潤,越發襯得他精緻如玉。
「司空爹爹!」皇甫傾撲進他懷裡,往上一蹦,他順手一撈,將她抱了起來。
「又沉了。」他輕笑。
皇甫傾抱住他脖子,在他臉蛋上一頓亂咬:「我好想你呀司空爹爹!過中秋你都不來看我!我不開心!」
司空朔好笑地看著她:「這就來給小公主負荊請罪。」把手中的錦盒遞給了她。
皇甫傾的小爪子抱著錦盒:「這是什麼呀?」
「打開看看。」
皇甫傾打開了錦盒,是一個精緻的黃金彈弓,皇甫傾的眼睛當時就亮了:「哇!司空爹爹你怎麼知道我一直想要這個的呀?母后說是男孩子玩的,都不給我做呢!」
「怎麼謝我?」司空朔含笑看著她。
皇甫傾又在他臉上吧唧了一口,剛吃過糖果的小嘴兒瞞是糖漬,粘乎乎的,怪不舒服,司空朔卻沒伸手去擦,彷彿有些享受:「這就沒了?這彈弓我做了好久的,眼睛都快看瞎了,是不是要多多感謝一下我?」
「是呀是呀!」皇甫傾點頭如搗蒜,可是怎麼感謝呢?「司空爹爹,你想要什麼呀?我悄悄告訴你,我攢了一個小金庫,好多好多好玩兒的,你看上哪個,我送給你呀。」
司空朔挑眉:「我可不稀罕你的小金庫。」
皇甫傾眨巴著眸子道:「那你稀罕什麼?」
司空朔勾唇道:「你娘說,該給我找個媳婦兒了,你給我變一個?」
「那我把自己變給你嘛!」
司空朔哈哈地笑了。
這大概是活了三十多年,最放肆、最失態的一次笑容。
……
皇甫傾很黏司空朔,洗完澡也不許宮女給她穿衣裳,就白乎乎的小胖身子往司空朔懷裡一鑽:「你給我穿嘛。」
司空朔給她穿上了柔軟舒適的小老虎睡衣。
「還有辮子,給我解辮子!」她把小腦袋伸了過去。
司空朔探出長指,解了她頭上的紅繩,寵溺地說道:「睡吧。」
皇甫傾爬進了被窩,露出一顆圓溜溜的小腦袋:「明天你還在嗎?」
「在。」
皇甫傾眨巴著清澈無暇的眼眸,軟軟糯糯地道:「等我長大了,就把自己變給你,你不要著急啊,我很快就能長大了。」
司空朔被她逗得不行,捏著她精緻的小鼻尖,輕輕地笑道:「我不著急,你慢慢長。」
皇甫傾饜足地閉上眼,打了個呵欠,睡了。
相較於她的歡脫,小太子自始至終都尤為冷靜,待司空朔也是禮貌摻雜疏離。
司空朔看向他。
他規矩地行了一禮,名義上是乾爹,這點禮數,小太子還是懂的。
司空朔揉了揉他腦袋:「禮物可還喜歡?」
錦盒中,彈弓是送給皇甫傾的,金筆是送給小太子的。
皇甫澈客氣地說道:「喜歡。」
司空朔沒再多說什麼,起身走出了寢殿。
……
司空朔以西涼特使的名義在皇宮待了三日,初三下午辭別,這一走,便是去尋皇甫燕姐妹,不知何年才歸。
日子似乎恢復了往常的節奏,皇甫澈又開始日日前往上書房,因開過年長了一歲,下午的武術課也增加一項體能訓練;皇甫傾照舊內學堂里待著,她年紀小,本不與陳嬌、耿小汐同班,后不知怎麼回事,先是耿小汐主動自請調班,沒多久,陳嬌也調了班。
玄胤自登基以來,無一日不宵衣旰食,盛京一帶經他勵精圖治,總算穩住生息,奈何他身負一半西涼血統,又娶了西涼女子為後,亦不肯納南疆女子入掖庭,時常遭到藩地權貴與紳衿民庶的刁難。西部建造水利工程之初,容麟以雷霆手段震懾了紳土官僚,但這種激進的辦法並非任何時刻都能奏效。
朝廷在各處推舉廢奴令,遭到藩王們的連番抵抗,玄胤大動肝火,一怒之下起了撤藩消爵的念頭。
藩王之於朝廷的危害有多大,恐怕無人比玄胤更了解。
想當初在西涼,玄家便是國土之上最大的藩王,不僅徹底統治了北城一帶,還在京城、臨淄,都明目張胆地發展著自己的軍隊,朝廷大軍與玄家軍,真正對抗起來,怕是後者更甚一籌,只是因為西涼並非玄家一藩,所以玄家一時也沒輕舉妄動。
南疆的藩王中,沒有像玄家這麼聲勢浩大、囂張跋扈的,但也沒有如玄家這般堅守疆土的。那些藩王林散如沙,暴虐欺民,私吞賦稅,互市茶馬,驕奢無道,荒淫無度,以小國自居,非誠心臣服朝廷,卻又食朝廷之俸祿,如米蟲賊鼠。
國庫為何虧空?藩王們首居一功。
玄胤便是從靈蛇島得了再多的金子,也經不起這般揮霍。
削藩之事迫在眉睫。
當然,玄胤已經過了衝動的年紀,靜下心來一想,越浩大的事越要徐徐圖之,藩王的權勢是老祖宗給的,要收回去,絕非一日兩日。而且不能集體削藩,容易引起暴動,一個一個攻克,最好不過。
玄胤擬定了初步的方案,與陳太傅、容卿在御書房商議了整整一夜,之後,容卿以視察水利工程為由前往西邊,削藩計劃不動聲色地開始了。
盛京這邊,卻絲毫沒感受到藩正在迎來一場狂風暴雨,一切如常。
四月,草莓熟了。
上書房與內學堂休沐,寧玥帶上一對小包子,坐上了出城的馬車,南門外三里有個皇家果園,種植了不少時令果蔬,時有皇族與大臣們前去遊玩採購。
「哇!好漂亮的南瓜!」皇甫傾趴在馬車的車窗上,笑盈盈地看著斑斕的南瓜園。
寧玥笑了笑:「想要的話,母后讓人摘一個給你。」
「謝謝母后!」皇甫傾笑彎了眼睛。
寧玥摸上兒子的小腦袋:「待會兒我們先摘草莓,你沿途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入眼,也可去摘。」
皇甫澈點頭:「是。」
寧玥習慣了他總是一副拘謹於禮的樣子,倒也沒說什麼,讓人將馬車停在了草莓園外。
冬梅把備用的行禮擰了下來,有些重,玄江從她手裡接過,她含羞一笑,追了上去。
皇甫傾是出宮前便換好了衣裳,扎著小辮兒,一身硃紅色勁裝,腳踩同色軟羊皮小靴,爽利極了。皇甫澈卻還穿著太子的玄衣纁裳,寧玥笑了笑,拿出一套藍色小常服,要去解他扣子。
他睫羽一顫:「兒臣自己來。」
寧玥溫聲道:「你就讓母后給你換吧,總什麼都自己做,母后一點做母親的成就感都沒了。」
「兒臣錯了。」他攤開了雙臂,把自己送到寧玥面前。
寧玥被他這副「任人宰割」的樣子逗笑了,給他換了上衣,脫他褲子時,他捂住了小鳥:「別、別看……」
「哈哈……」寧玥笑翻了。
換好衣裳,母子三人進入草莓園,巧的是陳太傅與陳嬌也在。陳嬌也長了一歲,個子冒了些,比皇甫兄妹要高,穿一條鵝黃色窄腰長裙,頭髮挽成雙螺髻,劉海遮到眉峰處,眉間點了硃砂,十分俏麗的模樣。
她沖皇甫澈、皇甫傾笑了笑。
陳太傅忙攜她給三人行了禮:「不知皇後娘娘駕到,失禮了。」
寧玥微微一笑道:「是個好玩的天氣,本宮方才還想著人多熱鬧,可巧,就碰上太傅與陳小姐了。」
是真的湊巧,還是刻意為之,寧玥沒點破,左不過兒子還小,陳小姐又的確是個精緻有趣的妙人兒,陳家也一貫忠於皇室,更兼之陳皇后是陳老太爺的養女,種種關係下,只要兒子喜歡,她是不排斥這個兒媳的。
陳嬌很快與皇甫傾打成了一片。
陳嬌還小,大概不太懂男女之情的情愛是什麼,但她喜歡太子這個小夥伴,恨不得天天都見到,不過她大概也摸清了太子的脾性,對誰都禮貌疏離,唯獨對妹妹極好,她覺得這樣也不錯,反正她也很喜歡皇甫傾嘛!
三個孩子摘起了草莓。
沒摘多久,安國公府也來了人,正是耿青雲與耿志傑、耿小汐。
給寧玥行完禮后,耿青雲笑著拍了拍陳太傅的胳膊:「哎呀,陳老哥,你也在啊!是咱倆有緣還是盛京太小了?」
陳太傅敷衍地笑了笑:「聽說西部的藩王出了點問題,我還以為定國公忙著替藩王解圍,沒功夫出來遊玩呢。」
西部的藩王是耿青雲的拜把兄弟,如今卻被容卿撞破他姦淫幼女,容卿一怒之下,向朝廷遞了摺子,皇上賣他一個面子,將摺子壓下了,這事兒極為隱蔽,沒想到竟從陳太傅口中講了出來,由此可見,皇上最親近的重臣還是陳太傅啊!
耿青雲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我自離開西部,已不再過問那邊的事,怎麼?還有這麼荒唐的行為?真是聞所未聞,也就是陳老哥消息靈通,不過這事兒自有皇上決斷,輪不到旁人置喙,我呀,還是安心陪孫子的好!」
這話,明顯是暗諷陳太傅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陳太傅也不惱,輕飄飄地與他對付了幾句,到底文官出身,每句話都戳中耿青雲的痛腳,耿青雲氣得面色張紅。
孩子們沒察覺到二人的你來我往、綿里藏針,耿志傑、耿小汐拿著籃子走到了皇甫澈兄妹的身邊,時隔半年,中秋的不快,耿志傑早就淡忘了,興沖沖地與他們玩在了一起。
耿小汐年長陳嬌半歲,又常年耳濡目染,心智較同齡人成熟些,她是知道自己將來是要做皇后的,所以待皇甫澈格外親近。
她從袖子里拿出幾塊糖:「這是我們家新來的廚子做的花生奶糖,可甜了。」
她原本只想給太子送一塊兒,但父親告訴她,要所有人都喜歡她,她才能做皇后。
皇甫傾吸了吸口水,看向哥哥道:「皇兄,我、我可以吃嗎?」
皇兄轉頭望向寧玥,寧玥微微點頭,他道:「吃吧。」又看向一旁的宮女,「去端些果茶來。」
「是。」宮女端來果茶,一人分了一杯。
耿青雲收回落在孩子們身上的目光,似笑非笑道:「娘娘,微臣瞧他們幾個甚是投緣,這要是一起長大,可就都是青梅竹馬了。」
寧玥不動神色地拿起一顆草莓:「定國公真會說笑,內學堂那麼多孩子,照定國公所言,將來要長出好幾十的青梅、好幾十的竹馬。」
打她兒子主意?
做夢!
寧玥把草莓遞到了陳太傅面前:「本宮聽聞陳小姐很喜歡臨摹本宮的字?剛好今日出門時帶了幾張,送給陳小姐吧。」
陳太傅眼睛一亮,說道:「那孩子日日在家臨摹娘娘的字帖,說娘娘的字行雲流水、娟秀飄逸,猶如金鳳在天、驚艷四座,有女兒家的清秀,也不失男子的鋼骨大氣,若知是娘娘親自賜帖,定高興得飯都不必吃了。微臣代孫女,多謝娘娘!」
耿青雲吃了個不痛不癢的軟釘子,越發難堪,趁如廁的空檔,回了一趟供遊客歇息的廂房。
耿喬杉正賴在廂房裡偷閑,一口一顆草莓,好不爽哉,他不明白明明給了錢就能吃,為何非得有人辛辛苦苦地跑去摘?
門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
他看也沒看便問道:「摘完啦?是不是可以走啦?」
耿青雲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走走走,你就知道走?走去哪裡?」
耿喬杉一聽父親語氣不對,趕緊放下草莓,畢恭畢敬地站了起來:「父親。」
耿青雲氣悶地坐了下來。
耿喬杉忙倒了一杯茶:「父親,您怎麼了?是不是皇后又給您難堪了?」
「她給我難堪又不是一次兩次,呵,她哪裡見了我會心平氣和地與我說話才是見了鬼!」耿青雲鬱悶地喝了一大口涼茶,「我方才看到陳太傅了。」
「他也來了?他來幹什麼?不會也是想『偶遇』太子殿下吧?」耿喬杉又驚又氣地問。
耿青雲嘆了口氣:「八成是。」
耿喬杉拔高了音量:「怎麼?他們也盯上太子妃的位子了?他們陳家不是自詡清高,說已經搭上了一個陳太妃,不會再搭上別人嗎?」
這是陳太妃的原話,當初德慶公主入南疆挑選駙馬,不少宮妃將子侄薦給寧玥,陳太妃卻公然拒絕,還以為陳家多麼清高呢,到頭來,還是與常人沒什麼兩樣啊!
耿青雲蹙眉道:「此一時彼一時,我瞧也未必是這個意思,小孩子家的喜歡在一塊兒玩耍,應該僅僅如此。」
耿喬杉聞言,剛要放下心來,卻又聽得父親道:「不過,若是皇后喜愛陳家小姐,要太子納她為妃,陳家肯定不會反對,我瞧陳家小姐可是非常中意太子。」
「那……那皇後會娶陳嬌做太子妃嗎?」耿喬杉擔憂地問。
「十有*。」就算是為了防止耿小汐上位,皇后都一定會讓太子另擇良女,而放眼整個南疆,能在身份上壓住耿小汐的,除了陳嬌,再沒旁人。
耿喬杉急得團團轉,半晌后,又僥倖地說道:「他們還小,也許將來……」
耿青雲打斷了他的話:「就是因為小,才要好生謀划,你知道老爺子給大房謀划皇位,花了多少年的時間嗎?陳皇后以陳家養女的身份嫁給先皇之前,老爺子便已經盯上了皇后的位子,可惜那時耿妍還未出生,老爺子只得讓陳皇后逍遙了幾年,想著等將來生個女兒送入後宮,陳皇後年老色衰,一定能迅速被拉下來。誰料到了後面,竟南疆王真的愛上了陳皇后,恐其根基太穩,將來不好拔出,老爺子使了一出離間計,逼死了陳皇后。
當然陳皇后也不是省油的燈,留下太子,帶著蘭貞逃了。在逃之前,老爺子給陳皇後下了蠱,不曾想蠱毒進了蘭貞的體內,又通過蘭貞,給了蘭貞的孩子。」
「不是說那種蠱不能懷孕嗎?」
「是不容易懷上,而且懷上就會傳給胎兒,所以才叫不能,是不能這麼去做,不是不能發生。」
耿喬杉聽得雲里霧裡。
耿青雲接著道:「我聽說蘭貞早先生過一個孩子,不過死掉了,之後才有了玄胤。那時,老爺子已經病得不輕了,將重擔交到了大房手中,並為大房鋪了最後一條路——殺死蘭貞。」
「蘭貞是被爺爺殺的?」耿喬杉目瞪口呆。
耿青雲道:「老爺子、大哥,都參與了,還有幾個北域人,具體是誰我不清楚。所以為什麼大房落難,我沒有施出援手,是他們咎由自取。這些,老爺子和大哥從未與我說過,都是我自己打聽的,可能還存在很多我沒打聽到的內容,總之呢,老爺子從很早就在謀划耿家的皇后之位,殺死蘭貞后,又等了幾年,才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耿妍送入皇宮。這其間風風雨雨二十餘載,老爺子沒有一刻不在謀划。倘若我們想要皇后之位,也不能幹等著小汐長大,從現在,就要開始為小汐鋪路了。」
「怎麼鋪?」
耿青雲意味深長地一笑:「你以為我今天來真的是想給小汐和太子製造相處的機會?」
「不、不是嗎?」耿喬杉瞪圓了眸子。
耿青雲冷笑道:「我是想來試探試探皇后的態度。太子是孝子,將來娶誰,並不一定由他決定,相當一大部分程度上,是皇后篩選完秀女,再將自己中意的幾個對象領到太子跟前,讓太子隨意挑選。但即便是這樣,若太子沒挑中皇后心目中的人選,還是得再挑選一次的。」
「爹的意思是……太子將來娶誰完全是皇后說的算?」
「沒錯。若真由太子選,我自有把握讓太子喜歡上小汐,但偏偏,主動權在皇後手里,我方才隨意問了皇後幾句,皇后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若我非得爭太子妃之位,她就把陳家女兒召進宮。」
耿喬杉一聽火大了:「陳家算個什麼東西?不就是養了陳皇後幾天,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耿青雲道:「人家皇后就愛吃這道菜,你有什麼辦法?」
耿喬杉垂頭喪氣道:「那就真的走投無路了嗎?小汐那麼漂亮,一生下來道士就給她算命,說她是天生鳳命,將來必要做皇后的!」
「小汐當然要做皇后!為了后位,我連玄胤這個流著一半西涼血的皇帝都擁護了,表面反對他,暗地裡卻幫他拔掉那麼多暗樁,就連西部的藩王,我的拜把兄弟出事,我都袖手旁觀了!犧牲這麼多,若還是換不來一個皇后之位——那就太虧了!」耿青雲雙目如炬。
「可是、可是皇后又不喜歡咱們,也不領咱們的情!咱們就是做一百件好事,他也會認為咱們跟大房一樣,都是同流合污的東西!」耿喬杉抱怨。
耿青雲意味難辨地笑了笑:「本來我也是無計可施了,可是你上次提醒我之後,我又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
孩子們摘完了草莓,大汗淋漓,小臉紅撲撲的,分外可愛。
寧玥讓冬梅把草莓洗凈,擺在桌上:「都去洗個手再來吃。」
小傢伙們一蹦一跳地去了。
皇甫澈規規矩矩地走在後頭,他們洗完了,他才剛到水池邊。
他抹了皂角,在乾淨的水盆里輕輕地洗了起來。
突然,北面的涼棚了傳來摔杯子的聲音與女人哭泣的聲音,他不由自主地豎起了耳朵。
「我與你們說多少次了,別再放這個女人進來!你們全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嗎?」
「夫人,您別怪他們了,是我不好,我非得求他們把我放進來的……」女子的話音帶著哭腔。
那尖酸刻薄的夫人又開口了:「你非得來做什麼?當初不是說得好好兒的,老死不相往來了嗎?」
「夫人……我這幾日噩夢不斷,夢見蓮哥兒哭著對我說他好難受,他想跟我走,我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才求到這邊,請您一定讓我見蓮哥兒一面,好不好?」女子哭得肝腸寸斷。
「你這話我不愛聽!什麼叫你夢見蓮哥兒不好?難道你覺得我會虧待他?你只管問問,全府上下,誰不知道他是我親兒子?便是他自己,也一直以為是我親生的!我對他,比對自己還好!你亂七八糟地做了個夢,便懷疑我虧待了他,你是何居心?」
「夫人,我沒有居心,我就是太想他了,請您讓我見見吧,我不會說我是他生母的……夫人……」
「我記得,我當初就警告過你,生完孩子,孩子便與你沒有任何干係,若是你敢找到我面前,我定讓你不得好死。」這位夫人的話聽起來又突然變得十分平靜,但可怕的是,她明明說著如此不留情面的話。
女子求饒道:「夫人……我願意死,求您讓我見蓮哥兒一面,知道他安好,我便是死也甘願了,夫人!」
「你們幾個,嗯?」
「夫人,你做什麼?夫人……夫人!夫人!啊——放開我……唔……唔……」
彷彿是嘴巴被堵住了,發出難受的聲音。
皇甫澈皺起了小眉頭,抬步朝房舍走去,剛走了幾步,幾名孔武有力的婆子將一個髮髻凌亂的年輕婦人抬了出來。
「埋哪兒?」
「亂葬岡吧,記得別叫小少爺瞧見,今兒的事也都別讓小少爺知道,免得小少爺與夫人離了心。」
「小的知道,老姐姐就放心吧,一切呀都是姓劉的咎由自取,誰讓她不聽夫人的話?妾呀就要有妾的覺悟,別以為生了孩子,就是孩子的娘。嫡母在,孩子永遠都是嫡母的,跟夫人搶孩子,活該被弄死!」
「也別讓老爺知道,老爺原先也極疼劉氏的。最重要的是,別讓老爺知道夫人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明白了嗎?」
「記住了,老姐姐。」
皇甫澈面色發白地往回走。
皇甫傾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拉住他小手道:「皇兄你太慢啦!大家都等你呢!母后說,你不吃,我們多不許先吃!」
皇甫澈輕輕拂去了妹妹的手。
皇甫傾又纏了上來:「皇兄,吃完草莓我們去摘南瓜吧?我要最大的那個!」
皇甫澈跌跌撞撞地跟著妹妹往前走。
「皇兄我還要摘葫蘆!我想讓母后給我做幾個葫蘆燈!」
「傾兒。」
「怎麼啦?」
「你……你喜歡母后嗎?」他睫羽顫出不規則的節奏。
皇甫傾想也沒想地說道:「當然喜歡啊!」
小太子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母后對你很好?」
皇甫傾點頭如搗蒜!
他怔怔地問:「要是……母后不是你親生的,你也喜歡嗎?」
「嗯?」皇甫傾困惑地瞪大了眸子,「什麼意思啊?親生是什麼?不給我慶生嗎?那我就找父皇慶生好啦!」
說話間,二人來到了草莓園中的小涼亭。
寧玥看了小太子一眼,道:「你看你,洗個手,把衣裳全都弄濕了,過來,母后給你擦擦。」說著,去拉皇甫澈。
皇甫澈卻突然拍開她的手。
她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