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喜雨齋黃錦碰壁 太平坊吏匪交結
暮雲繚繞,夜色深沉。
安陸州知州衙署里,除了星星點點的火光,四周一片漆黑寂靜。
黃錦到了州衙附近時,安陸州同知從貞,已經在影壁前等待多時了。
從貞身後站著兩個皂吏,舉著燈,把偌大的影壁周遭,映照的亮堂堂一片。
影壁上,雕鑿著玉筆親書的官戒四句十六字:
爾奉爾祿,民脂民膏。
小民易虐,上天難欺。
太祖朱元璋,或許也想不到,皇明在他身後短短一百五十年後,已然是小民可虐,天亦可欺!
轎子停在了儀門前,黃錦由小內官攙扶著下了轎,原本沉靜的臉上,立時換上笑臉。
黃錦疾步安陸州同知從貞身前,躬身一禮,笑道:「深夜造訪,竟是勞駕二府大人親自出迎,罪過罪過。」
在明代官制里,一府之地,設知府、同知、通判和推官為正官。知府為正印官,有統領而總督之責,同知、判官和推官,則是知府的佐貳官。
按照品秩排序,同知則尊稱為二府。
從貞臉上,全然沒有被人從溫香軟玉中叫起的惱怒,輕笑著還禮,順勢拉住黃錦的手,笑道:「公公星夜來訪,必有要事,本官豈能怠慢。」
言罷,兩人在諸人簇擁下,穿過儀門,徑直入了州衙三堂西面的「喜雨齋」里。
行至此處,黃錦瞧了一眼喜雨齋的牌子,頓時心生疑惑,忖道:州衙三堂之前,乃是辦公之所,過了三堂才是知州王槐的內宅。這位州衙二府,為何會引他到了此處?
當即便笑問道:「敢問二府,不知王府台何在?」
從貞笑著,歉然道:「公公來的不巧,藩憲有事相召,前些時日去了武昌府布政使司衙署,至今未歸。公公有何事,何妨說予本官一聽?」
藩憲,乃是布政使的別稱,又稱藩台。
黃錦聞言,疑從心起,卻仍舊不動聲色的笑道:「原來如此,既然府台不在,那便也只能勞煩二府了。」
如此說著,黃錦心情卻沉了下來。
眼角餘光透過三堂外的拱門,在衙署內宅里,分明隱隱有火光閃爍。
知州王槐去了武昌布政使司衙門,旁人又豈敢在夜宿內宅?
俱他所知,王槐在安陸州可是沒有女眷的!
兩人入了喜雨齋,皂吏上了茶,便退到了門外。
如今王府儀衛司一人重傷一人不知所蹤,茲事體大,黃錦也不敢怠慢,便開門見山訴道:「好教二府曉得,今日王妃去玄妙觀還願,王府儀衛司發現,賊人潛藏觀內欲圖不軌。」
一語出,開門見山,先聲奪人。
倘若是照實說了,說有潑皮往玄妙觀送丹材,如此芝麻綠豆的事情,堂堂一州佐貳豈能上心?
且不說如今的世道,權貴崇尚丹石,區區紅鉛不足道也。
果然,待得黃錦話音落下,從貞悚然一驚,身子直直的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下午時,就有人稟報,有人渾身浴血暈厥在地,被興王府的人抬走了。
本以為不是什麼大事,卻未曾想,竟然是涉及到了王府女眷!
倘若是尋常的宗室便也罷了,可興王朱祐杬卻是孝宗之二弟,今上之王叔!
興獻王之國安陸后,賜田四萬五千畝。
昔年之國之前,孝宗皇帝更是拉著朱祐杬的手,作詩贈道:
殷勤步送出宮門,骨肉情深不忍分,
別後相思何日會,燕山荊樹隔重雲。
倘若真是興王女眷出了事情,這便是捅破了天的大事!
冷汗霎時間便浸了出來,從貞疾問道:「蔣王妃可安好?這狗膽包天的潑賊何在?」
黃錦輕笑一聲,壓了壓手,「且稍安勿躁,王妃娘娘自然安好。不過王府侍衛追拿賊人時,武穆祠鶴鳴居酒樓出來五六個漢子,我興府侍衛一人重傷逃回,一人生死不知。」
言罷,黃錦便不再發一言,短期茶盞,悠悠然飲了起來。
另一側,從貞聞言,長吁一口氣,驚駭稍換,心神一松,跌坐椅子上也沉默起來。
似他們這種地方官吏,對於王府的態度,慣例是「敬而不近」。
王府之事,素來是不聞不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良久,州同知從貞直起身子,端茶呷了一口。
待得心神少緩,忖道:王妃無事,便萬般都好。這安陸州一州之地的刑名,卻是在崔子介手上。
如此想著,從貞乾笑一聲,道:「王妃無事便好,無事便好。不過黃公公也曉得,本官雖為一州同知,分管本職卻是清勾軍戶,管督州糧。這巡捕清剿,一州之刑名,卻是推官崔子介專掌。
我雖為同知,卻也不好越俎代庖,何妨將子介兄喚來一敘。」
一番言語機鋒之後,便有皂吏領命去請安陸州推官崔辛,黃錦從貞二人便在喜雨齋飲茶閑談起來。
他二人卻不曉得,州衙里,同樣有一人趁著夜色自州衙側門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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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此人出了州衙,上了馬,便策馬疾趨安陸州城南武穆祠方向。
約莫一炷香,此人繞過武穆祠后,下了馬,輕車熟路行至一座偏僻的茅草屋前。
到了此處,這人頗為警惕的四下看了看,發現沒有尾巴,便徑直入了茅草屋內。
屋內陳設同樣簡陋,一張爛木床,一桌一案,一口破舊水缸。
桌前,一民夫打扮的乾瘦漢子趴再桌上,呼呼得睡著。
聽得響動,此人驟然一驚,抬頭瞧見來人面貌,頃刻換上笑臉,起身行禮,諂笑道:「小人見過馬爺。這是什麼風,把馬爺您給吹來了?」
許是一路奔波,喚作馬爺之人,卻沒笑。冷著臉道:「速帶我去見劉三,有天大的要緊事!」
此言一出,乾瘦漢子再無睡意,躬身掀開床板,便有一個黑漆漆的暗道出現在茅屋之中。
漢子也不再言語,挑燈率先進了甬道,一路下行。
走了約莫百步,轉了個彎,狹窄逼仄的空間,視野驟然開朗。
放眼望去,但見一處約莫方圓十餘丈的地下石室,出現在二人眼前。
石室里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喧囂不止。
此地,赫然正是一處規模巨大的地下賭坊!
「買定離手,買定離手。」
「爺今兒開了利市,大小通吃——」
喧囂聲,吆喝聲,狂然大笑聲,在偌大的空間里四處回蕩。
行至此處,漢子笑道:「三爺就在裡面,馬爺請。」
說罷,漢子卻不再帶路,反而舉燈照著原路轉身而回。
馬爺對此見怪不怪,輕車熟路穿過石室,徑直入了一處耳房裡。
方一進門,便見滿屋七八人圍坐桌前,桌上海味珍饈無算,正是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見得有人不告而入,耳房裡霎時間靜了下來。
而佇立門口的馬爺,同樣是一驚!
這太平賭坊,雖然隱蔽,但對於安陸州的有心人而言,卻是名聲顯赫,如雷貫耳。
他馬銘遠,作為州衙理刑館的積年老吏,這些年也沒少和太平賭坊的劉三打交道。劉三手下一幫潑皮,他都有映像,可這屋內之人,卻俱是生面孔!
在理刑館當值,馬銘遠一雙眼可謂毒辣的很。
眼前這些人,各個膘肥體壯,肌肉虯結。腰間掛著刀,裸露的膀子上遍布猙獰的刺青和傷口,可謂是匪氣凜然。
「這些人絕非一般潑皮刺虎,也絕非是安陸城裡的人!」
強壓著胸中驚疑,馬銘遠呵呵的笑道:「馬某貿然來訪,擾了諸位興緻,失禮了,失禮了。」
踱步桌前,尋了個位置,又笑道:「自罰三杯如何?」
也不理會諸人錯愕的神色,馬銘遠自斟自飲,三杯過後,面色一沉,「酒也罰了,卻不知在座諸位好漢是?」
燭光搖曳,珍饈瓊漿在前,此時劉三卻是滿心困惑。
押了扣酒,也施施然笑道:「馬爺大駕光臨,這是咱太平賭坊的福分才是。這幾位兄弟,乃是從武昌府過來的。」
「武昌府?」
馬銘遠一驚。
安陸州小,藏不住事。
城北九華山九太歲是做什麼營生,背後又站著哪些大佛,他心裡明鏡似的。
「莫非是鎮守府?」
劉三心中暗笑,什麼鎮守府,不過隨口一言搪塞而已,不過這位州衙理刑館的馬爺誤會了,不如將錯就錯。
一念及此,劉三也不言語,只是輕笑著頷首道:「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卻不知馬爺星夜來訪,有何貴幹?」
桌案另一側,馬銘遠具備遙敬了一圈,一飲而盡,面色肅然道:「三當家的,武穆祠的事,事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