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悠悠江水惹人愁
吉安府府治,廬陵縣
陳觀拖著疲憊的身子,返回了縣衙。
此時,已是玉兔東升、金烏西墜。
整整一日的忙碌奔波,令陳觀本就疲累的身子骨,愈發的不堪重負了。
口中唏噓著「三生不幸」,陳觀是身心俱疲。
進了內宅,也顧不得儀態,抄起桌案上的茶壺,仰頭牛飲一通,身子便跌坐椅子上,閉目假寐起來。
侍奉在側的下皂吏,瞅著自家堂翁閉目假寐的空子,輕手輕腳的換了一通新茶,自門外端來冒著熱氣的銅盆,放在牆角檀木架子上。
做完這一切,小吏欲言又止。
躊躇良久,最終瞅了一眼閉目的陳觀,便悄悄退了出去。
這些時日,自四方大軍雲集吉安,自家堂翁算是鞍前馬後,早出晚歸。不過區區月余,眼瞅著日漸消瘦下來,脾氣卻愈發的暴躁了。
他身為末吏,不敢觸自家堂翁的霉頭,卻也頗為不解。
據他所知,逆藩之亂兵,秋風掃落葉般席捲泰半江西膏腴之地,屯兵駐營于吉水。
十數萬大軍枕戈待旦,兵鋒直指吉安,小小府城可謂是危若累卵。
城內能跑的,都跑了個乾淨。如他這般,上有老母,下有妻兒的,便落了個兩難的境地。
前些時日跑掉的縣衙同僚,跑的倒是爽快,不過區區五七日,府衙便有移文:棄職逃匿之輩,永不敘用。
若是看不到勝機,便也罷了。。。。終究是螻蟻尚且偷生,若能跑的了性命,何處不能安身?
可隨著廣西總兵張祐,帶著四萬勤王之眾西來,彙集于吉安府的勤王之師,赫然以有十萬!
如今北有江西巡撫孫燧在九江虎視眈眈,南有十萬勤王之師,料想廣東、福建之兵也該動了。
如此一來,悍然席捲江西的逆藩寧王,眼瞅著腹背受敵,敗亡之日不遠了。
值此人心振奮之時,自家堂翁,為何仍是愁眉不展?
「想必那些個跑了的,如今怕是要把腸子悔青了!」
這般想著,小吏甩了甩手上的水漬,目光望向城東方向,聽著滿城的喧沸和歡呼,竟是不禁哼起了小調來。
也正如這廬陵縣末吏所想.……廣西總兵張祐率三萬衛所兵、並一萬廣西土兵而來,恍若是中流之於砥柱。
原本草木皆兵、風聲鶴唳的吉安府,霎時間滿城歡騰,一掃先前頹勢!
在漫天喧沸里,也不是人人都歡欣鼓舞的。
便如廬陵縣陳觀,卻截然相反。
隨著江西勤王之兵抵臨,陳觀的心緒,愈發的憂慮了。
廬陵縣衙內宅
陳觀揉了揉發僵的眉心,幾位疲憊睜開雙目,只覺唇齒仍舊乾渴。
端起茶壺,便欲再度牛飲一番。
滾燙的茶水,在觸及其唇齒的瞬息,變化做一條火辣辣的灼燒,順著喉管而下。
猝然甩開手中茶壺,茶壺應聲而碎。
陳觀整個人,也驟然清醒了。
喧沸盈耳,呼聲漫天,原本困頓的雙目,逐漸滿布陰霾。
「吉安之西南的四府之地,通信斷絕以有三日,委實是令人不安吶!「
原本猜想,許是逆藩繞過吉安,突襲西南四府。可贛江水上,舟師日夜巡視,逆藩亂兵是斷然不可能悄然南下的。
吉安左近的幾處要道,亦有哨騎駐守巡查。
排除了亂軍奇襲南下的可能,唯一可慮的便也只有廣西的勤王援兵了。
正思量間,縣衙一堂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不過幾個呼吸,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抬眼看時,劉師爺已匆匆推門而入。
此人來的匆忙,面色極差。推門而入后,揮退跟隨而來的皂吏,關門上,「堂翁,我與六房司吏帶人,暗中打探了廣西總兵張祐的七座軍營。」
陳觀神色一震,自椅子上直起身子,脫口問道:「如何?」
「灑下不少銀子之後,已經確認了,張總兵帶來的萬餘廣西土兵,俱是瑤、壯土民!」說罷,劉師爺方才長吁一口氣,自顧自端茶飲了一通,旋即又苦笑道:「怕是堂翁之猜測,要一語成讖了!」
陳觀聞言,整個身子,霎時間癱軟在了靠椅之上。
「廣西地處西南邊陲,乃是眾多土民聚集之所,比之貴州四顧皆夷的惡劣環境,也是相差彷彿了。是以廣西一省之地,便設有十一衛所,十一千戶所。太祖以降,桂西北、桂中之地土司,旋叛旋滅,剿之不絕。」
憂慮愈濃,劉師爺看著癱坐靠椅之上的陳觀,「仁宣之後,衛所敗壞乃是人盡皆知。廣西十一衛,足額滿員亦不過六萬餘眾,尚且對於桂西北、桂中之亂,是自顧不暇。如今豈能倉促之間,率三萬衛所軍來援?」
隨著此人言語,廬陵縣陳觀臉色由凄苦,逐漸轉為決絕。
此人見狀,當即又補了一句,「瑤、壯夷狄,世代盤踞廣西,屢屢反叛,破城屠民之亂亦不在少數。自太祖爺以來,屢剿不止,乃是數代人真刀真槍,殺出來的世仇。如此,瑤、壯之土兵,如何能遠來勤王?」
言罷,劉師爺對陳觀鄭重一禮,道。
「堂翁,當速速決斷!」
。。。
戌時三刻,陳觀領著劉師爺,匆匆出了廬陵衙署,直奔吉安府衙而去。
此時,隨已宵禁,喧沸之聲仍舊是隱約可聞。
陳觀心裡沒來由的一突。
恍惚間,這座呆了數年的府城,竟變得陌生起來,更恍似一座巨大的噬骨吸髓的囚籠,令陳觀有些喘不過氣來。
縱馬行至府衙時,被告知吉安知府伍文定,正在巡撫行轅,與一種江西知府,為廣西總兵張祐接風洗塵。
兩人又打馬直驅巡撫行轅。
夜風帶著贛江水的濕潤,灑在二人臉上,只覺眉宇之間一片冰涼。
「堂翁,張總兵在行轅之中,何妨效仿鴻門宴,伏以刀兵?」
許是亂了方寸,劉師爺驀然言到。
說罷,便連他自家,亦是搖頭苦笑起來。
「四萬虎狼之師在側,張祐若有閃失,頃刻間便是泥沙俱下,潑了天的禍事。」陳觀手中馬鞭飛揚,雙腿一登馬腹,「何況,廣西之事,不過你我二人猜測,到底如何決斷,還需王撫憲定奪。」
言語一頓,陳觀借著清冷月色,看向這位跟隨自家經年的幕賓,目光歉然。
在廬陵縣這「三生不幸」的位子上,此人出則為幕賓師爺,入則為良師益友,對他臂助頗多,也算是他陳觀之幸!
吉水陷落之後,官民逃遁,便連府衙推官、判官亦跑了個乾淨。他小小的廬陵縣衙里,更是只剩下區區數十人。
值此危亡之時,他這位幕賓,仍舊是風裡來雨里去,不離不棄,也算是全了兩人之情誼。
思及此,陳觀驀的執韁駐馬,黯然道:「明日南門開城之後,劉兄便去吧,莫要在此平白誤了性命。」、
深沉暮色里,暗夜浮香。
悠悠贛江水聲,在朦朧月色里化開,將陳觀那一聲嘆息,傳的極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