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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古道西風,自然是沒有。

  穿過草棚,沿著一條蜿蜒曲折的青石小徑前行,再繞過河灣,贈與費氏的莊子,便到了。

  與其說是莊園,實則是一座五進的宅子。

  宅子之外,靠近山體的一側,另建有兩排廊房,在外面是百餘畝肥沃的良田。

  便是這座莊子,供養百餘人是綽綽有餘。

  一路行來,但見縱橫的阡陌之上,佃戶往來如織。

  偶有幾個頭戴四方巾之人,三三兩兩的行於莊園之內,俱是生面孔。

  遠遠見到一行人信步而來,便有幾個佃戶遙遙拜下。

  黃錦見狀,湊上前來,在朱厚熜耳側輕聲道。

  「咱興府雖將莊子贈與費氏,但此番抵臨安陸的費氏族人,統共不過四十之數,上好的良田荒廢著實可惜,張公公便做主,令咱興府的佃戶俱都留了下來。」

  朱厚熜恍然,隨後目視黃錦,神色頗為認真的道:「黃伴伴,張佐既能成事,稍稍做一番主,又有何妨?可懂了?」

  黃錦聞言,聳然一驚,不禁暗暗揣摩世子爺此言之深意。

  恰也在此時,先一步回宅稟報的費懋賢,自宅內翩然而出,信步諸人身前,笑道:「家翁請世子入內一敘,請。」

  言罷便帶著諸人,自洞開的中門,魚貫而入。

  繞過照壁,穿過月門。

  到的內宅書房時,便見一老者正在書案之前,潑墨揮毫。

  遠遠望去,這老者一身玄色素袍,身形消瘦,面貌清減。

  雖是俯身揮毫,背脊卻挺得筆直。

  一身樸素的常服,也難掩那份淵渟岳峙的氣度。

  腳下步子一頓,朱厚熜眉宇一凝。

  來張集拜謁之前,他亦曾想過這位二十名動京華、四十宰執天下的閣臣,如今是何等模樣。

  在他想來,因錢寧構陷,黯然致仕於鄉梓十載歲月。

  這十餘個寒暑,足以磨去此公的志向。

  兼且錢寧這位「皇庶子」一日不倒,他便永無復起之望。

  然而,與想象中頹然不同。

  這位健齋公行止之間,猶若蒼松,勁而彌堅,渾然沒有致仕十載的凄苦黯然之態。

  朱厚熜心生敬意,隔著庭院,遠遠拜道:「興府世子熜,拜見費公。」

  隔著十餘丈,費宏恍若未絕,仍舊顧自揮毫。

  不過須臾,便見其拋筆於硯,直起身子,宛若敦厚長者般,遠遠笑著對朱厚招招手,示意近前。

  朱厚熜又是一愕。

  他為興府世子,父王升遐,三年除服之後,一個王爵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然而時下,區區一巡按官,便可以權拿捏藩府。他這尚未除服的世子,在昔日的宰執之前,未必能登堂入室。

  朱厚熜本以為此番拜謁,費宏禮數或許不會缺,禮數之外,最多便是「敬而不近」了。

  愕然片刻,令隨行諸人退出院外候著,朱厚熜踱步書房之內。

  兩人相距數步之遙,費宏負手而立,對朱厚熜審視一番。

  朱厚熜亦看向費宏。

  與遠觀不同,近處看時,但見健齋公鬢若刀裁,眉如墨畫。雖以是天命之年,眼眸里卻有股引而不發的英氣。

  「九峰兄言說,興王世子年少倜儻,乃是宗室里少有的俊傑。」

  審視片刻,費宏收回視線,負手而行,親自捧起新茶,遞了過來。

  朱厚熜接過茶盞時,便見費宏又復踱步長案之前,一指長案上被紙鎮壓著的墨寶,「世子且看看,老夫這字如何?」

  尋著費宏所指,但見其上,赫然用狂草寫著一個「安「字。

  朱厚熜一怔。

  昔年堂堂禮絕百僚的閣臣,豈會無的放矢?

  既然寫了「安」字,其中定有深意。

  「莫非是瞧出了端倪,暗示我要安分守己,謹守本份?」

  暗忖少頃,朱厚熜略做沉吟,心念一動,俄而笑道。

  「健齋公的字,自然是極好的。據我所知,安字,在說文解字里,曰:安者,靜也。費公另闢蹊徑,以狂草書寫此字,卻是平添了幾分崢嶸之意。」

  言出,此番輪到費宏愕然。

  俯身目視長案之上的墨寶,良久,忽而遙指朱厚熜,苦笑起來。

  「老夫銳意稍顯,拖筆墨顯化於字,不料竟被你瞧出了端倪,果然是諸宗室少有的俊傑。也可見老夫十年養性,終究是未有所成吶!」

  說罷,驀然長嘆一聲。

  踱步花廳正位,費宏俯身坐下,親自斟了新茶,示意朱厚熜落座。

  此刻,朱厚熜此刻亦同樣是心中暗暗驚疑。

  健齋公之言,的確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方才回話時,朱厚熜只是就事論事,覺得安字之意境,與狂草之法,頗有些不協調。

  未曾想健齋公竟言:銳意稍顯,被瞧出了端倪。

  為何致仕鄉梓十載之人,如今要銳意稍顯

  江西老家,逆藩兵陷廣信府,如今輾轉北上,流落湖廣異鄉,寄人籬下。。。這般處境,有何銳意可顯?

  強壓下胸中不解,朱厚熜落座,隨後恭敬道:「費公謬讚了,晚輩實當不得費公讚許。」

  自謙罷,話鋒一轉,朱厚熜笑道:「費公昔年與李東陽、梁儲、楊廷和三位,同心輔政,共治天下,胸中自有乾坤,筆意崢嶸,實乃胸懷蒼生黎庶也。」

  斜刺里,聽聞朱厚熜言及李東陽,費宏臉上驀的顯出黯然之態。

  沉默良久,費宏又是一聲苦笑,飲一口茶,悵然若失道:「老夫昔年黯然致仕之時,西涯公運籌帷幄,初平寧夏民亂,特進為左柱國。未曾想,京師一別,鄉梓沉淪十載,已然是陰陽兩隔,再會無期,哀哉!」

  李東陽,字賓之,號西涯。

  卒於正德十一年秋七月。

  昔年同殿為臣,共治天下,一別十載,早已物是人非。

  朱厚熜眼見費宏黯然,正不知如何寬慰,便聽費宏悵然嘆道:「西涯公德業皋夔,文章韓孟,蓋操文柄四十餘年,著忠勤於四世,蹈夷險以一心。

  功業施於天下而人不知,風節表於一世而士咸服。

  宰臣以文章領袖縉紳者,楊士奇后,唯西涯公而已。」

  語落,花廳里二人俱是沉寂下來。

  許是勾起了健齋公之愁情,過了許久,費宏目視花廳之外。

  待得胸中情緒稍緩,這才施施然笑道:「老夫五十有二,已到了安天命的年景。天道無常,天命可畏,世子以為如何?」

  目光凜然,滿含深意。

  朱厚熜放下手中茶盞,沉默以對。

  天命實可畏,逆之者不測。

  可包括健齋公在內,旁人只道他朱厚熜的天命,乃是一富貴藩王,可只有他自家曉得——他的天命,比之天,還要高!

  只是這些,如何與外人道哉?

  心裡暗暗思量時,朱厚熜看向費公,費宏恰也視線落在了朱厚熜身上。

  目光里除了平淡,還有幾分警醒。

  「江西鄉梓時,逆藩兵陷府城,滿城塗炭。恰逢其時,貴府千戶救老夫出囹圄,言說是順手而為。

  出的廣信府,一路圍追堵截,在都昌上船時,老夫宗族之人,俱已在都昌久候多時了。

  乘舟於潘陽南湖,星夜溯流而上,行經九江府時,老夫欲親往孫德成(孫燧,字德成)處,以待逆藩兵鋒,所乘舟船卻間不容髮,溯江而上,入了漢江水。

  一入漢江,老夫知曉,這湖廣安陸,老夫是不得不來了。

  只是如今,老夫且要問上一問,世子意欲何為?」

  朱厚熜正欲出言,費宏抬手止住,接著溫和的笑了起來,又道:「安化之亂后,除了寧逆籌謀不軌已久,天下宗室當畏服警醒。來安陸之後,與九峰兄一番暢談之後,老夫料定了安陸興府,非南昌之寧府,斷然不會有不智之舉。思來想去,便唯有一可能了。」

  這一刻,朱厚熜胸中驀的一動,福至心靈。

  忽而想到:昔年,健齋公因錢寧勾連朱宸濠,獲罪於二人,因是被構陷致仕。

  如今逆寧以反,錢寧定然難辭其咎。

  朝堂之上,錢寧前有勾結朱宸濠之實,後有江彬步步緊逼。

  此輩雖自稱「皇庶子」,但四面楚歌之下,下場不問可知!

  如此一來,錢寧黯然退場之際,昔年因錢寧亂政而歸於野的朝臣,必然是復起在即!

  想到此處,朱厚熜不禁是暗暗苦笑起來。

  他之本意,絕非是趨炎附勢、意圖燒冷灶,可因緣巧合之下,健齋公又如何能信服?

  只怕換做是他,也是不信居多吧?

  果然,費宏目視朱厚熜,笑道:「正所謂:風起於青萍之末,止於草莽之間。錢、江之流,幸進之輩也。

  此輩人物,或能得勢一時,卻終難長久,其興也勃其亡也忽。

  想必世子料定了,錢寧下場黯然,如我輩則是復起在即。然則我卻欲說,世子怕是料錯了。」

  事已至此,解釋亦難以令健齋公信服。

  朱厚熜喟然一嘆,所信恭敬道:「敢請費公解惑一二?」

  費宏長身而起,踱步花廳門前,遙望遠天白雲蒼狗,「因罪錢寧被貶的諸多朝臣里,旁人或許是復起有望,老夫卻仍在兩可之間。」

  回過身,費宏一撫長須,泰然笑道:「閣臣,承社稷之重,不可輕動,此其一也。

  介夫兄、叔厚兄二人,或能容得下我。出身於江浙之官,卻斷斷然容不得老夫再入朝堂。」

  此時,朱厚熜聽的雲里霧裡,不明健齋公何意。

  健齋公所言,介夫乃是當朝首輔楊廷和,叔厚則是梁儲梁閣老。可這又與江浙之官,有何干係?

  當下問道:「費公此言何解?」

  花廳下,門軒前

  費宏負手踱步,泰然笑道。

  「世子可知,朝中素來有言:浙一僚與江右一僚,各論本省人才,爭鬥不休。江浙與江右之爭,由來已久。在焦芳、劉瑾之後,尤是激烈。是以,老夫之起複,猶在兩可之間。」

  說罷,費宏目視朱厚熜,溫聲道:「既來湖廣,能與九峰兄為臨,有游林下,品茶論道,亦是美事。桌上那一副字,便也贈與世子了。」

  說罷,費宏端起茶盞,以有了送客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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