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我所知道的舒城,又是真的舒城嗎?」他說著,聲音里滿是感慨,「姑娘,籠統算來,這也不過是你我第三次見面而已,第一次,已是在十幾年前了。」


  我從蘇府回來的時候,月已上中天。


  楚都街上已經沒什麼人,車夫問我去哪裡,我下意識便答了鳳樓。


  鳳樓夜裡一向喧鬧,哪怕是這個時辰,也是人聲鼎沸。我下了車,熟門熟路地往裡面走,剛到門口便被人攔了下來,對方粗著嗓子喊:「舒少主,我們家主子吩咐了,以後你和他沒關係了,你別來了。」


  這人我知道,是鳳樓的護衛,叫寶石,身材魁梧,腿毛尤為濃密。他體格魁梧,武功高強,卻尤愛穿粉紅色的長衫,當初我被沈夜當探花使抓的時候,那致命一腳就是他踢的。


  他在,我不敢造次,饒是他聲如洪鐘喊了這句話,我覺得十分沒有面子,也沒有勇氣向他揮出拳頭或者叫人把他拖下去,因為我擔心我做完這一切后,會被抬著送出鳳樓。於是我在眾人關切的目光下深吸一口氣,溫柔地說道:「他怎麼又鬧小彆扭了呢?不是說好我給他帶南海大珍珠就不鬧了嗎?寶石你先讓我進去,別跟著你們樓主胡鬧。」


  「樓主說了,他是很認真很認真地要和你斷絕關係,有蘇容卿沒他,希望你以後能好好和蘇公子相處,別來找他了。你不找對象,他還要找對象呢。」


  「我……」


  「樓主說了,」我一開口,寶石猛地就把我提了起來,一臉嚴肅道,「如果您說第三句話,就把您扔出去。」


  話剛說完,我就感覺不好,果不其然他猛地一甩,我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直接被扔了出去,砸到牆上。青石牆硬生生被我砸出一個大坑,所有人為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而後我落到地上,蜷縮著,也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瞬間我感到了一種悲涼、悲愴、凄慘的感覺。我剛被蘇容卿拒絕,緊接著就被沈夜打臉,好歹我是一個貴族少主,好歹我也曾是多少好兒郎內心朝思暮想的俊女子,怎麼就落到這一步了呢?

  我拉了拉自己的衣服,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咬著牙道:「去尋芳樓!」


  話剛出口,寶石猛地一巴掌抽到了我的臉上,震得我腦子嗡嗡作響,同時和著他不屑的罵聲:「呸!樓主說得果然沒錯!你果然是要去尋芳樓的!還好我早有準備守在這裡,樓主說了,你要麼回去找蘇容卿,要麼和蘇容卿斷絕關係,尋芳樓這種地方,你去一次打一次!」


  「你們樓主太過分了!」我捂著臉,幾乎快要哭出聲來,「他要再繼續這麼恃寵而驕,我明天就帶著府尹來查辦你們!」


  聽我這麼說,寶石更加不屑了,他撣了撣衣袖,轉身回了鳳樓。旁邊人都各自做著自己的事,「不經意間」用目光掃過我。小廝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有些不安地說:「主子,還去尋芳樓嗎?」


  「你去嗎?」我捂著臉,怒吼出聲,「你敢去你去啊!」


  吼完,我就回了轎子,轎子「嘎吱嘎吱」地帶著我回了舒府,晚上我在床上輾轉難眠。


  我突然發現,我其實很想念沈夜。他在的夜裡,似乎月光都要溫柔許多。


  那一晚我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都沒能睡著,第二日頂著一對熊貓眼去上朝的時候,人們向我頻頻投來好奇的目光。我挺直了腰板,用著堪比城牆厚的臉皮迎接著他們的目光。等下朝的時候,女皇都看不下去了,溫和地提醒了眾人一句:「愛卿們,大家公務都很繁忙,不要分心在太多事情上,做好手裡的事情就好了。」


  有了女皇提點,所有人立刻收回目光,下朝趕緊就跑開了。唯獨上官流嵐和上官婉清這堂姐妹倆逆流而上,走到我的身邊來。


  上官流嵐先說了一句讓我憤怒的話:「之前你不是讓人來跟我說,讓我向蘇容卿提親嗎?做朋友的冒死幫你這次,可你怎麼還沒和蘇容卿說清楚?」


  我怒得差點一口血噴了出來,咬著牙道:「說不清楚,蘇容卿我自己娶了,你身體不好,好好調養,少費心神。」


  聽了我的話,上官流嵐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笑容裡帶著她刑部特有的陰森之氣,吹得我的心拔涼拔涼的。


  上官婉清拍了拍我的肩,說了第二句讓我吐血的話。


  「聽說昨晚你被沈夜從鳳樓扔了出來,我最近發現沈夜也不比左將軍家的那位公子姿色差,要不我去替你娶了他,了結了你和他的關係吧?」


  約莫是我本已受了上官流嵐要幫我娶蘇容卿的刺激,上官婉清說要幫我娶沈夜的時候,我已經徹底喪失了理智,所以她話音剛落,我腦子裡就已經一片空白,下意識就去拔劍。而後我又想起來,這是在大殿之上,我手裡沒有劍。


  我只能拿著我的象牙笏板,猛地抽了過去。好在上官流嵐眼疾手快,一把將上官婉清扯了過去,挑眉道:「蘇容卿不能娶,沈夜也不能娶?」


  「你們上官家的人就這麼喜歡到處找人娶?」


  「這不是幫你分憂解難嗎?」上官婉清從上官流嵐身後猛地探出頭來,滿臉震驚地道,「你不是特討厭沈夜那人嗎?」


  「我討厭他不代表你就能娶他!」我急得差點結巴,「你這是禍害人家一輩子!簡直是喪心病狂!」


  看我的樣子,上官流嵐忽然笑了起來。她拍了拍上官婉清的肩,廣袖一揮,笑道:「婉清,咱們走,不多管閑事了。」


  說著,她就帶著上官婉清往大殿外走去。走到一半,她忽然頓住腳步。


  「舒城,你以前正兒八經喜歡過人沒有?」


  我被她問得一愣。她瞧著我,那常年陰鬱的眼裡忽地閃過一絲溫柔,她說:「我以前喜歡過一個人。那時候,約莫也是這個樣子。」


  說完,她便轉身,帶著竊笑的上官婉清離開了。我被她說得心慌,下了朝趕緊讓人給蘇府遞了帖子,而後便朝著蘇府趕了過去。


  我心裡有些害怕,但也不知道害怕些什麼,總覺得自己得趕緊見到蘇容卿,這樣心裡才會安寧一些。


  當天我到的時候,蘇容卿正在喝茶。他接了帖子,早早讓人架了屏風,而後便等候著我。


  我跪坐到他面前的時候,終於覺得內心一片清明安靜。他沒說話,在屏風之後,我能聽到他沏茶的聲音,水沸,杯響,衣袖摩挲,伴著鳥鳴風響,我逐漸安靜了下來。


  茶香瀰漫在房間里,僕人從屏風後端出一杯香茶,恭敬地呈給我。我拿著紫陶小杯,端望著裡面碧綠的茶水,思索著如果和這樣一個人相處一世,約莫是怎樣的感覺。


  這樣安靜的、高貴的一個男人,估計一生也不會有什麼出格的舉動。只要他願意,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坐在舒家主君的位子上,以他的資質,不但可以輕而易舉地掃平後院紛亂、族內紛爭、朝堂風雲,甚至我上邊疆戰場,他都可以為我坐鎮後方。


  這真是再完美不過的一個世家子弟,也是再完美不過的一個舒家主君。


  所以算起來,我娶他,順了陛下恩旨,也算不上違背常理、做出犧牲。其實這一切我也不是不明白,更不是不懂得,只是我總以為,這世間有更好的選擇——不違背聖恩,不將舒家置於險地,還能讓我舒心的選擇。


  那以後的幾天,我每天都去蘇家。


  蘇容卿不再拒我的帖子,但他始終不曾撤掉屏風。我擔心唐突,也就不敢多做什麼。


  每次回去的時候,我總有種繞到鳳樓的衝動,但都在最後一刻莫名喪失了勇氣,而後逃回家中輾轉難眠。有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就會覺得有人在身旁靜靜地注視著我,目光溫柔又難過。


  而後楚都流傳許多風言風語,上官流嵐和上官婉清約我出來聊到這些,上官婉清說得繪聲繪色,我不由得感慨楚都百姓想象力豐富。


  由於前些日子被摩薩族擄走,我和沈夜同時在楚都消失許久,又有尋芳樓等小倌館的人作證說我二人被劫匪綁走,於是所有人都以為,有不怕死的劫匪貪圖我的金錢和沈夜的美色,將我們綁到了遙遠的山寨。


  到這個地方為止都沒錯,但後面就荒唐了。


  綁匪將我們劫走後,難敵沈夜的美色,糟蹋了沈夜,沈夜被糟蹋了一夜又一夜,深愛著沈夜的我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而後在痛苦中選擇放棄了他。


  等被救回后,沈夜因為受辱不肯見我,而我雖然因為愧疚而去找他,卻始終心有芥蒂,於是原本相愛的兩個人,就此分道揚鑣……


  就在此時,早已暗戀沈夜許久且貴為朝中清流之首的秦陽看見心愛的人傷心痛苦,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意,向沈夜表白。護國寺中,花前月下,一首《鳳求凰》響徹楚都,沈夜聽聞,潸然淚下,終於答應了秦陽,兩人開始夜夜笙歌、泛舟游湖、看花燈逛廟會……


  「等等,」聽到這裡,我終於發現有我不能理解的情節出現了,再也不能保持聽故事的心情,抬手打斷上官婉清,「你說……秦陽?是朝上那個秦陽?」


  「你還認識幾個秦陽?」上官流嵐瞧著酒杯里的酒,淡淡道,「搶你舊愛這種事,除了一天要參你三回、被稱為清流砥柱的秦陽,誰還幹得出來?」


  「她她她……她不是很高潔嗎?」我震驚了,「她一個清流砥柱,怎麼能去追求小倌館的老鴇呢?!」


  「我覺得你這話說得不對,」上官婉清抗議,「愛是沒有界限的,你不能因為她對自己道德要求比較高,就覺得這麼高的標準是合理的。」


  「那……那……那沈夜答應她了?」


  問出話來的時候,我覺得心裡憋悶,幾乎喘不過氣來。上官流嵐抿了一口酒,點了點頭。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眼睛當場就紅了,幾乎快要哭出來。上官流嵐將嘴裡的酒咽了下去,然後說:「不知道。」


  我當場拔劍,上官婉清攔住我,勸道:「有話好好說,火氣別這麼大……」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不知道點什麼頭!」


  我聲嘶力竭,上官婉清按著我的手,趕忙說道:「我知道、我知道。聽秦陽朋友說,秦陽在準備婚禮了。」


  我一愣。


  我忽地想起來,在乞女族祭祀的那天晚上,月光灑下,他穿著白色長袍,站在馬下,靜靜地瞧著我。


  我感覺無法呼吸,大口喘氣,握著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口齒打戰。好半天我才說出一句:「叫府尹……帶上人……」


  「你要做什麼?」上官流嵐皺了眉,「若是違法亂紀仗勢欺人,你前面忙活,我緊跟著就得來查你,不要給我找事。」


  「我要查封了鳳樓!」我猛地回頭,怒吼出聲,「你要查我就查吧——不對!你憑什麼查我,要查我也得是大理寺!」


  「大理寺,」上官流嵐倒酒,「最近我代管。」


  「我不管,我要查封鳳樓!」


  「冷靜點。」


  「我不冷靜!」


  「你不要無理取鬧。」


  「我就是要無理取鬧!」


  「舒城。」


  「我不是舒城!」


  「你不喜歡沈夜。」


  「我喜歡沈夜!」


  話剛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剛才是個誤會。然而我還沒說話,上官流嵐就瞭然一般地詢問:「還去查封鳳樓嗎?」


  我如同泄了氣的魚泡,瞬間癟了下去。我坐了回去,想了好半天才說:「我要去見蘇容卿。」


  我心亂如麻,然而我想,如同過往那樣,見到蘇容卿就好了。


  我慌慌張張地去了蘇府,蘇容卿如以往一樣架了屏風,安安靜靜地坐在屏風后等著我。然而我再也沒能靜下心來。


  聽他泡茶的聲音,聽他問好的聲音,卻都揮不去那人的影子。


  「你有心事。」蘇容卿在屏風后一針見血地說。我腦子沒辦法回應,下意識就問:「你會彈《鳳求凰》嗎?」


  「我不會彈,」蘇容卿聲音平淡,「但我聽說清流的秦大人彈得極好。幾日前,護國寺後院之中琴音繚繞,你不曾聽聞嗎?」


  他說得太直白了,我不回應都不好意思,只能道:「好好的……為何說起秦陽呢?」


  「那好好的,為何說起這首琴曲呢?到底是在想曲還是思人?」屏風后沏茶之聲混著人聲,讓我一時有些慌亂,「舒城,你得想明白。」


  我說不出話來,許久之後,我終於鼓足了勇氣。


  我想,十幾年來,我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同面前這個人說過,於他而言,我心思如何,他早已通透,我又能隱瞞什麼呢?


  「容卿,」我喚他,「我只是近日來有些迷惑,怎樣才算是喜歡一個人。我本以為,我對你是喜歡,卻又發現,我雖喜歡著你,卻又會被他人干擾心神。」


  「你為何覺得你喜歡我?」


  「我……」


  我一時竟不知道怎麼開口,屏風后的人就靜靜地等待著。外院忽然喧鬧起來,也不知是來了什麼人。蘇容卿讓人將茶呈了出來,我品著他的香茶,聽他平和的聲音:「喜歡一個人,同他在一起便會覺得幸福。會想觸碰他,想接近他,想與他毫無間隙,無比親近,成為雙方內心之中最重要、最了解、最坦然接受之人。看見他會緊張,碰到他會心動,離開他會思念,失去他會痛苦。會害怕、會惶恐、會開心、會難過、會酸楚、會茫然……」


  他說著,不知為何,他每說一句,我腦中就對應著閃過沈夜的面容。


  他的親吻,他的擁抱,他拉著我的手,他將我從人群里一眼認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將我從看台抱到馬上……


  會歡喜,會難過,會酸楚,會茫然,會害怕……卻坦然接受,卻親近,卻……


  也許重要。


  我端著茶,獃獃地思索著。喧鬧之聲越來越近,直到我聽到一聲熟悉的怒吼:「舒城你給老子滾出來!剛滾了沈夜又來了個蘇容卿!舒城你是屬種馬的嗎?」


  一聽這話,我的手抖了一下。屏風後傳來了蘇容卿低低的笑聲:「閣下是……」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白少棠一撩衣袍前擺跨進門內,抬起下巴道,「你大爺白少棠是也。你就是蘇容卿對吧?小狐狸精裝什麼大尾巴狼,趕緊給老子從屏風后滾出來,老子就是要看看,你到底是憑什麼迷惑舒城的。沈夜長得美老子也就認了,勉強當個侍君算了,你憑什麼?長得不好看,老子撕了你!」


  「少棠……」聽到這裡,我不太明白,「你既然想嫁給我,為什麼還總想給我找長得好看的人當侍君?」


  ——你到底是在組建你的後院,還是我的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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