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只要他想要的,我都給他。」她眼裡浮現出溫柔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誰,她低聲道,「都給他。」


  我和上官流嵐下棋下到半夜才回府。回府時我雖然覺得困頓,但心裡跟明鏡一樣。流嵐的話徹徹底底地點破我心裡那一點點念想和迷障,讓我心裡那一絲僥倖徹底破滅。


  我是舒城,亦是舒少主。舒城可以和沈夜在一起,但舒少主不行。舒少主連上賭桌的賭資都沒有,拿什麼去賭沈夜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回家后發現沈夜不在,我鬆了口氣。後來我發現,連著幾日,沈夜都沒來找我,我更加放鬆了。


  而後臨近新春,朝中事務更加繁忙,我也就鮮少在意這些事,每日埋在書房裡,瞧著我那些下屬們的摺子。這些人蔘這個罵那個,罵得最狠的莫過於新任兵部尚書顧薔笙。


  顧薔笙真真好手腕,一上任兵部就開始大整頓,為著這番整頓立威,她居然把兵部的人都扣下來關了一晚上。私扣朝中臣子,這罪名我們御史台必然不會放過,於是諫言雪片一般飛向了陛下的桌子,然後,陛下罰顧薔笙跪了一個時辰……


  後來顧薔笙又揍了兵部侍郎,諫言又雪片一般飛向了陛下桌子,接著,陛下罰顧薔笙停了當月月俸……


  再後來,顧薔笙逼得下屬當庭揚言自盡以證清白時,她卻站在一旁笑著說:「死啊,死了我就信你是清白的。」整個御史台的人都憤怒了,大家跪在御書房門口要求懲治顧薔笙,陛下出於無奈終於說要狠狠地懲治她,然後,陛下出手了。


  她當著大家的面,那麼輕輕地、溫柔地,給了顧薔笙兩耳光。


  連響聲都聽不見。


  於是眾人都知道,陛下是不會罰她了。


  什麼叫寵臣?這就是寵臣。


  等大家消停了,陛下就要找大家的麻煩了。她特意把我召去閑聊,最後說:「舒愛卿,我覺得你那御史台呢,還是該整治一下。你看顧大人如今把兵部弄得井井有條,我也希望御史台能這樣。」


  於是我明白了,這是指望我幫她動手,我不動手,她就要動我之後再動手。


  為避免我的同僚們被罰得更重,最重要的是為了避免我被陛下抽,於是我果斷應承下來,然後開始整治御史台。


  這一忙就沒停下來,等我把御史台「整治」完畢,已經臨近新春。我這時候才發現,我已經許久許久沒見過沈夜和白少棠了。


  他們沒有找我,我自然也不會找他們。我領了假,在家休息。休息了兩天,夜裡府中突然鬧了起來。侍從慌慌張張地敲了我的門,忙道:「少主不好了,兩位少君打起來了!」


  我一下就醒了,慌忙穿了衣服,提了劍,往後花園趕了過去。


  等我到的時候,發現花園裡假山都倒了不少,周邊站滿了人,連影衛都被調了出來,將白少棠和沈夜圈在中央。白少棠一把銀槍單手而握,他單膝跪在地上,大聲喘息著,如野獸一般狠狠地盯著沈夜。而沈夜則將小扇死死地握在手中,警惕地盯著周遭。所有人都看著他們,有些惶恐,我父親已經整個人躲在了母親身後,瑟瑟發抖。


  「蘇容卿,把你後面的人交出來,束手就擒吧。」


  母親沒有察覺我來,目光閃動著,大吼了一聲。沈夜抿緊了唇,不著痕迹地往前了一步,這時候我才發現,他身後竟然有兩個人。


  一個是沈從,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唇邊儘是血跡。而另一個人籠在黑袍之下,看身形是個女子,此刻她正抱著沈從,一言不發。


  我從人群中走了進去,皺著眉道:「怎麼回事?」


  「城兒!這蘇容卿與女人私會!被少棠撞破了,他惱羞成怒,要殺人啊!」


  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沈夜一個眼刀掃過去,父親立刻又躲回了母親身後。


  我沒說話,走到中間去,將喘息著的白少棠溫柔地扶了起來。我低聲問道:「怎麼回事?」


  「我的人截獲了一張字條,是從外面傳進來的,」白少棠抿了抿嘴,「有人約了他在這裡見面,所以我帶人過來埋伏,結果來的是沈從。那女人給了沈從很多東西,兩人又說了半天,那女人堅持說她要見沈夜,又說什麼不能失去他,還說讓沈夜等著她來接他……然後我想活捉沈從,就將他打傷了,沈夜趕了過來,我們就打起來了。」


  「你跟大家都是這樣說的?」


  「不,」白少棠咧嘴笑了起來,「我說我見到他們在做一些不齒之事,沈從攔我,被我打傷了。」


  他說得很驕傲,我不由得有些好笑,又莫名覺得欣慰——少棠撒謊騙了眾人,但是他沒騙我。


  我微微笑了笑,轉頭看向了沈夜身後的假山。


  少棠以為這兩人是來幽會的,可我知道,這假山下面的地宮是我們舒家的禁地,只有家主能入,連我都不曾去過。


  沈夜都被禁足了,卻還是來了這裡,他……我忍不住苦笑起來。


  他終於還是要動了。


  想了想,我朝沈夜走過去。旁邊都是驚慌制止之聲,我抬手止住他們的聲音,走到他身邊道:「沈從需要救治,你先讓人把他抬下去吧。」


  「我不信他們。」


  「那我呢?」我淡然開口,「我讓人抬下去救治,你也不信嗎?」


  他不說話,就在那遲疑的瞬間,我知道,他不信我。


  他口口聲聲說著愛,但一說到重要的事情,他同我一樣猶疑,不敢信我。


  我覺得心口針扎一般疼,然而我剋制住了,慢慢道:「我沒有那麼小氣,我說過會放你,就不會拘著你。只是這位姑娘,」我轉過視線,落在那黑袍女子身上,「身為女子,竟是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要躲在男子後面作此柔弱之態嗎?」


  對方沒說話,繼續守在沈從身邊。我冷冷一笑,看她的身形,想了想,我使了個詐道:「秦陽,平日這般有勇氣,怎麼來我府上偷人竟是連面都不肯見了嗎?」


  她還是沒說話。片刻后,她輕笑起來,慢慢扯下帽子,抬起頭來說道:「少主對我愛慕之心真是太深,這樣竟都被你認了出來。」


  我微微一笑:「沒認出來,騙騙你。」說完,我轉身便走,大聲喝道,「去蘇家請蘇閣老來,領她的兒子回去吧。」


  「舒城!」沈夜猛地大喝出聲,蒼白的臉上因過於用力帶了一絲嫣紅,「你要做什麼?」


  「休了你。」我淡然開口,「犯下這樣的過錯,難道還不足以讓我休你嗎?」


  「你信了……」他愣了愣。我看了看他,又掃向秦陽的面容。許久后,我忍不住苦笑道:「若是他人我大概不信,但是秦陽……你們,」我說話的時候,感覺嗓子有些乾澀,卻還是艱難地出聲,「本來就有意的不是嗎?私會至我後院宅邸,你與秦陽,」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狠厲出聲,「太辱我!」


  「我沒有……」沈夜終於慌亂起來。白少棠立刻跳了出來,笑道:「我來的時候,你正和這姑娘抱在一起親嘴兒呢,要不是我來得早,或許還能看到些其他的。」


  「白少棠!」沈夜暴怒出聲,「你……」


  「少棠都看見了,」我打斷他,免得他找上白少棠,「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可是我沒有!」


  「我信少棠。」我垂下眉眼。又一場大雪將至,天空落起零散的雪花。沈夜身形微微晃了晃,竟是沒再多說什麼。我向白少棠招了招手,低聲道,「天冷,我帶你回去。」


  白少棠像小狗一樣奔了過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等握住白少棠的手,我才回身瞧著沈夜與秦陽,低聲道:「此事我不會對外聲張,你們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日喜酒,舒城與內子必備重禮,祝……」


  「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沈夜猛地開口了,眼裡全是冰霜。我愣了愣,只覺得他周身壓迫感如此強烈,強烈到讓我幾乎忍不住退了一步。


  白少棠及時將手放到我的腰間,撐住了我,低聲說了句:「別怕。」


  沈夜眼中露出悲戚之色,他捏緊了小扇,說道:「舒城,你試試看。」


  我不說話,他氣息紊亂,應是受了重傷。我忍不住軟了心腸,想將他趕緊扶回去,然而理智制止了我。


  斷就該斷得徹底,不能總是心腸一軟就控制不住自己。


  於是我深吸了口氣,溫和地說道:「若你不想被休,便到父親房前跪著吧。什麼時候父親說你能站起來了,你便站起來。要是沒撐過去跪死了,那就是你的命。」


  說完,我同白少棠轉身就走。秦陽怒吼出聲:「舒城!」


  一聽這聲音,我就拉下了臉,轉頭說道:「秦大人還嫌不夠丟人嗎?非得讓御史台將此事參上去才算數?!今日我若是秦大人,必趕緊離開,保全臉面。還是秦大人覺得自己已無臉無皮,無懼刀槍?」


  我一番話將秦陽懾住,隨即我轉身就走。走前我吩咐叫大夫給沈從醫治,而後便回了書房。白少棠本同我一起,臨到門前時,我終究還是叫住了他。


  「別進來了,我怕沈夜被逼急了亂來。今日他已經受傷,我讓他跪雪地,以父親的心思,必然不會讓他好過。他身體有恙,我們便可安歇幾日。」


  「為什麼不直接休了他?」白少棠皺眉。我無奈地笑了笑:「你以為,若他不同意,我休得掉嗎?」


  白少棠神色黯然,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溫柔地說道:「別想了,我們等得起。他若喜歡我,他會傷心,人傷心、死心,自然就離開了。他若不喜歡我……」我苦笑出聲,「必然會有些動作,如今我們想辦法消磨了他那樣俊的功夫,到時候他有異動,我們立刻擒住他交大理寺。」


  「若是擒住,為何不直接斬殺?」白少棠目光灼灼。我愣住了,許久,終於轉過頭道:「我捨不得。」


  白少棠愣住,他苦笑起來:「我不該問的。問了,真是徒增傷心。」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我本想叫住他,卻發現哪怕叫住了他,似乎也沒有什麼可說的。


  於是我木木地坐在房間里,聽侍從來報,沈夜去跪了。


  沈夜去跪了。


  想著這寒冬臘月,想著屋外大雪,想著他蒼白的面容,想著他身上的傷,我竟忍不住要衝出去找他的衝動。然而這樣的念頭驟然生起,便被我壓制了下去。


  我披了外衣,跟下人說了句「點燈」便去了祠堂,跪在了列祖列宗面前。


  冰冷的地面讓我覺得心裡舒服了一些,我抬頭瞧著那些靈位,心裡一片安寧。


  沈夜,我不能放下你,可我又必須捨棄你,那就讓我跪在這裡,你疼,我陪你一起疼。


  我跪了大半夜,等第二天迷迷糊糊醒來,雙腿已經麻得沒有了知覺。遠遠地聽到有人爭執之聲,我命人扶我起來,揉了揉雙腿,便見一個少年猛地推開了門,大喊出聲:「舒城!」


  「安靜一點。」我冷聲開口,瞧著沈從憤怒的模樣,我走過去將他帶出了祠堂。我不知他顧忌什麼,竟一時沒有造次,他只說道:「我聽聞大哥跪了一夜了。」


  「是。」


  「他有傷在身!」他憤憤地開口。


  我點頭:「我知道。」


  「他沒有和秦陽私通!是我向外送信息,托外面人帶點藥材、木炭、棉被進來,沒想到來的是秦陽。」


  「哦。」


  「舒城!」他停住了腳步,「事實就是這樣,你還要罰我大哥嗎?」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我回頭看他,「你就沒有看出來我到底為什麼罰他嗎?」


  他沒說話,狠狠地看著我,想要將我咬碎一般。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沈從,你還是太年輕了。」


  說著,我便往外走去。


  「他會死的。」沈從嘴裡猛地飄出了這麼一句話,我忍不住停住了腳步,聽他說道,「他對大皇女做的事,陛下都對他做了一遍。他本身就已經傷及肺腑筋脈,又被鳳后以烈酒所激,不好好養個大半年根本好不了。來你這裡之後,下人按白少棠的意思,對靜心水榭多有苛刻,整個冬天都沒有炭火,藥方里的藥材也都被他們偷換成了一些便宜貨,連飯食都是冷的。


  「他早就撐不住了。」


  我靜靜地聽著,腦中一片空白。


  「可他怕你不高興,說是要守著你們之間的約定,連影衛都不用。連叫人送些炭火、藥材,他都沒有去做。而你呢?還要與白少棠卿卿我我!我大哥怒急攻心,在床上躺了那麼久,你卻看都不來看一眼,我是見他實在撐不住了才對外通信的,可你們……」


  「沈從,」我打斷他,說出話時,連我自己都感覺冰冷,「誰告訴你,你對別人好,別人就一定要對你好?

  「我喜歡的是蘋果,你卻總是給我梨,最後又因我不送你梨而不開心,這天下的事,未免太沒道理了。」


  沈從愣住,他看著我,眼裡全是難以置信。我看著庭院里的大雪,慢慢說道:「你們本可以走的,我沒攔住你們。你們可以不受這樣的氣,他也可以不受這樣的傷,可你們堅持要留在舒府,這樣對你們不好,對我也不好。你今日責怪我,又哪裡來的立場?難道他如此欺我、逼我,我還要步步忍讓嗎?我本就不想娶他,我本就只是想和白少棠白首到老,我和一個我想跟他白首到老的人卿卿我我怎麼了?這是你家主子的執念,卻把我的幸福牽扯了進去,難道還不允許我反抗一下嗎?」我僵硬著彎了彎嘴角,「沈從,你家主子的愛,未免太霸道了。」


  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愛。


  沈從一言不發,我轉身離開,準備上朝。等我準備好一切時,外面傳來了話,說沈夜暈過去了。


  我點頭,沒有多言,起身去了馬車。


  其實那一刻我想去看看,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去看。


  我木然地在早朝上站了一日。回家路上,母親有些咳嗽,我沒有在意。等回到家裡,母親就徹底病倒了。


  這樣一來,我便更沒有時間去看沈夜,我剋制住自己,不去問有關沈夜的一切。


  母親病了兩個月都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嚴重,連春節舒府也都是敷衍著過了。


  等到開春的時候,母親已經沒法下床,而陛下也如母親一樣感染了重疾,於是早朝便由大皇女代為主持。我越來越心慌,就像熱鍋上的螞蟻,讓人拚命給我姨母舒染傳信,對方卻音信全無。等我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外面突然有人來報,說沈夜帶了個大夫過來。


  我趕忙讓人請進來。那麼久沒有見沈夜,我發現他清瘦不少,眉宇之間失了往日的溫柔,帶了一層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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