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將上官流清留在身邊,幫她制毒,不過是為了聽聽她小時候的故事。她的蠻橫,她的驕縱,哪怕他再也看不到她,卻在腦海里勾勒出她的模樣,一遍又一遍。
那年深秋,他為了試毒藥特性,將解藥交給上官流清后以身試毒。等他醒來,他見到了她。
那是深夜,他聽到了庭院里的劍聲。失明多年,他早已能聽聲辨位,那劍聲一招一式,和他記憶里上官流嵐的一模一樣。
他靜靜地回憶著那個姑娘墨衣長劍的模樣,覺著那真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
於是他沒能忍住,摸了一把短劍,開門在那裡等她。
他本想殺了她,她不愛他,她想用另一個人糊弄他,他真心實意,她卻視如草芥、隨意踐踏,他不如殺了她。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然而當那利劍刺入她的身體,他終究改了主意。
他突然覺得,他不想她死了,他只想她難過,為這個叫鄭參的男人難過一點點。
於是他故意說他是為了上官流清,不過是想聽她說一句她為此難過,她在乎。
然而上官流嵐笑著告訴他,她不難過,他鄭參憑什麼讓她難過?
他想她說得對。
他鄭參一介草民,怎麼能讓她這樣的天之驕子難過?
哪怕他記得那明月夜的滿樹桂花,哪怕他記得他與她一起落入冰湖的那一刻,嘴裡深深的血氣,可那又能怎樣呢?
說到這裡,我們已經走到了上官府外的長巷。白花從府外一路掛了過來,紙錢隨風漫天飛揚。我仰頭看著那些白花,忍不住告訴他:「可是鄭參,她從來沒有對不起你。其實那一年你在山上救的的確是上官流清。她問過你愛的到底是誰,問你如果那年你們不曾在山上相遇,若鳳樓是你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你是否還會愛她。你給了她答案,你告訴她你們第一次在山上相見時,你就決定要愛她一生一世。
「可你在山上許諾的人不是她,任何一個女子……」我咬著牙,任淚水大顆大顆地落下,「更何況是流嵐這樣驕傲的女子,怎麼容得下這份感情里全是他人的影子?所以她放你走,因為你說你要走。鄭參,你的愛是想將她禁錮,可她不一樣,她的愛是用她的一生換你幸福。你選了上官流清,她便給了你上官流清。」
他沒說話,踏入上官府。進入靈堂時,他掙脫開我們,踉蹌著上前,而後靜靜地佇立在她的棺木前。
周邊人聲鼎沸,哭聲震天,他佇立了許久,終於開口。
我聽到他說:「那年你問我,如果鳳樓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會不會喜歡你。」說著,他手顫抖著撫上那烏黑的棺木,那是他心愛的女子,靜靜地躺在裡面,他將頭輕輕靠上去,沙啞著聲音說道,「那時候我不能想象我怎會在鳳樓第一次見你,等我知道真相,我終於能回答你了。流嵐,我喜歡的。哪怕鳳樓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我也喜歡你。」
年少時的溫暖不過是一時的迷戀,那個明月夜遞給他瓦罐、為他舞劍的姑娘,才是他一生中的白月光。
可是院中桂花仍舊香飄十里,明月始終映照無疆,那個墨衣銀劍的姑娘,卻再也回不來了。
我瞧著靈堂黑白之色,看著那一口烏黑的棺材,亦顫抖著撫摸了上去。
這漆亮的黑色,真是像極了我第一次見她時,她穿的那身袍子。
那時候我遙遙地看著她,覺著明明是個眉目俊秀的姑娘,怎麼穿著這樣的衣服,襯得整個人死氣沉沉。
可後來我才發現,正是這樣的衣服,才能遮住她一身光芒。她本來是一把出鞘利劍,人人都懼她,人人都愛她。
她掌管刑部大理寺四年,未曾有一場冤案,儘管她無數次被聖上責罰、被言官彈劾、被百姓辱罵,她卻都立於公正之前,用時間證明了她的忠善正直。
靈堂里來來往往,哭聲震天,有布衣百姓,有當朝重臣。
我低頭觸碰那冰冷的棺木,心中一片安寧。
只有那女子端坐於小桌前,黑袍玉冠,長劍橫放手邊,如我們無數次出去宴飲時那樣端起一杯小酒,一飲而盡。
我叫她:「流嵐流嵐,你快過來投壺啊,我贏不了她們。」
她便微微笑開,從容走到我身邊,修長的手執起小箭,手揚袖翻,那小箭便精準地投入壺中。
眾人忍不住喝彩鼓掌,我和上官婉清歡喜得一個勁兒地在一旁炫耀,而她亦忍不住讓喜色上了眼角眉梢。然後她抬起手來,不痛不癢地說一聲:「承讓。」
少年意氣風流,正是爛漫時候。
然而隔著這冰冷的棺木,我知道這一次,這個人是真的再也不會站起來幫我投那一支箭了。
眼淚順著我的面頰滑落,我再顧不得周身,忽地聽到了上官婉清的一聲厲喝:「舒城,快跑!」
我微微一愣,沒反應過來,便被人猛地按倒在地。
與此同時,一個五大三粗的女人氣喘吁吁地沖了進來,指著我說道:「就是她殺害我家大人的!就是她!!」
我識得這個女人,她是上官家的管家上官林,我腦子嗡的一聲,隨即聽到鄭參紅著眼怒喝了一聲:「開棺!」
沈夜似乎在等這一句,他眼疾手快,小扇瞬間劈開了棺材蓋子,棺材蓋四分五裂飛濺開去砸向四周,眾人驚叫著散開。鄭參卻比誰都快,一個健步撲向了棺材,袖中銀針飛速扎了進去。
我被人壓著,來的人武功很高,我立刻認出來這是御林軍統領魏秀。我故作沉穩問道:「敢問魏大人,舒城所犯何罪?」
魏秀是個狠的,鐵鉤猛地戳進了我的琵琶骨。我差點號叫出聲,還是咬牙忍了。
沈夜在幫鄭參驗屍,這是我搞清楚事實的機會,我不能擾了他們。
於是我咬死了牙關,渾身發抖,魏秀一提那鎖著我琵琶骨的鐵鉤,我便被逼得立刻站起來。
太疼了。
我整個人都反抗不得,只能被他們拖拉著往前走。沈夜終於發現了我這邊不對勁,我瞧出了他的意圖,在我出口之前,就聽上官婉清又一聲大吼:「帶鄭參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我循聲看過去,正瞧見上官婉清和一干士兵打鬥著。她一面打一面不忘罵人:「老子是上官家的小姐,你們這群人喪心病狂吃了豹子膽了!有種就殺了老子啊!哦,對,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都殺了老子表姐了,還在乎老子一個旁支嗎?如今上官流清失蹤,你們就這樣放肆,有本事你等她回來,有種你們就去殺了舒少主!等上官流清回來,我告訴她你們把舒家少主殺了,老子就不信了,你們就算今天把她帶走了,你們敢……」
「婉清小姐瘋了。」我走到門前,聽到上官林冷淡的聲音,「趕緊收押起來等老夫人處理吧,免得她在這裡瘋言瘋語擾了客人。」
聽到這話,我心裡立刻一寒,已經明了此刻上官家是上官林主事了。
我回想著上官家的情形,上官家正支嫡長女是上官流嵐,庶出上官流清,管家上官林是上官流嵐的三姨母,而她的同胞姐姐上官雲正是除了上官流清之外的上官家主第三順位繼承人。若上官流清身死,那麼上官雲便是上官家的新任家主。
我回過神來,覺得自己怕是捲入了上官家新任家主的鬥爭之中。上官流嵐臨終把我叫來,怕也是知道自己離世後上官家必然風起雲湧,她期望以我舒家的名望來壓制上官家的動作,讓上官流清順利繼承上官家主之位。然而沒承想……
魏秀猛地一拉琵琶鎖,我倒吸了一口涼氣,踉蹌著步子跟她走出去。
我聽著身後沈夜和他人的打鬥之聲,看著面前御林軍的身影,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沒承想,上官雲吃了熊心豹子膽,哪怕拖我舒家下水也要和上官流清斗一斗。
而如今,能給也敢給上官雲這樣膽子的,怕只有當今聖上了。
我知道陛下不可能對我怎麼樣,所以一路特別老實地讓魏秀拉入了天牢。
他們沒有跟我說一句話,將我收押好后便派人嚴防死守,之後就離開了。
沒有了上官流嵐,也沒有了那個會把牢房給我布置得像卧室的人,天牢就是天牢原本的模樣。冰冷的石床,簡陋的茅廁,整個房間里散發出奇怪的臭味,不時有老鼠從洞里鑽出來,讓我整個人從心裡發顫,忍不住在它爬出洞口之前就發力用頭髮射殺了它。
天牢的夜裡特別安靜,所有人都彷彿死了一般,我靜靜地坐在石床上,回想著發生的一切。
上官流嵐是在和我喝完酒回去后就病的,她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於是叫我過來,讓我去找鄭參。我原以為她讓我找鄭參不過是為了在最後一刻見一面心上人,此時此刻我卻不由得深想,會不會有其他理由?
我找鄭參之後,很快就有人追殺我們。這批人是女皇的人,他們只是為了阻攔我,而沈夜也裝病配合,為了讓我不要找到鄭參,可他們是為了什麼不想讓我找到鄭參?
然後我的兵馬到了,我強行去找鄭參,沈夜帶我進入藥王谷,卻在躍下的一瞬關閉了石門,只讓我們兩人躍下,我的那些私兵呢?為什麼不讓他們跟著我們走,把他們留在那裡做什麼?明明是想阻止我去找鄭參,最後又為什麼答應我?
而我一回來,立刻被上官林以毒害上官流嵐的罪名抓捕。上官流清失蹤,上官婉清被抓,這證明上官林已控制了上官家,而當夜我和上官流嵐的對話,只能任由上官林顛倒黑白。
這件事雖然混亂,但是我可以確定幾件事。
第一,陛下欲扶持上官林或者上官云為上官家的家主,她不願意上官流嵐和流清兩人當上官家的家主。
第二,沈夜在這件事上是幫著陛下的,否則他不會裝重傷騙我,也不會將我五千私軍阻攔在藥王谷外。
是什麼讓陛下突然起了這份心思?而陛下要如何將這份心思轉化為實質行動?難道她真的覺得,就憑上官林指使家僕指認,足以將我這位舒家少主處決嗎?而在這當中,沈夜到底扮演著什麼角色?
除了官府,鄭參是目前唯一靠近過上官流嵐的醫者,如今我讓沈夜帶走他,沈夜又會怎樣利用鄭參?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越想越覺得惶恐,我不由得敲打了兩下腦子,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
等到半夜時分,天氣越發冷了,外面突然傳來了腳步聲。我霍然抬頭,看見兩個披著黑袍的人走了進來,匆匆忙忙,兩個人翻開黑袍帽子,竟是我的母親和白少棠。
白少棠握著腰上的劍打量著四周,低聲說了句:「我去看著,母親務必快些。」
說完,白少棠便走了出去。母親轉過頭來瞧著我,面色深沉說道:「城兒,你聽我說,這是陛下做的。」
「我知道。」
「那日你被請去上官家,而後就失蹤,兩日後傳來了上官流嵐的死訊,緊接著第二日上官雲在朝堂之上告御狀,說是你謀害了上官流嵐。」
「證據是什麼?」
「上官流嵐死於劍傷,而傷她的手法,和你的劍法如出一轍。上官家當天在場的家僕均指認你進過上官流嵐房中,而後便匆忙離去,等他們進屋時,上官流嵐已沒了氣息。」
聽到這話時,我忍不住顫抖起來。
流嵐不是自然死亡的……流嵐是被人害死的。她本來可以活著……
「為什麼兩日後才告狀?」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母親目光里有了波瀾。
「上官雲說,當時上官家一片混亂,她本打算等到新任家主上官流清來處理此事,可等了兩日才傳來上官流清失蹤的消息,所以她才越俎代庖,暫代家主一職來處理此事。」
「可真是一個好說辭……」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冷笑起來。母親面不改色,繼續說道:「可我去查了一下,知道了另一個消息,那就是守在上官流嵐身邊的親信幾乎都同上官流嵐一起死了。有一個不知所終,上官家正在四處尋找,他們說那個走失的親信和你裡應外合殺了流嵐和其他人,然後畏罪潛逃。所以我猜,你一走他們就動了手,上官流嵐立刻通知了上官流清,在上官家死守了兩日。可上官流清也中了他們的計,半路失蹤,兩日後上官流嵐才被他們殺死。」
「他們就不怕驗屍驗出來嗎?」
「有陛下作為依仗,他們還怕刑部的那些仵作嗎?有一種藥水,泡一泡屍體,便能假造死亡時間,這本是大內秘葯,但我想……」
「陛下到底是要什麼?」我霍然抬頭,「她難道真的想要我死嗎?」
「她不敢。」母親淡然開口,摩挲著玉扳指,在我鬆了口氣時慢慢說出下一句,「她不過是想要你生不如死。」
我驚呆了。
「其實上官家的事,也不是不能解決。可問題是,我收到宮裡來的消息,有人遞了一份摺子,說的是元德元年軍餉一事。」
一提到這事,我忍不住皺了眉頭:「怎麼了?」
「元德元年,有人在軍餉上動了手腳,吞了惠州軍餉十萬兩。兵部如今對賬查到了當年的事,便派人查了下去。」
我靜靜地聽著,回想著元德元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時新帝登基,天下大亂,外有敵寇直逼雲、惠、靖這三州,內有義軍四處起義。姨母舒煌為三軍主帥統管靖州,我為監軍,而上官流嵐……似乎正被她娘逼來歷練,在兵部暫代一位「病重」的侍郎處理事務。
「這筆軍餉……」母親垂下眼帘,慢慢道,「是你姨母私吞的。」
「此事……我隱約知道,但不清楚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眉頭緊皺,回想著那時候的事。其實我隱約知道舒煌姨母手腳不幹凈的事,但我一直沒戳破,她畢竟是我的家人,而且我也一直相信,以姨母的為人,必然是有難處才會如此。
所以這些年來我一直都擔驚受怕,總擔心什麼時候會事發。
母親瞭然我的想法,刻意放緩了語速,讓人心中寬慰不少。只聽她不緩不急地說道:「當時靖州危難,但靖州由一個寒門子弟升上來的將領鎮守,不像雲、惠這兩州,皆有家族鎮守,有積蓄有底子有人脈,兵部恨不得把所有錢都往雲、惠兩州送過去。最窮的州面對最強的士兵,你姨母沒有辦法,只能私扣十萬兩,然後放到了靖州,這才讓靖州渡過難關。」
「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我皺起眉頭,直覺母親不會在這種要緊關頭和我說些無關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