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蝶衣翩躚流光色
在御苑待到日落西山,雲騁似乎能感覺到卿塵要獨自離開,始終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旁,夕陽將它欺霜賽雪的長鬢染上一片柔順的光澤,人馬皆是依依不捨。
卿塵每走幾步,都忍不住要回頭撫摸雲騁。夜天漓無奈,靠在追宵身上等著她們道別,卻見兩名內侍騎馬從澄明殿那邊過來,到了近前,下馬面南而立,對卿塵道:「鳳姑娘、殿下,聖上口諭,良駒遇主乃是奇緣,今日姑娘在突厥人面前替咱們天朝爭了顏面,便將這寶馬雲騁賞賜給姑娘了。」
卿塵聞言大喜,急忙領旨謝恩,待傳旨的內侍一走,回身摟著雲騁喜笑顏開。雲騁竟似解人意,揚蹄輕嘶,繞著卿塵跑了兩圈,看去亦是歡暢。夜天漓見她們一人一馬投緣,搖頭笑道:「這下總能回城了吧,再走晚了被父皇傳去澄明殿侍宴可要麻煩了。」
卿塵答應一聲,翻身上馬。兩人自北門出了御苑往天都方向而去,不多會兒身後馬蹄聲響,趕上來一群人,走到他們面前紛紛勒馬,有個文靜的聲音叫道:「是十二弟嗎?」
夜天漓回身看去,即刻笑道:「原來是皇嫂,你們也從御苑回來?」
太子妃在黃驄馬上對他微笑點頭,仕女裙靜垂身側典雅大方,氣質柔美,看上去同太子倒是極相稱的一對。她身邊一個眉眼俏麗的少女,紫衣騎裝鹿皮長靴,背掛飛燕銀弓,看著夜天漓脆聲笑道:「十二殿下,許久不見了!今天獵了什麼好東西?」
夜天漓道:「今日沒狩獵,只兜了幾圈馬,怎麼剛剛在圍場里沒見著你們?」
那少女咯咯一笑,悄聲道:「我和太子妃老遠看到御駕就偷偷躲了。」
太子妃皺眉道:「你見了御駕就往東苑跑,現在還敢在殿下面前說嘴。」
那少女顯然和夜天漓他們都很熟,也沒什麼顧忌,道:「十二殿下又不是沒在皇上眼皮底下偷溜過。」邊笑著往卿塵這邊看來,見到雲騁時「咦」了一聲挑起杏目。
夜天漓笑說:「那你可錯過了一場熱鬧,東突厥的琥玥公主今天和卿塵比試騎術吃了大虧,父皇將雲騁賞了卿塵。」說著對卿塵道,「這位是太子妃,這是七皇兄的表妹,殷家大小姐采倩,你沒見過她嗎?」
卿塵一一施禮,太子妃頷首微笑,殷采倩驚奇地將卿塵和雲騁上下打量,突然道:「哎呀!你就是湛哥哥府里藏的那個美人兒?」大伙兒都愣住,她笑著說,「靳嫂嫂說得果然沒錯,前幾天我還特地去湛王府想要看看,結果你出去了沒遇上。大哥說湛哥哥最近脾氣大,讓我少去添亂,我正著急見不著呢。」
卿塵見她活潑可人,不禁莞爾失笑:「我也聽七殿下提起過你,特意不如趕巧,今天就在這兒遇到了。」說話間一起前行,遠遠已見著天都城門,殷采倩道:「好久沒去湛王府了,走,咱們叨擾靳嫂嫂去!」
太子妃柔聲道:「你們去吧,出來這麼久太子殿下還不知道,我得先回東宮了。」
夜天漓側身對卿塵道:「萬一皇兄今晚自宣聖宮回來,定還要說雲騁的事,我可不陪你去挨訓斥。」說著揚聲道,「我約了人,也先走一步!」
卿塵沒好氣地看他幸災樂禍地打馬離開,殷采倩撇嘴笑道:「太子妃一日不見太子殿下便牽腸掛肚,十二殿下從來沒有閑著的時候,咱們不管他們!」
兩人並馬前行,一路說說笑笑,到了湛王府,卿塵隨掌管馬匹的內侍去安置雲騁,殷采倩則將馬鞭往侍從手中一丟,一路向著裡面喊去:「靳嫂嫂!」
靳慧帶著兩名侍女含笑出來:「就知道是你,從來都是大呼小叫地進門,一點規矩都沒有,府里有客人呢。」
殷采倩吐了吐舌頭往裡面看去,靳慧身後步出個光彩明麗的佳人,一身輕紅銀絲斜襟羅衣,外罩玉色雲痕紗,如雲飛仙髻插了玲瓏步搖,細長月眉下,她眼中瀲灧的波光隨著嬌俏步履煥然生姿,似乎藏著幾多繁複的神采,似顰似笑,似清似媚,柔軟里亦有著奪目的光。
她笑著對殷采倩問了聲好,誰知殷采倩卻將眉眼一涼,原本俏生生的笑意瞬間沒了蹤影,不冷不熱地道:「原來是鳳修儀在這兒,那我還是先回去了。」
靳慧見她無禮,略帶薄責地看了她一眼,輕輕搖頭。
鳳鸞飛卻並不在意,對殷采倩笑道:「看這打扮是剛從御苑回來,一見我便走,不是還為上次春獵時那隻獐子慪氣吧?」
殷采倩纖眉一挑:「誰為那點兒事跟你慪氣?獐子又沒說是我的,你光明正大獵了去算你身手好,不過有些人你最好離遠些!」
鳳鸞飛依舊笑容明媚,靳慧卻微微加重了語氣:「采倩!」
殷采倩冷哼一聲:「我走了!」卿塵正迎面過來,見她一臉晦氣模樣,還不及喊她,她便快步往府外去了。
靳慧無奈蹙眉,鳳鸞飛卻似乎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凝眸看向卿塵。卿塵來到近前亦靜靜將目光在她身上一落。靳慧無暇去顧殷采倩的小姐脾氣,扭頭柔聲笑說:「卿塵,正等著你回來,這位是御前修儀鳳鸞飛。」
卿塵恍然,無怪看著她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原來她和「鳳卿塵」眉眼間確實帶著幾分相似。靳慧道:「你們進裡面聊,我還有幾件事要交代下人去辦,一會兒再過來。」
卿塵將鳳鸞飛請去自己房中,鳳鸞飛見到牆上那幅畫卷,再細看室中擺設,隱約覺得卿塵在湛王府中身份有些特殊,轉身笑道:「鳳姑娘,我是借著皇上休息的空當出來的,不能久待,恕我直言,你身上是不是繪有一記鳳蝶文身?」
卿塵今日為了騎馬方便穿的是疊襟窄袖騎裝,領口遮擋著頸下肌膚,是以不見文身。聽鳳鸞飛如此相問,她略一遲疑,點頭道:「是有。」
鳳鸞飛見她如此說,在榻前跪坐,伸手將自己的衣襟解開,往下輕輕一扯露至鎖骨處,頓見燦燦銀蝶翩躚膚上,嬌媚動人。
一見之下,卿塵不禁愣神,那蝶翼流連間輕燦的銀光似乎在她心底輕輕牽扯,有種奇妙的感覺悄然升起,那樣緩慢清晰,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瑣碎的片段不斷湧出,若有若無地穿插於心間,在她想抓住時一晃而過,又似乎沒了蹤影。這樣的感覺先前也曾有過,她不明所以,一時間看著鸞飛沒有說話。
鳳鸞飛道:「聽說那日九殿下見了你身上的鳳蝶文身險些將你當作纖舞姐姐,不知那隻鳳蝶是否和我身上的相同?」
卿塵沉默了片刻,伸手將衣服緩緩褪下,一片玉白肌膚呈現在鳳鸞飛面前。小巧輕柔的鎖骨微微凸起,其上繪著同樣的銀蝶,輕須薄翼,蝶姿招展,彷彿飄然於雪色花間,極其動人。
鳳鸞飛靠近細看著那銀蝶,目中掠過驚喜之色。她不能置信地抓住卿塵手臂,顫聲道:「是一樣的文身,你竟然真的是姐姐,是鳳家的女兒!你可知道我們找了你多少年!」
卿塵對這突然而來的顯赫家族卻似不感興趣,微笑道:「我想可能只是巧合,鳳蝶文身並不難繪製。」
鳳鸞飛道:「不會這麼巧,這樣的鳳蝶是仿製不出的,漠雲山的瑤砂和朱羨情的筆法,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家,還有這蝶須,看去似是銀色比別處深沉,但其實用的是暗金點綴,深入肌膚,這文身是鳳家女子獨有的印記,絕不可能出現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卿塵低頭垂眸,不細看連她自己都沒注意到這點。她伸手撫在領口上,慢慢將衣襟輕攏,似乎在借著這動作理清思緒,不知為何,她對「鳳卿塵」的身世全無印象,所有的記憶都只從那山間竹屋開始,而在此之前,幾乎一片空白。過了一會兒,她搖頭道:「如果說是鳳氏門閥的女兒,便更不會是我,我從來沒見過父母親人。」
鳳鸞飛眼中閃過輕微的詫異,對她的推辭似有些不解,道:「姐姐幼時便被惡人擄走,父親尋了這麼多年都杳無音信,還以為早已不在世間,你不記得以前的事也不奇怪。」
卿塵眉目淡然:「我確實什麼事情都沒有印象,所以,不太好輕下論斷。」
鳳鸞飛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她話中之意,這分明有著幾分拒絕的意味,她又如何會聽不出?
卿塵安靜地看著鳳鸞飛,修眉鳳眸,瓊鼻櫻唇,她微微扭頭,旁邊一面銅鏡映出自己的影子,恍惚間如出一轍,心裡便漸漸有些疑惑。
鳳鸞飛亦看著那銅鏡,許久之後,方輕聲道:「很像,不是嗎?」
卿塵無法否認眼前的事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鳳鸞飛道:「還有纖舞,我們姐妹生得十分相像。小時候我總喜歡跟著纖舞,連衣服都要和她穿一模一樣的,大家常常都分辨不出我們誰是誰,我還學她跳舞,她舞跳得很好,叫人看著就著迷。」她停了下來,神情悵然,美目輕顰時似是含著一種複雜的黯淡和傷感,彷彿在回憶什麼,「可是纖舞已經不在了,那年在晏與台上,她為九殿下跳了一支《踏歌》,一曲未完,突然就倒了下來,再也沒有醒。她在最美的時候離開了我們,我們誰也忘不了她。」
卿塵想起夜天溟提到纖舞時的模樣,嘆道:「原來如此。天妒紅顏,在最美的時候結束,只留下動人的記憶,其實也未嘗不好。」
鳳鸞飛軟聲道:「但母親自纖舞故去后便病倒在床,她也惦念了另一個女兒一輩子,傷心了十幾年。如今她舊疾纏身,已然時日無多,不管是真是假,你可否見她一面,令她寬心?」
卿塵心中一軟,便想起自己少年時候便已失去了母親,母女天人永隔的滋味,最是清楚不過。此時此刻,面對一個牽挂女兒一生的母親,如何忍心視而不見?思量片刻,她終於點頭道:「好,其他事情暫且不論,我隨你去見夫人也無妨。」
鳳鸞飛一直留心她的神情,見她終於答應,粲然一笑拉住她的手:「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便派人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