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驚浪(6)
舒熠心情十分沉重,這和手機爆炸事故不同,平衡車的核心部件是陀螺儀,而且出事故的是重點客戶公司的高管,他打過很多次交道,亦師亦友,很開朗有趣的一個美國人。
他失去了一個很好的朋友。
然後,他的事業岌岌可危。
因為所有人都會把手機事故和這件事必然聯繫到一起。手機事故原因是否是陀螺儀還在核查,但起碼是由陀螺儀使用過程中引發的,現在,又出了平衡車這樣的重大事故。
今晚美國那邊一開市,公司股價一定狂跌。
對內對外,他都得有個交待。
高鵬很同情他,雖然兩個人總是針尖對麥芒,但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英雄與英雄之間,總是惺惺相惜。
高鵬當然認為自己是個英雄,他也願意承認舒熠是個英雄,不然哪配做自己的對手。他拍了拍舒熠的肩,問:「你要不要立刻趕到美國去?放心吧,韓國人這邊,我替你盯著,你要不放心,那不還有老宋嗎?」
舒熠搖搖頭,又點點頭。
最終,舒熠說:「我心裡有點亂,出去吹個風冷靜一下。」
高鵬說:「那行,我回會議室主持會議,你放心。」
他話只說了一半,舒熠也明白他的意思。高鵬他絕不會乘人之危落井下石,雖然有多年恩怨,但高鵬也有自己的驕傲。贏也要贏得堂堂正正,他們之間有的只是技術分歧。
舒熠走出實驗室,搭電梯上了天台,雖然江南地暖,但正月里的風還是頗有幾分寒意,他連外套都沒穿,被這麼一吹,倒是精神了許多。
只是心裡千頭萬緒,不知道從何理起。
好多年不曾有過這樣的情緒了,上一次如此茫然無措,好像是拿到母親病情的確診書時。母子倆相依為命,他從來不曾想過,有一日會失去母親。
現有的一切,他會失去嗎?
一件事連著一件事,他對自己的技術從來不曾有過懷疑,但這一刻,獨處的這一剎那,他突然動搖了。
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某個技術節點上犯了錯。
這種情緒很可怕,像前所未有的孤獨,鋪天蓋地地襲來;像生平第一次數學沒有拿到滿分,做錯了最簡單的選擇題,連老師都不信他會犯這樣低級的錯誤。
風吹得他整個人都冷透了。
他有些麻木地看著鉛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排滿烏雲,不知道會不會下雪,還是醞釀著一場冷雨。
身後有人輕輕地替他披上大衣,他轉過身來,看到繁星的臉,雖然眼中寫滿焦慮,但她嘴角還是彎彎的,彷彿在笑。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的心裡一瞬間安定下來。
很長時間裡,舒熠都沒有說話。他自己也知道,並不需要交待什麼,她什麼都懂得,什麼都理解。她當然是有幾分擔心,但並不十分外露她的擔心,因為相信他能解決,就如同此時她握著他的手,是鼓勵,也是保證。
她會在他身邊,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樣的狀況。
繁星也並沒有說話,兩個人站在天台上,靜靜地看著遙遠而模糊的天際線。
過了一會兒,舒熠說了句特別無關緊要的話:「來過很多次蘇州,一直都沒空到處逛逛。」
繁星說:「晚上十點出發去上海機場都來得及。要不我們去逛逛園子,順便吃個晚飯?」
舒熠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就我和你?」
繁星點頭。
舒熠反倒很放鬆,大考前他的狀態都是很放鬆的,大敵當前,困難重重,他的狀態也差不多。
他很輕鬆地說:「好呀。」
高鵬整個下午都有點心不在焉,其實宋決銘也是,兩個人雖然開著會,但都有點意興闌珊,雖然爭論還在繼續,探討也在繼續,甚至高鵬和宋決銘還親自動手做了一場對比實驗,但舒熠一走,他們兩個連吵架都有點缺乏火花。
下午的時候韓國人又臨時召開了一個視頻會議,規格很高,韓方由CTO帶頭,其集團電子移動事業部的多名高管參加。供應商這邊,就只有高鵬和宋決銘做代表。
韓方態度變得特彆強硬,甚至咄咄逼人,因為U&C的事情一出,韓方覺得應該就是陀螺儀的問題,所以立刻調整調查方向。本來連續的手機爆炸已經讓整個電子移動事業部覺得焦慮,此刻更是火上澆油。
宋決銘除了技術,人情世故都遲鈍些,打嘴仗尤其用英文打嘴仗更不擅長,一不留神就被韓國人給套路了。高鵬卻有著一顆玻璃心,再加上他是個公子哥兒,從小又是所謂神童,何曾被人這樣當面擠對。然而他終究隔了一層,聽著宋決銘吭哧吭哧在那裡斷斷續續地反駁韓國人,高鵬不由得生出一種悲涼之感。
前所未有地,高鵬覺得,要是有舒熠在這裡就好了。舒熠雖然人討厭,然而反應多快啊,尤其他在技術方面真是沒得說,在行業內,起碼在他舒熠擅長的細分領域裡,還真沒人敢說三道四。
高鵬鬱悶地呼出一口氣。
宋決銘也覺得哪哪都不爽。
他和舒熠分工明確,他負責技術,舒熠負責整個公司。沒錢的時候給他找錢,沒人的時候給他找人,像保姆一樣解決任何問題,宋決銘可以什麼都不管,只管任性地帶著研發團隊奮勇向前。萬一在技術上遇見邁不過去的坎,舒熠也會捲起袖子幫他解決問題。兩個人同甘共苦,一路走過來,可以說是互補最佳的搭檔。
客戶們,尤其重點客戶們,幾乎沒有舒熠搞不定的。美國那家著名刁鑽難纏的客戶,印裔高管還不是掏心掏肺,恨不得能有女兒嫁給舒熠。所以宋決銘一遇上麻煩,也想的是,要是舒熠在這兒就好了。
趁著翻譯正在翻譯大段發言,宋決銘忍不住嘟噥了一句:「要是舒熠在這兒就好了,韓國人哪敢這樣對我們說話。」
高鵬竟然不知不覺點了點頭。
舒熠毫無覺察兩位好基友正在念叨他。他和繁星徑直打車去了老城區,正在蘇州博物館里看文徵明手植的古藤。
繁星成年後很少有這樣清閑的時刻,說是清閑其實也並不是,只是很放鬆。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得知平衡車事故的那一瞬間她是很焦慮的,然而跟著舒熠,不知不覺就鎮定下來。他牽著她的手,兩個人像最普通的遊客那樣,慢悠悠地逛著蘇博。
蘇州博物館出自於著名建築師貝聿銘之手,設計很精妙,雖然場館不大,但處處移步見景,既有中國傳統園林的意趣,又有現代建築的美感。這時節是旅遊淡季,遊客稀少,兩個人從容自在地看完了所有展品,舒熠對繁星說:「走吧,咱們去看看文徵明手植的那棵古藤。」
春天尚淺,古藤還沒有長出葉芽,落地的鐵柱撐著滿架枯藤,想必如果是暮春時節,定會開出瀑布似的紫花,覆滿整個院子。
舒熠說:「可惜來得不是時候。」
繁星說:「不要緊,等花開的時候我們再來看一次。」
舒熠說:「花開的時候一定很美。」他停了停,又說,「等花開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再來看一次。小時候我媽媽教我背古詩,這一首我還記得,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陰。」
他提到母親時總是很惆悵,繁星只是握著他的手,輕輕地靠在他身邊。
在去往機場的車上,舒熠睡著了。繁星訂的商務車,後排寬敞而舒適,座椅經過調節后,舒熠的長腿也能半躺著伸直了。
這幾天他非常辛苦,繁星十分清楚,他睡眠不夠,每天還要勞心勞力,而且,事情一樁接著一樁。
繁星將他的大衣取過來,輕輕搭在他身上,其實車子里開著空調暖氣,十分暖和,然而人睡著后毛孔是張開的,所以要蓋得更暖一點,這是從前外婆教她的。車子平穩地行駛在高速上,車身只有輕微的晃動,讓繁星也有了一絲倦意,但她強自打起精神來,如果這時候睡著,飛機上就睡不好了。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她還是希望自己能在飛機上多睡一會兒,這樣下飛機后才有精力幫助舒熠應對繁忙的工作。
她打開筆記本,重新確認了一遍航班信息,她和舒熠需要中轉兩次才能到達美東,但這已是目前能夠最快到達目的地的方式。接機的車子已經訂好,目的地酒店信息她也確認了一遍,這才合上筆記本,閉目養神,默默地在心裡又把行程梳理了一遍。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手機突然響起來,繁星連忙接聽,怕吵醒舒熠,所以聲音壓得很低。
「媽媽?」
繁星媽很少給繁星打電話,所以繁星覺得挺突兀的,繁星媽在電話里支支吾吾了幾秒,繁星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於是又追問了一句:「媽,怎麼啦?」
繁星媽突然「哇」一下子就在電話里哭起來,繁星知道自己媽媽那性格十分要強,從來打電話來,一句不對都能把自己罵個狗血淋頭,萬萬沒想到她會打來電話就哭,不由得也亂了幾分陣腳,連聲問:「怎麼了?媽,到底怎麼了?你慢慢說,到底出了什麼事情,你告訴我。」
繁星媽這才止住了抽泣,哽咽著告訴繁星:「你……你爸他……」
繁星反倒鎮定了一點,問:「爸爸怎麼了?」
從小父母無數次爭吵、冷戰,繁星習慣了從父母的任何一方,都聽不到說對方的好話。所以她覺得肯定是自己親爹又因為龔阿姨做了什麼事,氣壞了自己的親媽,所以親媽氣急敗壞地打電話來哭訴告狀。
沒想到繁星媽說:「你爸他檢查出來得了癌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