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微光(6)
男人們喝了點酒,說話也隨意了很多,巴特向舒熠推薦了幾種雪茄,兩人漫無目的地閑聊了一會兒,巴特說:「真沒想到你會在紐約結婚,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的律師給你擬的婚前協議足夠嚴密嗎?你知道紐約州的婚姻法並不是特別友好,一般來講,我會建議朋友們去其他州註冊結婚,那句諺語怎麼說?要知道天總是會下雨的,你永遠需要一把傘以防萬一。」
「沒有婚前協議。」舒熠挺隨意地說,「我的一切都是她的。她是我的妻子,我的終身伴侶,我願意與她分享。」
巴特一時意外得說不出話來,因為舒熠即使目前處於特別困難的狀態,但仍舊身家不菲,他缺乏的只是現金進行反收購而已,甚至因為長河的惡意收購,從市值上來說,他擁有的公司股票正在暴漲。
巴特嘟噥了一句,說:「你是個慷慨的人,舒,你也真是一個好人。」
舒熠說:「她是個慷慨的人,她給了我愛情,給了我她所有的一切,所以平等地,我應該給她我的一切。」
巴特舉杯:「祝賀你!看來你尋找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
「謝謝!」舒熠與他碰杯。
兩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巴特雖然老謀深算,但表現得非常有誠意,不斷地進行試探和遊說,但總的來說,他的舉動並不令人討厭。畢竟比起長河來說,他這是典型的先君子后小人,起碼還給機會讓舒熠選擇。
「你想一想,舒。」巴特說,「你沒有錢了——我能算出來你能有多少錢進行反收購,大家都計算得出來,所有華爾街的那群傢伙,他們的鼻子比狗還靈。你撐到今天不容易,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在流通股領域,你不能不認輸。LR有源源不斷的錢,我知道他們的主營業務,雖然油價在跌,可是它擁有那麼多油井,那些石油每天都在變成錢。我也知道LR的高,他是一個非常非常狡猾的對手。他知道你沒有錢了,輸掉了流通股,你很難在其他地方找補回來。你很有才華,舒,但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它的規則是,你失去了一張牌,重要的牌,OK你輸了,這不是你的錯,你堅持了足夠久,但LR已經贏了。你再掙扎,只不過把自己弄得流血不止,而我,MTC,絕對不能眼看著LR得到你,所以別拒絕我們。我們只是想要幫助你。」
舒熠沉默了很長時間,因為他知道巴特說的都是實情,雖然還在苦苦支撐,但流通股的拉鋸戰不會持續太久,他已經提前輸掉了這局。其實和長河進行流通股較量的時候,就已經是輸了,但不能不為,雖千萬人吾往矣,縱然是飛蛾撲火,他也只能用自己的翅膀擋住烈焰。
「想想看吧,舒,我們有最大的誠意,最優厚的條件。」巴特說,「我們甚至可以給你個人那家小小的公司注入一點資金,甚至,我們可以買下它。」
舒熠有點敏感地看著巴特,除了上市公司外,他個人確實有一家小公司,那原本是從起初回國創業時組建的一個研發團隊發展起來的,主營業務跟陀螺儀也沒有太大關係,而是生產一些特定的手機配件和人工智慧專用的感測器,因為一直在虧錢,所以靠舒熠的個人財產支撐。這家小公司他絕對控股,與上市公司並無任何同業競爭或關聯交易,且屬於他的個人財產,因此外界關注到這家小公司的人並不多。
巴特感覺到了他表情細微的變化,他心中暗自得意,說:「你看,舒,我能解決你實際的困難,甚至,可以在你個人的利益上給你最大的幫助。我們是朋友。」他意味深長地說,「朋友總會替朋友考慮的。」
舒熠說:「這樣是有悖我原則的。」
「但是你現在有家庭。」巴特感覺到了鬆動,繼續遊說,「你很愛你的太太,你馬上就會有自己的孩子,你願意破產嗎?你願意孩子出生就一無所有嗎?我們總能想到辦法的。」他寬厚的手掌落在舒熠的肩上,「想想吧,舒,不要著急,仔細考慮之後再回答我。你是一個好人,你願意為所有股東負責,但是所有股東,真的站在你這邊嗎?」
回去的路上,舒熠很疲憊,繁星也是,應酬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雖然巴特太太十分熱情,但那是另一個社交戰場。舒熠在打一場戰役,她又何嘗不是。舒熠將她攬入懷裡,繁星沒有作聲,靜靜地靠在他懷中。
舒熠說:「覺得有點對不起你,總讓你跟著我吃苦。」
繁星說:「我願意。」
舒熠笑了笑,說:「前有狼後有虎,也沒別的路可以選,你覺得我應該選狼,還是應該選虎?」
繁星說:「真的沒有別的路可以走嗎?」
舒熠說:「或許吧,但目前看來,真得在狼和虎中間挑一個了。」
繁星故意活躍氣氛:「不如點兵點將,點到哪個選哪個。」
舒熠笑了一聲:「還不如擲骰子。」他在她耳朵上親了一下,說,「就選老虎吧,我決定了。」
繁星詫異地看著他:「這麼快?為什麼?」
「反正總得選一個。」舒熠明顯表情放鬆了許多,也許是真的無所謂了,他甚至開起了玩笑,「畢竟老虎剛誇過你漂亮,看在這個的分上,我也得選虎啊!」
話是這麼說,做任何決定其實都非常艱難。首先得統一股東的意見,股東們也知道舒熠儘力了,毫無辦法,但這時候選擇跟MTC合作,簡直是棄子認輸,僅股東們就統一不了意見。當MTC提出首先可以誠意收購舒熠那家私人公司時,股東會簡直炸鍋了,大部分中小股東立刻拍案而起,覺得舒熠這是背叛和出賣。
一時間什麼難聽的話都有,舒熠迅速失去中小股東的支持,更有難聽的電話打到繁星這裡來,她也默默地過濾掉。
其實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舒熠想要賣掉私人企業的初衷也是為了籌錢,籌錢才能反收購,然而不會有人這樣理解,很多中小股東甚至倒戈偏向了長河。
舒熠在一片罵聲中還能苦中作樂,說:「這算不算眾叛親離?」
他其實因此肩負的壓力比任何時候都大,連老宋都忍不住打了個電話來,說:「舒熠你千萬不能這麼干,你這麼干會失去民心你知道嗎?」
「那麼你告訴我,我能從哪裡找錢來反收購?」舒熠反問,「如果不賣掉私人企業,我能從哪裡找錢?何況私人企業一直在虧錢,而現在,我甚至能把它賣個好價錢。」
老宋說:「你也不能這麼干,你這麼干不是飲鴆止渴嗎?小股東們要是全都支持長河收購了,你該怎麼辦?」
舒熠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高鵬也打了電話了,直截了當地說:「舒熠,雖然我是站你這邊的,但你真要把公司賣給MTC,還不如賣給我爸呢。你看,咱們倆什麼關係啊!你賣給我爸,那不就等於賣給我?你放心,沒等你落我爸手裡,我一定就已經想法子把你給撈出來,不讓他染指你!我爸為了我跟公司總機的事都快氣瘋了,現在他只要我跟那姑娘分手,什麼條件他都肯答應,所以我一定有法子把你弄出來,MTC開什麼樣的條件我都跟!我做你的大股東,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舒熠還有心情跟他開玩笑:「那你不得犧牲你跟總機姑娘的感情了?」
高鵬特真誠地說:「我想做你的大股東想了這麼多年,犧牲點感情怕什麼!」
舒熠十分感動地拒絕了。
舒熠雖然覺得無愧於心,但罵聲四起,長河簡直快要樂瘋了,知道舒熠這是被逼到山窮水盡,不得不出此下策。
高遠山說:「這是真沒錢了,打算拿個人財產堵上。他的個人財產能堵多少窟窿,還挨所有股東的罵,認為他這是拿錢跑路。這舒熠,被逼得都出傻招了!」
長河乘勝追擊,在中小股東那裡頗有所得,頻頻舉牌,漸漸逼近收購成功臨界線。MTC則不焦不躁,以逸待勞。
巴特十分肯定,舒熠絕不會甘心被長河收購,而且自己已經釋放了如此的誠意,舒熠肯定會回頭的。那可不是一個錢兩個錢,而是很多個億。而且舒熠的個性業界都知道,他非常有責任感,哪怕僅僅是為了管理層留任,他也會跟自己展開最終談判的。
長河將舒熠逼得越緊,MTC就在談判中越是有利,所以巴特十分悠閑地觀戰,等待舒熠自己進入囊中。
因為收購而再次召開的股東會簡直鬧翻天,完全沒有了第一次股東的同仇敵愾。所有人對舒熠充滿了敵意,舒熠不得不承認MTC這招真是一箭雙鵰,首先迫使他天然地考慮是否立刻變現個人財產反收購,然後瓦解和離間了他與中小股東原本良好的同盟關係。
巴特老奸巨猾,給他添置了無數障礙,而他還得感激MTC的好心,起碼它從表現甚至實質來說,都是在給他提供反收購幫助。
焦頭爛額里迎來最後一次庭審,早起繁星給舒熠打領帶,準備去法庭。紐約已經是春深似海,春光明媚,舒熠覺得繁星手指微涼,她最近十分疲憊,他握住她的手,給了她一個鼓勵的微笑。
這次庭審控辯雙方都做好了決一死戰的準備。
控方列舉的證人都非常有力,包括一名高級別技術顧問,他詳細向大家解說了平衡車的失控原因,正是基於舒熠向Kevin Anderson在郵件中提出的技術建議。然後列舉了實驗室做的一次次模擬實驗,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造成平衡車的失控。
控方詢問舒熠:「這郵件是你發送的嗎?」
「是。」
陪審團寂靜無聲,每個人都在做筆記,也看不出來陪審員們在想什麼,他們都經過培訓,不會在法庭上表露任何情緒。
控辯雙方糾纏的點都在於是否過失殺人,因為這是重罪。而商業欺詐罪名更輕,也是建立在舒熠有明確得知產品缺陷,卻仍舊出售給下游企業的基礎上,律師很有信心打贏后一點,因為主觀故意很難證明。
控方的證據鏈倒是羅列得很完整,辯方律師試圖突圍了幾次,都被控方精確地擋下來,庭審一時膠著,氛圍也漸漸凝重。連繁星都知道情形不妙,再這麼審下去,或許陪審團真的會判罪名成立。
就在庭審間隙,辯方律師的助手走進來,悄悄在律師耳邊說了一句話,律師精神大振,申請引入新的證人。控方立刻反對,因為辯方沒有提前申請。律師力爭,說明這位證人十分重要,控辯雙方又在庭前幾乎吵起來,法官最後還是決定引入新證人。
這位新證人是Kevin Anderson的太太,她在丈夫的葬禮后就沉浸在悲傷中,帶著孩子去澳洲陪伴丈夫的父母,剛剛才回到美國。
舒熠不知道律師怎麼找到她,並說服她出庭作證。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Anderson太太,上次見面,還是好多年前,Kevin盛情邀請他去家中做客。Anderson太太和氣可親,就像師母一般招待了他和另幾位年輕的客人。
舒熠心裡充滿內疚和悲傷,律師沒有向他提起,可能也是擔心他反對打擾Anderson先生的遺孀。他看了一眼繁星,繁星懂得他的意思,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律師也沒有跟自己商量過。
這件案子對律師而言也非常非常重要,因為獲得很多美國商界的關注,報紙上更有長篇累牘的報道,所以律所幾乎是拼盡全力,也想要贏下這場官司。
正因為如此,控方也是拼盡全力,想要一個漂亮的結果。
Anderson太太宣誓后坐到證人席上,她十分平靜地看了舒熠一眼,然後開始做供述。
律師提問后,Anderson太太告訴法官:「是的,我知道有這些郵件,我聽我的丈夫提起過,他對此興緻勃勃,覺得這是全新的、革命性的創新。他覺得舒熠這個點子是天才,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試一試。」
控方律師詢問:「這是舒熠向你丈夫提議的嗎?」
「不。」Anderson太太出人意料地否認了這點,「舒熠只是提出這個點子,他們通過FaceTime討論,我家有大尺寸的屏幕用於FaceTime和視頻會議,所以我看到了。我聽到了舒熠說,他的英文很好,他總是用英文跟我丈夫通話。舒熠說這個點子只是基於設想,他勸說我的丈夫先不要急於使用,起碼在實驗室做完受力實驗……他們講述了一些技術單詞,我不太能聽懂,但舒熠一直在強調,這需要實驗,別太迫切地將它運用到產品中,那樣是危險的。我深刻地記得這點,因為結束通話后,Kevin向我抱怨說,Shu太保守了,他開玩笑說Shu雖然有世界一流的頭腦,但骨頭裡還是個保守的東方人。所以我記得這點,記得很清楚。」
她說:「我不覺得Shu應該被懲罰,這件事情他沒有過錯,他只是想到一個很好的點子,然後迫不及待地告訴了他最好的朋友——我的丈夫,因為他們兩個之間,總有很多這種分享。他們提出構想,這種構想通常是距離可以使用很遙遠的,五年內,十年內,我不知道。我的丈夫總是說,人類最偉大的地方,就在敢於構想,挑戰最新的科技。他太迫切了,他總覺得被時間追著跑,每次有這種新的構想,他總是迫不及待想要把它變成現實……他總是對我說,如果十五年前告訴我,手機可以取代電腦,我一定不會相信的,如果十年前告訴我,人工智慧可以實現無人駕駛,如果五年前告訴我,AI可以戰勝人類最偉大的棋手,我也不會相信的。他要做的,就是不斷地跟時間賽跑,挑戰最新的不可能。只是沒想到這一次,他真的是跑得太快了……太急切了……他為他的理想付出了全部,我相信他並不會後悔。雖然這對我和家人來說,是一種無法消弭的悲傷。」她低頭撫去了眼角的淚水,「願上帝使他安息。」
法庭上一陣寂靜的沉默,所有人都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Anderson太太說:「不要責備舒熠,更不要懲罰他。」她湛藍的眼睛看著舒熠,「他和我丈夫是一樣的人,他們醉心於技術,享受每一次創新和挑戰。而且,這真的不是他的錯,他已經再三警告和勸阻過我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