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入獄(2)

  大廳一樓正東向的牆上掛著一個電子鐘,時間顯示是下午的四點二十五分,此刻室外應該還是陽光普照的明亮世界,但這幢樓內感覺已經和夜晚無異,必須靠一盞盞日光燈來維持室內的亮度。


  一張張面龐出現在監室門口,透過鐵柵欄向外張望著。這些人都是重監區的常住客,而樓下的「新人」此刻則成了他們眼中的西洋景。有人在吹口哨,有人在起鬨,還有人則「一二一」地幫著新人們喊著前進的口令。


  眼鏡男看著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腳步不受控制地慢了下來。


  「安靜!」帶隊的獄警大喊了一聲,待喧嘩平息之後,他指揮著新人們在大廳中間站成一排,然後又命令道,「把包裹放在地上打開,外衣也都脫掉。」


  囚犯們機械地執行著指令,攤開包裹后開始脫衣。眼鏡男在脫掉外套和長褲之後,動作不免有些猶豫。


  「磨蹭什麼?繼續脫。」一個年輕獄警走上前呵斥了一句,他的手裡提著一根電棍,威脅似的揮了揮。


  三樓有人發出怪笑聲:「哈哈,小白臉還害羞呢。」


  眼鏡男的臉憋得通紅,顯得尷尬無比。他看看兩邊的同伴,全都脫得只剩下一條小小底褲。他也只好無奈地舔著嘴唇,把貼身的襯衣和秋褲通通除去,近乎全裸地忍受著各種無禮的目光。


  年輕獄警上前用電棍在包裹和衣服堆里撥弄著,檢查有沒有違禁物品,而監室里的囚犯則開始興緻勃勃地對新人們的身體發表評論。


  「哎,戴眼鏡那小子真白啊,跟個娘們似的。」


  「嗯,得好好檢查下,別是個做過手術的二尾子。」


  眼鏡男縮了縮身體,恨不能自己能像刺蝟一樣團起來。


  圍觀者一陣鬨笑之後,矛頭又指向了別處。


  「看看排第二那個,文身不錯啊。」


  「嗯,老鷹整得還行。」


  「行個雞巴,腦袋那麼小,跟個龜頭似的。到了老子手裡,再給丫刺個籠子,丫就老實了。」


  被言及的是個高大壯碩的小夥子,滿臉橫肉,一看就是野慣了的。他可受不了這樣的羞辱,立馬轉頭向著話語傳出的方向吼了一句:「孫子,你就等著死吧!」


  挑釁者「嘿」地乾笑了一聲,沒有回嘴,周圍則響起零零散散的噓聲。文身男覺得自己佔了上風,便得意洋洋地昂起頭,傲然四顧。


  不過現場的氣氛卻開始變得怪異,各種聲響逐漸平息,透出一片死氣沉沉的寂靜。文身男納悶地收回目光,忽地心頭一緊,像被火鐐子燙了一下似的。


  那個帶隊的獄警正用灼人的眼神死死地盯著他。文身男有些發毛,連忙把視線避開,不過他又不甘心一下子憋了,脖子還在頑強地梗著。


  「你們還不認識我吧?」獄警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文身男身上,但說話的口氣卻是在面向所有的新人。


  大家都不說話,只有個別人搖了搖頭。


  獄警便又面無表情地自答:「我姓張,叫張海峰,是四中隊的中隊長。不過你們只需要叫我張管教,記住了嗎?」


  這次眾新人紛紛響應:「記住了。」但聲音卻參差不齊。


  張海峰倒並不在意,他緊接著提出了第二個問題:「這是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過於簡單了,反而沒人敢貿然回答。


  張海峰便向前走了幾步,目標直指向那個文身男。而他的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了文身男的氣場上,後者的腦袋漸漸垂了下來。


  張海峰直走到跟文身男臉貼臉的地步,這才停下了腳步。他背著手,把口唇附在對方耳邊又問了一遍:「這是什麼地方?」


  張海峰的個頭比文身男矮了不少,他說話的時候甚至要微微踮起腳尖。但他的氣勢已經完全壓倒了對方,文身男瑟瑟地往後躲了一下,同時咧著嘴答道:「監獄。」


  張海峰嘿嘿地笑了起來,那笑聲古怪得很,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惱怒。文身男摸不著頭腦,也只好傻傻地賠著笑了兩聲。不過他的笑聲剛剛出口便忽地扭轉了腔調,變成了一陣鬼哭狼嚎般的慘叫。


  他身邊的人都被這瘮人的慘叫聲嚇了一跳,尤其是那個眼鏡男,更是明顯地震懾了一下。定睛看時,卻見張海峰背著的手已經伸到了前方,手裡的電棍正結結實實地戳在文身男的腋下。後者像中風似的抽搐了兩下,然後便蜷成蝦米一般倒在了地上。


  「監獄?原來你認為這裡只是監獄?」張海峰冷冷地瞪著那文身男說道,「難怪你敢這麼放肆。」


  文身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無法言聲,劇烈過電造成的肌肉痙攣讓他的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張海峰上前踢了他兩腳,喝道:「起來,站好!」


  文身男不敢違抗,掙扎著爬起來,臉色蒼白。


  張海峰不再搭理他,轉而在新人們面前踱起了方步,並接著先前的那個問題說道:「我告訴你們這是什麼地方——這是四中隊,是重監區!你們來到這裡,說明你們都曾犯下累累罪行。對於你們這些人,我很樂意用最殘酷的手段來懲罰你們。」


  張海峰的聲音不大但卻森嚴有力,而他手中的電棍依舊向外伸展著,棍頭噼啪作響。他走到哪兒,相應位置上的囚犯便現出畏縮的神色,生怕他的手往前輕輕一送,自己便要大吃苦頭。


  張海峰在眼鏡男面前停下了腳步,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後者怯生生地咬著嘴唇,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他這副生怯的樣子似乎令張海峰的心情好轉了一些。於是那管教關閉了電棍的開關,換了種語氣又繼續說道:「當然,政府把你們交到我手上,不是讓我來懲罰你們的,而是讓我來拯救你們,讓你們迷途知返,重新做人。政府可謂一片苦心,但你們未必能懂。不過不懂也不要緊,你們在這裡,只要記住兩個字:服從!我讓你們幹什麼,你們就幹什麼,我不讓你們干,你們就把尾巴夾在褲襠里,老老實實地縮著!聽明白了嗎?」


  眾人忙不迭地齊聲表態:「聽明白了!」只有那文身男還沒從電擊后的惶恐中恢復過來,嘴巴囁嚅了一下,卻沒有出聲。


  張海峰皺了皺眉頭,伸手一指道:「我看他腦子不夠轉的,你們再幫他醒醒。」另一個獄警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手裡的電棍噼噼啪啪地再次戳在了文身男的腰間。後者嘶嚎一聲倒在了地上。


  獄警跟著蹲過去,電棍一下一下地追逐著那個翻滾的軀體,像是頑皮的小孩用木棍調戲著一隻碩大的蟲子。文身男一邊徒勞地躲避,一邊用變了調的聲音高喊著:「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張海峰負著手站在一旁,任由那刺耳的聲音折磨著眾人的鼓膜。足有半分鐘之後,他才終於揮了揮手,讓自己的手下停止了這番虐刑。


  文身男斜著嘴,涕淚橫流。不過他這次學乖了,不待管教吩咐便用儘力氣爬起來,直挺挺地站回到隊列中。那隻文在他背部的老鷹現在則沾滿了灰塵,變成了一隻灰頭土臉的家雀。


  張海峰的目光往這邊蔑然掃了一眼,又道:「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在外頭都是橫著走路的,要給你們上規矩恐怕不太容易。沒關係,你們想怎麼野就怎麼野……」


  「可不敢野,我們一定聽從管教的指揮,絕不敢惹管教生氣。」搶著表態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傢伙,一雙三角眼賊忒兮兮,一看就是個遍歷江湖的老姦猾。


  「生氣?」張海峰卻笑了,他向那老頭走上兩步問道,「你認為我剛才生氣了嗎?」


  老頭應變也真是快,立刻賠著笑道:「沒有沒有……您大人大量,肯定不會和我們一般見識。」


  「我告訴你,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很高興。我說:你們想怎麼野就怎麼野,這是真心話——」張海峰眯眼瞧著那老頭,拖著長腔道,「你知道為什麼嗎?」


  老頭愣住了,使勁擠著眼睛,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因為我不想讓手裡的電棍閑著!」張海峰猛然提高了聲調,用銳利的目光掃視著面前這些新收的囚徒,「我每天都要待在這座墳墓一樣的監獄里,忍受著沒有盡頭的徒刑,這全是拜你們所賜!你們這些渣滓,我恨不能把你們全都電得死去活來!可惜監獄的規章制度不允許我隨便地懲罰你們,我能怎麼辦?我只好寄望於你們盡情撒野,這樣我才有充足的理由來享受你們的痛苦——就像剛才那樣。」


  說話間,張海峰又踱到了那文身男子面前,用電棍輕輕敲著對方的肩頭:「我要謝謝你。你知道嗎,很多事情都像吸毒一樣,是有癮的。謝謝你,今天讓我過足了癮。」


  文身男子乾咽了兩口唾沫,似乎想笑,但那笑容實在比哭還要難看。


  張海峰則露出心滿意足般的神情,他沖自己的手下招了招手:「好了,送他們各歸各屋。」


  在獄警的指揮下,驚魂甫定的囚徒們抱起自己的衣物包裹,半裸著身體排成一隊,往監室方向走去。當那眼鏡男經過張海峰身邊的時候,後者忽然叫住了他。


  「你叫什麼名字?」


  「杭文治。」眼鏡男轉過身體,立正答道。


  「嗯……」張海峰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你的事情——但既然到了這裡,就要遵守這裡的規矩。你現在是一個罪犯,和其他罪犯一樣,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你明白嗎?」


  杭文治答了聲「明白」,但語音卻是無比的酸澀。


  「明白就好。」張海峰揮揮手,「跟著隊伍去吧。」


  眾人在監區一路前行,每次停下時,便有一名囚犯被送入某個監室中。杭文治希望早點輪到自己,因為僅著內褲在數百號人的注視下來回走動實在是令人尷尬。可現實卻不如人願,杭文治偏偏被安排在最後,直到上了四樓,兩個獄警才在東南拐角處停了下來。其中一個獄警打開了臨近監室的鐵門,努了努嘴道:「進去吧。」


  杭文治看了眼鐵門上的編號:424,然後便黯然走進了那間屋子。屋裡的光線有些昏暗,他努力瞪大眼睛調整著自己的視力。


  鐵門在身後重新鎖好,同時有個聲音說道:「這小子身子骨細,你們可別欺負他。」


  「放心吧,周管教。」屋裡有人笑著回應,「我們不敢給政府添麻煩。」


  杭文治的眼睛此刻漸漸能看清周圍的環境,卻見這是一個十來平方米的小屋,進門的左手邊是一個簡易的衛生間,陣陣騷臭味撲鼻而來,右手邊則是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子床,上鋪躺了個人,下鋪卻空著。


  「眼鏡,那就是你的床鋪。」剛才說話的人指著那張空鋪說道,他自己躺在靠裡面的一張下鋪上,在他對面還有一張床,下鋪上並排擠坐著三個人。


  杭文治示好似的笑了笑,同時在心裡盤算了一下:三張床六個人,看來這個監室現在是「滿員」了。他把包裹放下,然後坐在床上拿起秋褲便要往腿上套。


  「你媽個逼的,讓你穿衣服了嗎?」裡面床上坐著的一個人不乾不淨地罵了起來。這是個非常年輕的小夥子,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雖然面相稚嫩,但他說話的時候卻斜眉咧嘴的,一臉的痞氣。


  杭文治的動作僵在了一半,手裡拿著褲子,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你過來。」先前說話的男子沖杭文治招招手,看他怡然躺著的悠閑姿勢,似乎是這個監室里的老大。


  杭文治把秋褲放回床上,半裸著身體走到那男子面前。卻見對方四十歲左右,矮壯矮壯的身材,左臉頰上立了道刀疤,容貌甚是兇悍。


  刀疤臉上下打量著杭文治,像是要把他看透似的。後者無奈而又尷尬地垂著頭。


  「你他媽的是啞巴啊?」小痞子忽然從後面跳過來,劈手在杭文治的腦殼上甩了一巴掌,「還不叫平哥?」


  杭文治轉過頭去,神色有些憤然。小痞子立馬瞪起眼睛:「怎麼著,想炸刺啊?」


  「嘿,就這小模樣,還挺有脾氣呢,也不想想這是什麼地方。」另一個坐在對面床上的男子冷笑著說道,聽聲音這正是先前挑釁文身男的那個人。杭文治意識到自己絕不能多說什麼,只好忍住氣沖著躺在床上的矮壯男子叫了聲:「平哥。」


  平哥哼了一聲,算是應了,然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杭文治。」


  「嗯,人挺文,名字也挺文。」平哥又瞥了他一眼,「是文化人吧?一點禮貌都沒有,你就算到別人家裡做客,不也得先跟主人打個招呼?」


  「是,平哥。」杭文治倒也認了,又轉過身看著對面坐著的那三人,「我初來乍到,不懂規矩,諸位大哥包涵著。」


  平哥這時指著那三人分別介紹:「這是黑子,這是阿山,這是小順。」他每介紹一人,杭文治便要跟著叫「黑子哥」「山哥」「順哥」。黑子和阿山都是三十來歲的年紀,黑子身高體壯,阿山則要精幹一些,這兩人叫「哥」倒還好,只是那個痞子「小順」年紀輕輕,自己卻也要叫「哥」,杭文治心中多少有些憋屈。不過既到了這個地方,還有什麼道理可講?

  躺在門口鐵床上鋪的男子一直沒有起身,杭文治猶豫著,不知是否也要上前打個招呼。平哥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說:「他在睡覺,不用管他。」而黑子此刻則「哼」了一聲,似乎對那人還存著些不滿的情緒。


  「哎呀,快開飯了吧?」平哥忽然吸了吸鼻子,從床上坐了起來。


  他這麼一說,其他人也都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飯香。黑子的情緒更是大為好轉,興奮地搓著手道:「今天我得有加餐吧?」


  「放心吧,肯定有你的。」阿山笑著說,「老張心是狠,但說話還是算數的。就憑你今天的表現,肯定有肉吃。」


  小順也跟著附和:「黑子哥那句話可真絕:給丫刺個籠子!哈哈,我一想到就樂。」


  黑子得意地自誇道:「話絕是一方面,最主要是眼睛准。今天這幫新犯,人太多。我一眼就看出只有那個文身兒可以挑唆。怎麼樣,被我搶了個頭彩吧?」


  杭文治漸漸聽出些味兒。原來入監時老犯們的言語欺凌竟是在張海峰的授意下進行的,其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找出新犯中最「炸刺兒」的那個,然後殺雞駭猴,給其他人一個下馬威。只可憐那個文身男直到現在還蒙在鼓裡。


  見這幾位聊得歡快,杭文治便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這次倒沒人再呵斥他,他連忙抓緊時間穿好了衣褲,總算擺脫了難堪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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