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失蹤的鉛筆(6)
在四監區這個極度敏感的區域內,犯人勞動時用到的鉛筆素來便是嚴格管制的物件之一。要知道關押在這裡的大部分囚犯都是身負重案的亡命之徒,削得銳尖的鉛筆在他們手中很可能就是一件殺人奪命的利器。所以大家工作的時候,所有的鉛筆都是現用現領的,下班前必須把鉛筆交還才能離開車間,即便是一個小小的鉛筆頭也不能帶走。
事實上,四監區在鉛筆的問題上曾經有過血案教訓。大概在一年之前,有一個犯人把領到的新鉛筆一折兩段,將前半截偷偷帶回了宿舍。因為他下班的時候正常交還了後半截鉛筆,管理人員沒能發現這個隱患。結果沒過幾天,那半截丟失的鉛筆便在一次鬥毆事件中插進了另一個犯人的眼眶。所幸那半截鉛筆不長,受害者只是瞎了一隻眼睛,並未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四監區所有的管教都因此背負了或大或小的處分,尤其是監區中隊長張海峰,更是失去當年所有評優評先的機會,此後的仕途也難免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鑒,四監區對於鉛筆的管理便愈發嚴格。每個犯人在開工前領鉛筆的時候都要記錄下所領鉛筆的實際長度,然後下班時要用交還鉛筆的長度與記錄長度進行對比,按規定兩者間的差額不能超過兩厘米,以此避免有犯人帶走半截折斷鉛筆的情況再次發生。
根據記錄,黑子今天下午領到的恰好是一支全新的鉛筆,這支鉛筆如果被誰帶到了車間之外,其殺傷力足以在監區中製造出一起命案了。
不過一支新鉛筆的長度足足接近二十厘米,它又怎麼會在監管如此嚴密的生產車間內憑空丟失呢?聯想到黑子和小順此前的積怨和衝突,此事背後的隱情的確是耐人尋味。
就在杜明強這般思忖的當兒,卻聽得腳步聲響,眾管教簇擁著張海峰來到了車間內。
犯人們一個個站得筆直,臉上則擺出一副痛苦而又無辜的神色。他們全都能揣摩到張海峰此刻的心情,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觸犯這個「鬼見愁」的霉頭。
黑子更是深深地埋著頭,像是只受了驚嚇的鴕鳥一般。負責生產監督的黃管教此前已經讓他嘗了一番電棍的滋味,現在張海峰親自到來,不知還有什麼恐怖的懲罰在等待著自己。
無論如何,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的。皮鞋跟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最終那串沉重的腳步停在了黑子的面前。
黑子猶豫了片刻,然後壯起膽子抬起視線。他看見張海峰正居高臨下地盯著自己,目光冷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冷靜,就好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般的海面一樣。黑子只敢略略一瞥便又被刺得低下了頭去。在他眼前是一雙黑黝黝的皮鞋,而他腦袋的高度還夠不到對方的膝蓋。
張海峰開口了:「你再說一遍,鉛筆是怎麼丟的?」他的聲音也是高高在上的,帶著種令人無法逃避的壓迫力量。
「我去上了個廁所,把鉛筆放在桌子上的……回來的時候就不見了。」黑子唯唯諾諾地回答說。
張海峰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又問:「你上廁所用了多長時間?」
「沒多長時間,」黑子咧了咧嘴,「我拉了泡屎,也就是三五分鐘吧。」
「三五分鐘?」張海峰拖著長音反問道,顯然對此頗有質疑。
黑子有點心虛了,猶豫片刻后又改了口:「也可能不止……我這兩天腸胃太干,拉屎可費勁了。」
張海峰沒心思跟他扯這些閑話,只是追問:「到底多長時間?」
黑子想了想說:「最多不超過十分鐘。」他這次語氣堅定,說話的同時還抬眼看了看張海峰,顯得很誠懇似的。
張海峰卻突然抬起腳,厚重的皮鞋底子踹在了黑子肩頭,後者「哎喲」一聲摔了屁股墩,挨踹的部位更是吃痛不已。不過他也是個老犯油子,立馬便爬起來重新在張海峰面前蹲好,動作利索得像個不倒翁一樣。
對方如此的表現,倒讓張海峰無法再下腳了。他便沉著臉色罵道:「不超過十分鐘?你騙誰呢?!監控錄像清清楚楚,你是三點三十五分進的廁所,三點五十七分才出來,足足二十多分鐘!你是拉屎啊你還是生娃呢?」
張海峰可不是在唬對方。當他得到車間里鉛筆丟失的報告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了事發前後的監控錄像。按照黑子的說法,既然鉛筆是在他上廁所的時候丟失的,那麼在這段時間內曾經接近過黑子工作台的人應該就是拿走鉛筆的嫌疑人。可不巧的是,黑子的工作台恰好位於車間內兩條縱橫通道的交叉點上,不時有犯人來來往往,拿著粘好的紙袋到後面的打孔機上進行打孔。而裝在車間門口的監控攝像頭雖然視野廣闊,但清晰度卻不盡如人意,只能看到人員來回走動,無法分辨更加細小的動作,到底是誰從桌上拿走了那支鉛筆實在難以判斷。
同樣是由於錄像清晰度的關係,從畫面中根本看不清桌子上有沒有鉛筆,所以也無法排除黑子賊喊捉賊的可能性。而黑子在廁所里一待就是二十多分鐘,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經驗豐富的張海峰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疑點。
聽說張海峰已經查看過監控錄像,黑子知道敷衍不過去了,只好苦著臉說道:「時間是長了點……可我真的是腸胃太干……」
「便秘是吧?」張海峰沖門口招招手,「來兩個人把他帶到醫務室去,找東西把肛門撐開,好好通一通!」
「別啊,張隊!」黑子連忙告饒,他深知如果這樣去了醫務室,那身心可得同時遭受重創了。
張海峰冷冷反問:「你還說不說實話?」
「我說,我說。」黑子憋了半天,終於鬆口了,他漲紅了臉道,「我就是……就是想女人了,自己到廁所里爽了一把。」
居然是這樣一個猥瑣的原因。即使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犯人間也禁不住響起了一陣鬨笑。甚至有幾個管教也忍耐不住,暗自低頭背身來掩飾自己忍俊不禁的神情。
張海峰瞪著眼往四周環顧了一圈,把笑聲壓了下去。
「我就是打了個手槍,真的沒幹別的。」黑子再次抬起頭,信誓旦旦地說道。反正丟人也丟到家了,他現在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這理由倒是說得通。犯人們在監獄里打手槍自慰是非常普遍的情況,而看黑子的神態也不像是臨時編出來的瞎話。張海峰負著手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向外踱出了幾步,轉頭看向貼著牆根站著的那兩排犯人。
有人低下了頭不敢和張海峰對視,但也有人故意抬著目光,好像要證明自己問心無愧似的。
張海峰輕咳一聲潤了潤嗓子,沖著眾人開口說道:「四監區所有的人現在都在這裡了。鉛筆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消失,你們裡面一定有某個人知道那支鉛筆去了哪裡。現在我給這個人一次機會,你自己把鉛筆交出來,我可以給你最低限度的懲罰。」
車間內靜悄悄一片,無人應聲。先前抬頭的人此刻也把眼睛垂下去了,生怕自己的目光會引起張海峰的某種誤解。
「現在把鉛筆交出來的話,我只會讓他吃一頓電棍,外加一周的禁閉。」張海峰又補充說道,這樣的懲罰其實已經非常嚴厲,但此刻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帶著種輕描淡寫般的意味。
依舊沒有人說話,所有的犯人都深深地低下了頭,躲避著周圍管教們射過來的灼人目光。
張海峰也沉默了,他知道在此情境下大家都需要一個思索的時間。而這個時間越長,某些人便會承受到越大的壓力。
四監區的生產車間從來沒有這樣寂靜過,靜得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簡直要叫人窒息。這種滋味令每一個犯人都備感煎熬。
良久之後,終於有人忍耐不住了。從牆根里傳來一聲大吼:「誰拿的?趕緊交出來吧!別他媽的連累大家一塊兒受苦!」
說話的人卻是平哥。他在犯人間素來地位不低,說起話來倒也別有一番氣勢。
靜默被打破之後,密不透風的壓力似乎也被撕開了一個口子。犯人們稍許恢復了一些生氣,有人在一旁輕聲附和,而更多的人則東張西望地看著別人,試圖通過自己的觀察發現些什麼。
只是對於那支鉛筆卻依舊無人提及,所有的人都無辜得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張海峰忽然笑了,「哧」的一聲,帶著輕蔑和嘲弄的意味。這笑聲立刻讓整個車間再次安靜下來,犯人們的目光齊齊地集中在張海峰身上,誠惶誠恐。
「我知道拿走鉛筆的那個人是怎麼想的。」張海峰開始慢悠悠地說道,「他肯定把那支鉛筆藏在了某個隱秘的地方。所以他會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自投羅網。只要鉛筆不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就沒有證據證明是我拿的。就算連累大家一起受罪,也總比我一個人吃大苦好。」
這番分析很是貼切。能進入四監區的犯人幾乎全都是姦猾無比的角色,審時度勢、見風使舵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既然管教們已經看過了錄像卻還沒找到鉛筆的下落,那麼鉛筆丟失的細節在錄像上肯定是看不清楚的。所以拿走鉛筆的那個傢伙必然會抱定死不開口的決心,張海峰再厲害,找不到目標又能如何呢?最終的結果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大家跟著他一起背這個黑鍋。
眾犯人自然也想得清這個道理。當下就有人開始牢騷抱怨,或者低罵「真不是個東西」,或者憤然呼喝「敢做敢當,別他媽的做個縮頭烏龜」!而每個人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表現出自己在這件事情中可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張海峰冷眼旁觀,等這番騷動平息之後,又接著說道:「鉛筆不會憑空消失的,它必然藏在某個地方,而這個地方不會超出你們的活動範圍。所以我想把它搜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犯人們紛紛點頭附和。有人說:「那麼長的一支新鉛筆,怎麼可能找不到?」還有人則積極表態,希望管教們立刻便開始搜查,不要再浪費大家的感情和時間了。
張海峰卻擺了擺手,看起來並不著急,他在犯人們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然後指著車間門口的攝像探頭說道:「那裡的攝像頭時刻都在工作,整個車間都能被拍進去。當然了,我們的設備清晰度有限,從屏幕畫面上無法看到那支鉛筆。不過你們每個人的活動過程都是可以看清楚的,只要我搜出了那支鉛筆,難道我就判斷不出是誰把它藏起來的嗎?」
這番話說得擲地有聲,而其他的管教們聞言心中都為之一亮,不錯,只要搜出了鉛筆,再結合錄像盯死藏鉛筆的地方,那肯定有所發現的。畢竟藏鉛筆可不像從桌面上拿走鉛筆那麼容易,嫌疑人必然會在錄像中留下一些異常的動作和反應。
「好了。」張海峰這時停下腳步,轉身再次掃視著面前的那幫犯人,「現在是最後的機會,自己把鉛筆交出來,吃一頓電棍,關一周的禁閉,這是最輕的懲罰。如果讓我找出來是誰,那等待著你的就是最重的懲罰,重得超出你們任何人的想象!」
重刑犯們大部分都知道電棍和禁閉的滋味。電棍戳在身上,能夠讓人的周身像抽筋一樣產生強烈的痙攣劇痛,那種疼痛能讓你口水橫流,大小便失禁;而關禁閉則是另一種精神上的懲罰,遭受這種懲罰的人會被關在一間狹小的黑屋子裡,沒有光線,沒有聲音,全身所有的感官幾乎都失去了作用,就像被封死在冰冷的墳墓里一樣。即便是最堅強的人一個星期下來,心頭也會被磨起一層厚厚的繭子。
「一頓電棍,一周禁閉」這尚且是最輕的懲罰,那犯人們的確無法想象「最重的懲罰」究竟會是怎樣。
未知的東西是最恐怖的。而這種「無法想象的懲罰」會給犯人帶來一種怎樣的壓力,亦可想而知。
於是這些兇悍的重刑犯一個個噤若寒蟬,哪怕是百分百無辜的人額頭上也不免沁出了一層細汗:萬一那鉛筆在自己的工作台附近被找到,那可真是有苦難言了!
可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仍然沒有人肯說出那支鉛筆的下落。大家只是在這種靜默的氣氛中等待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張海峰的視線從犯人們的臉上依次劃過,一整圈下來無人應聲。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張海峰知道再耗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意義了,於是他便沖著身旁的屬下們招了招手:「你們都過來吧。」
除了把守著車間大門的兩個武警之外,其他十來個管教全都圍向了張海峰身邊,他們一個個神色肅穆,靜候隊長下達戰鬥的指令。
張海峰首先吩咐道:「老黃,你帶一個十人隊負責室內的搜查,八個人在車間,一個人去廁所,一個人去儲藏室。不要放過任何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下整支鉛筆的地方,都要仔細地過一遍!明白嗎?」
「明白!」老黃咬著牙應了一聲。他是生產車間的負責人,對於目前的局面難辭其咎,別看他平時有些懶洋洋的,現在的求戰慾望卻是無比強烈。而他對於車間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藏起支鉛筆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張海峰又轉頭看向一個三十來歲的管教:「王宏,你帶兩個人在車間外圍搜查。重點是窗戶附近,至少要覆蓋到半徑二十米的區域,明白嗎?」
這個王宏是四監區的副中隊長,也是張海峰手下最為得力的幹將。他為人沉穩,平時就不愛多說話,此刻便點點頭,然後伸手挑了兩個人:「你,你,跟我走。」因為要進行室外的搜索,所以他找的都是視力敏銳的年輕人。
「小陳。」張海峰最後問道,「剛才裝貨時你們走的應該都是規定的路線吧?」
小陳正是帶著杜明強和小順裝貨的那個年輕管教,他非常確切地回復道:「都是規定的路線,一步也不會亂。」
「那兩個犯人在相關時間段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張海峰又問,所謂「相關時間段」自然是指黑子上廁所之後到小陳對杜明強和小順進行搜身之前。
「我一直盯著呢,沒發現什麼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