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翻過了千叢山水才又找到了當初遇見陌溪的那個小院。經過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紅花叫做梅。但是我卻不知,九年的時間竟能讓當初那般美麗得梅林變做一片枯萎的模樣。
我緩步靠近那個小院,手腕間的金印又閃了閃。還未跨進院門,便見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拿著一支比他高出很多的掃走在打掃荒蕪的院子。「沙沙」的聲音聽起來甚是凄涼。
察覺到有人走進,小孩驀地回頭。
我看見一雙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點艷紅的硃砂,心中一緊,手抖了抖,給陌溪買的糖掉落在地上。
「你是誰?」他走到我面前,清澈的眼眸里映著我的身影。
我蹲下與他平視:「我叫三生,是來勾搭你的。」
他的看我,眉毛輕輕的皺了起來,一張稚氣的臉上有七分不解三分怯懦:「勾搭?」他顯然是不懂這兩字的意思。這很正常,這般大小的人類孩子不該懂這些。但是他眼中隱隱藏著的害怕卻讓我有幾分難受。
怕什麼呢,我在人界躲了九年,這麼辛苦的尋到你,我怎捨得傷害你。
我心裡想著,帶著些許酸澀的心情,抬起手,想用衣袖替他擦擦臉上的灰。但是陌溪卻有點驚慌的往後退了兩步。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緊緊的盯著我,像是怕我傷害他。
這樣的表情無疑刺痛了我。
我放下手,委屈的看他:「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幫你擦擦臉上的灰。」
他自己抬手抹了下臉,見確實有灰,有些怔然的抬起頭來望我,眼裡多了些許無措:「我……唔,不好意思……」
我蹲著向前湊了兩步,再次靠近他身前,抬手,拿衣袖將他臉上還沒擦乾淨的塵埃抹去,這次陌溪沒有躲了,一雙大眼睛撲扇撲扇的望著我。待我放下手,他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臉,臉頰上慢慢暈染起兩團紅撲撲的溫度:
「謝……謝謝。」他說得很小聲,「你很溫柔……」
見他這麼軟的模樣,又聽見他這麼軟的聲音,我心裡的那點委屈像是瞬間蒸發了一樣,全部變成了滿滿的暖意,堆上了我的嘴角,可還不等我將笑意拉開,眼神不經意間卻瞥見了陌溪脖子上一條青紫的痕迹,我喉頭一哽,這才仔細將他一打量,看見了他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脖子青紫的傷痕,我拉開他的袖子,看見他手臂上也有青一塊紅一塊的痕迹,我嘴角動了動:
「怎麼……會這樣?」
陌溪窘迫的想將袖子拉下來,他不說話。
我回憶起九年前他的母親,她看起來並不像是個窮困潦倒的人,怎的會將陌溪養成這樣?怎的會讓陌溪受這麼多傷!
「你娘呢?」我問。
「死了。」
他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一怔。然而這心裡一怔之後,卻恍然了悟,陌溪沒了娘,孤苦無依,這些傷定是被別的小孩欺負來的吧,所以剛才才那麼惶然,所以才躲我,他是被……欺負怕了。
我心裡登時酸澀得不成樣子。
我抓了他兩隻小小的手放在掌心裡,握住:「你方才問我勾搭是什麼意思,別人怎麼定義的我不知道,但就我來解釋的話,勾搭便是對人好的意思,我來勾搭你,便是我來對你好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對我好?」
我把那包掉在地上的糖撿起來,拍了拍灰,遞給他:「這是第一次對你好,以後三生還會很多次的對你好,你可願讓我來勾搭你?」
陌溪愣愣的看著我手裡的糖,然後抬眼望我:「不是。」他道,「這不是第一次。」他摸了摸自己的臉,有幾分害羞的告訴我,「剛才那是第一次。」
我心中霎時軟成了一片,有些感嘆,陌溪啊陌溪,你怎生這麼小一點便如此會勾人了。
我握住他的手,把糖放在他的掌心:「好,方才那是第一次,這便是第二次,陌溪可還想要第三次第四次?」
他紅著臉,點了點頭。
我眯眼笑,想了想,覺得這樣還不夠妥當,於是又道:「既然你娘已經過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記著從今天開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
他又乖巧的點頭。
我更是笑得心花怒放,這小陌溪當真比大陌溪要好佔便宜許多,摸一把給包糖就乖乖的跟我走了,著實讓我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我繼續忽悠他:「那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娘子了,依著你們的規矩,我算是做了你的童養媳。今後你便是我的人了,可不許與別人跑了啊,不然我可就不對你好了。」
聽得這句威脅,陌溪有點慌,忙拉住我的手,賭咒發誓一樣說:「不跑,我不跑。」
我心裡笑得開心,面上卻肅了下來:「其實身份這些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有我在,沒誰能欺負你。你記住,三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的。」
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頭:「那,現在你且叫聲娘子我聽聽。」
默了一會兒:「三生。」他如是喚道。
「是娘子。」
「三生。」
「娘子!」
「三生。」
「……好吧。」我敗下陣來,「那就叫三生吧。」
「三生。」
「嗯。」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他無數遍的喚著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罷休。而到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是曾經有一天,他也這樣無數次的喚著他娘親的名字,而再沒得到過任何回答。
從那天起,我便開始養小陌溪,佔小便宜,日子過得極是快樂平淡又充實,但多養了幾日,我便覺得有點不妥當。
我琢磨著陌溪原是天上的戰神,他現下雖下凡歷劫,做了一個凡人,但也應當做個溫文儒雅舉止有禮的凡人,哪能這樣成天放著玩呢,回頭大了,大字不識一個,不是給戰神的身份抹黑么,於是我便尋思著送他去書院念書。
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處有個小鎮,鎮上只有一座書院,書院中的夫子們知曉陌溪小時候曾被一個老和尚預言過,他會克盡親近之人,所以都不大願意收他。
我讓陌溪抱著一錠金元寶圍著書院轉了一圈,最終夫子還是將他收了。
送他進書院那天,我替他挽了髮髻,他從銅鏡中望我,眸中帶著幾許忐忑。我溫言道:「你要在這人世活上數十載,這時間本算不得長久,我自可護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個有擔當的人,將這數十載過得風風光光的。讀書是必須的。進了書院聽夫子的話,他們雖算不得什麼聖人,但在學生面前好歹也裝得一副人模狗樣的驕傲姿態。好好學。」
陌溪點頭。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好了飯菜,等了許久也未見陌溪回來,我心裡擔憂便沿著他上學堂的路一路尋去,知道走到書院才在院牆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陌溪。
他抱著膝蓋坐著,臉上帶著傷,紅一條青一條的。我問他:「被欺負了?」
他點頭。
「欺負回來沒?」
他搖頭。
我替他將傷口收拾了一番,背對著他蹲在地上:「上來吧,咱們先回家。」
陌溪半天沒動靜,我轉頭去看他,他這才恍然會神似的,小心翼翼爬到我背上,將我的脖子緊緊摟住,腦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言。沿著小路一直往家裡走,夕陽把我和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從影子上看起來我就像一個馱著背的老太太。
「三生。」
「嗯。」
「謝……謝謝你來接我回家。」
「陌溪,三生對你好,是不用言謝的。」
他在我背上靜靜趴著,沒再說話。
吃完晚飯,我拿藥酒給陌溪抹了傷口,然後問道:「欺負你的人住哪兒?」
王小胖子是小鎮一個土地主的兒子,他家底殷實,後院也大。我瞧著十分歡喜,一把鬼火點著他家柴房之後,正巧吹了一陣南風,將讓這火燒得十分的旺。整個小鎮半邊天都燒紅了。
我覺得甚為壯觀,便領著陌溪去了一個好觀景的地方,指著王小胖家衝天的火光道:「使勁兒笑。」
陌溪默了默,他望我:「三生,夫子說要以德報怨。」
「陌溪,你要學會辨別。夫子這話明顯是在放屁誆你。聽聽就行了,當不得真。」
陌溪聽了我的話,訥然的發出了「哈哈哈」的聲音。
人世的時間過得極快,轉眼又過了七年,陌溪滿了十六,個頭已經長起來了一樣,躥得比我還高,五官也漸漸長出當年在地府看見他時的氣質了。
他長大了,我既是歡喜又是憂愁。
喜的是離陌溪正經把我娶進門的日子又近了些,他的自身設備也更完善了些。而愁的是不止我一人盯著「日漸完善」的陌溪。
是日,雪后晴天。
有人叩響了門扉,我開門一看,是鎮上的孫媒婆,她一見我便笑得和花兒似的:「三生姑娘好啊。哎呦,你可真是越活越年輕呀,與上次見真是半點沒變。」
我不喜與鎮上的人打交道,因為害怕他們看出我多年不變的容顏,說我是妖怪,連累陌溪。是以孫媒婆今日便是笑得如牡丹一樣,我也面不改色的甩門要關上。
她像是知道我會這樣做一般,伸手撐住大門,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題:「上次我給你的那幾張女子畫像,你可有給陌溪公子看呀?」
上次那幾張畫像她給我,我沒接,她便從院牆外給我扔進來了,我悄悄打開看了看,便一把鬼火燒了這些畫像,自是沒機會給陌溪看。
我開口便道:「王家的姑娘個子太高陌溪瞅著不喜歡,李家的丫頭脾氣太爆陌溪覺著不喜歡,張家的閨女心眼太多陌溪看著不喜歡,你回吧。」
臉上有痦子還長毛的媒婆被我這一番嫌棄弄傻了眼,見我又要關門這才回過神來,忙探了半個身子過來擋,她賠笑:「三生姑娘,三生姑娘!王家的姑娘那是苗條,顯得身長,李家的丫頭那是活潑不算兇悍,張家的閨女那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啊!怎麼能叫心眼兒太多呢!您看您家陌溪都這麼大了,雖說這男子不像姑娘,但早點說門親事早點定個好姑娘,也是好的,回頭等別人都將好姑娘要走了,陌溪公子可就得光棍啦!」
陌溪早就不是光棍了……這話我還沒說出口,陌溪已從屋子裡走了出來,站在我身後對著媒婆禮貌的一行禮。
媒婆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陌溪公子今日沒上學堂啊,正好正好,你瞅瞅你三生姐姐捨不得你,不肯給你指親呢,你來給嬸子說說,你喜歡什麼模樣的姑娘,嬸子給你找去。」
陌溪一怔,客氣笑道:「嬸子好意,陌溪心領了,只是陌溪如今一心沉於聖賢書,無暇他顧,還是不勞嬸子費心了。」
孫媒婆還待說話,陌溪客客氣氣的扯了一堆大道理出來,只堵得孫媒婆面色怏怏的走了。
我亦是面色怏怏的望著他。
陌溪關上了門,回頭看我,他一怔:「三生,怎麼了?」
我憂傷道:「你如今一心只有聖賢書么?」
他微愣,尚還稚氣的臉上驀地染上兩團紅暈:「那……那只是推諉的話,三生當不得真,我心裡自是……」
他嘴角動了許久,愣是沒吐出我想聽的話,我眼睛亮著,急著的接過:「自是還有我的?對嗎?」
陌溪臉上紅暈更明顯,他轉過頭,有些不好意思的清咳的兩聲。
這些年越跟著鎮上的夫子念書,陌溪在言辭上便越是含蓄隱晦,鮮少如小時候那般說出惹得我心花怒放的話了,不過他如今羞澀的模樣倒是越發秀色可餐,同樣惹得我心花怒放,是以我也便懶得去尋他們夫子的麻煩了。
「你心裡既是有我的,那下次再有這般人來問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你可不許用這些大道理糊弄過去。」
陌溪不解的看我,我抬起手,捧住他的臉,讓他明亮的眼眸里映滿了我的身影:「下次你記得這般答。」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教他,「我喜歡三生這模樣的姑娘。」
他看著我,臉頰又慢慢紅了起來,他想別過頭去,卻被我掰著腦袋沒法躲避,他只好轉開眼珠,看著一旁的石桌子。
我也往旁邊瞅了瞅石桌子,覺得這桌子委實沒有我長得動人好看,於是便湊腦袋到他視線觸及的地方,陌溪避無可避,終是把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
「我方才說的話,你快來學著念一遍,語調語氣不對了,我現在便幫你糾正過來。」
他臉紅得不成樣子,聽了我這話,卻也沒再繼續躲了,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慢慢道:「我喜歡三生這模樣的姑娘。」
一樣的字句,從由陌溪嘴說出來,帶著讓我自己也驚訝的力量,溫暖了我的心腸,我覺得實在是受用極了,只知道眯著眼睛笑。
陌溪見我如此,那一臉的羞澀背後也慢慢暈染出了幾分笑意。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我替陌溪打發了不少找上門來的媒人,這就像打發小鬼,偶爾來幾個沒事,我當閑著沒事玩一樣逗逗還能當個消遣,但次數一多我便有些心煩起來。
可還沒煩幾次,突然間便沒人找來了!
我覺著稀奇,問了陌溪幾句,他左顧而言他的糊弄過去,我心裡便知道了定是陌溪做了什麼事,但陌溪不說,我也懶得去問,只道這一世的陌溪終於是長大了,能擔起保護我的責任了。
我心中暗喜,越發期待在他弱冠之後的成親禮,更是萬分期待禮后的洞房花燭夜,有了肌膚之親后,那才能算是真真勾搭上了他,圓了我的夢。
我日日在家裡盤算,回頭我要給他多少嫁妝,他又要給我多少聘禮,一門心思飛到了四年後,陌溪拉了一牛車的話本子給我,說:「三生,我念了書了,能寫字了,你愛看話本子,我便寫給你看,日日都給你寫……」
我嘴角拉出了明媚的弧度,陌溪啊,你可知,你便是上天寫給我的最好看的話本,把我的人生都變得像齣戲……
「嘭!」一聲巨響,震得我卧榻一抖,矮几上的茶杯猛的掉在地上,清脆碎裂的聲音驚了我一晌美夢。
蓋在臉上的書落在一邊,我睜開眼,望著房梁眨巴眨巴眼睛,倏爾鼻尖嗅到一絲婉轉而來的妖氣。
妖怪?
我翻身坐起,披了衣裳邁出門去。
院里一片狼藉,地上被砸出了一個大坑,塵土飛揚之間,我聽見有個渾厚的男聲在裡面不停咳嗽。
我左右看了看,撿了塊石頭對著那人砸了一下:「你是何人?」
被石頭砸中,那人卻哼也沒哼一聲,只是慢慢轉過頭來,塵埃落定,四目相接。
「啊……」他發出一聲驚嘆:「是你!」
我上下打量著他,高大精壯的男子穿著一身破布條一般的衣服,臉頰和手臂皆掛了彩,看這血流不止的模樣,應當不是尋常兵器所傷,我摸著下巴思量了許久,忽而一撫掌:「哦!」他面色一喜:「你還記得我!」
「你在和我套近乎。」我擺手,「沒用沒用,老實交代!何方妖孽?」
他的大長腿一頓,有些無措的站在原地:「你不記得我了?」他著急,「你怎能不記得我了!」他撓頭搔耳的想了半天,「我是石大壯啊!那個……七年前啊!咱們見過的,在……在那荒郊野嶺……你幫我妹妹去地府,還施法讓她好走點啊!」
我仔細一琢磨,恍然了悟,原來是他,拍死了那個石頭女妖的蠢哥哥!
見我點頭,他臉上急色漸褪,笑了起來:「那時候我本打算謝恩人你的,但還沒來得及,我被寂生老和尚追走了,我後來回那個地方看了,你還給我妹妹挖了墳,你當真是好人。」
「我自是個好人。」我道,「但你砸壞了我的院子,也還是要賠的。」
他回頭一看,見我滿園狼藉,撓頭道:「我會賠你的,只是我今日確實半點法力也沒了,可否等到明日,我恢復了力氣變把院子給你打理好?」
他說得可憐,我一時好奇,問道:「你怎的會變成這樣?」
提到這話,他好的表情霎時變得一片黯淡:「寂生那和尚……」
一聽這老禿驢的名字,過去九年被追殺的日子便如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顯現,我眉頭一皺:「他還活著?」
石大壯一嘆:「一直都活著,從來未死去。」他萬分痛苦,「他對我誤會頗深,篤定我是個無惡不作的妖怪。將我生生追了七年!」他說得哀傷,我聽得感同身受,暗暗竊喜,還好啊,這人世還有一個人吃了和我一樣的苦,真是令我甚是欣慰,倍感舒爽啊。
「前幾日,寂生和尚身體好似有點不好了,但不知這老頭是出了什麼毛病,拖著一個殘破的身子來與我拚命,我與他鬥了三天三夜!最後他體力不支,我趁機跑了,急行一天一夜,跑到你這裡,如今實在沒力氣再跑了,才從上面摔了下來。」
聽他這話,老禿驢應當是快要壽盡了,否則以他對除妖的執念,哪還容得這石頭跑了。這走了一天一夜,那和尚還沒追來,當是追不上來了。
石大壯耷拉著腦袋,一身狼狽,人不人鬼不鬼的,看來這幾年過得實在凄慘。今日我見了他,便如見過去的自己一般,讓我多少起了幾分同情。而且若計較起來,這石大壯也是因我才遭此大難。想到此處,我道:「你隨我來,我給你上點葯,然後找身衣服給你換上。」
他一愣,登時虎目含淚:「恩人!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淡定的扶他:「我這人就是太容易心善。」
屋裡。
大壯褪了上衣坐在凳子上,光著膀子拿了藥膏自己擦藥,我在旁邊看著他,他逃了七年,倒是把這身肌肉練得更加結實起來,條理分明,精壯有力,若能將他留下來不失為一個去鎮里跑腿買菜的好幫手……
「那個……」我正打著小算盤,大壯忽然微紅著臉把藥膏遞給我,「背上有一塊地方我夠不到。」
他肌肉肩背肌肉太多,手臂夠不到後面,我挑眉:「要我幫忙?」
他點頭:「本不敢勞煩恩人,但那傷口癢得厲害……」
我沉默了一瞬:「好吧,我幫你。」我挖了塊藥膏抹在他的背上,斟酌了一下語句,道:「大壯,你看,幾年前我幫了你妹妹,現在又幫了你,你說你是不是要拿點什麼來回報我?」
大壯一愣:「我……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你。」
抹勻了葯,我拍了拍他厚實的背:「有啊,你賣身給我吧。」
大壯驚愕回頭望我,漸漸的,他臉上望出了一抹可疑的紅暈:「你是說……你是說以身相許么?」
我自是不知他臉紅什麼,點頭道:「約莫是這麼個意思吧。」
大壯撓頭笑,他害羞極了的瞟了我一眼,然後又轉過頭去,抓著腦袋繼續嘿嘿傻笑:「也……也可以……」
一個壯漢笑得跟花姑娘似的,我心裡寒得抖了抖,轉過神正想找張紙來讓他立下字據,忽聽屋門「吱呀」一聲推開,我回頭一看,見陌溪隻身站在門口,逆光讓他身影顯得有些單薄,他鼻腔里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繚繞出混亂的形狀:
「不可以。」
他這話說得突兀又極其冷硬。
「嗯?」我奇怪,走過去迎他,「你怎麼回來了?今日夫子學堂下得這麼早?」
他默了許久,悶聲解釋:「我見有什麼東西落在我們家,動靜挺大,便回來看看。」
他頭髮都亂了,該是一路跑回來的,知他擔心我,我摸了摸他腦袋:「三生沒事,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個。」我指了指愣愣坐著的石頭妖,「他叫石大壯,以後是我們家的……唔……」長工?奴役?護院?我正在糾結他的稱呼,陌溪卻倏地將我手一抓。
「不要!」他說得堅決,「不要他。」
我瞥了石大壯一眼,他見自己被陌溪嫌棄,倒也沒生氣,撓了撓頭,顯得有幾分尷尬。
我將陌溪拉出屋子,關上屋門之前囑咐石大壯道:「背後的葯都給你上好了,你自己把別的地方抹了。」拽著陌溪到了院子,我還沒開口他便皺著眉頭道:「三生,你不該為他擦藥,不該和他呆在一個屋子裡,不該……看著沒穿衣服的他……」
陌溪這表現依著話本子里的解釋應當是醋了,我想了想,「吧」的一口落在他的臉頰上,本還氣鼓鼓要繼續說話的陌溪霎時便呆住了。
他捂著臉,愕然看我。
「陌溪,你還醋嗎?」
他臉紅得跟煮了一樣。
同樣是害羞,但陌溪的害羞看在我眼裡便過分的秀色可餐。可在這樣害羞的同時,他還是拉著我的手不放開:「別把他留下。」
「陌溪。」我決定先與他說說留個長工的好處,「你看,我留下他,多一個人幫咱們跑腿買菜拎東西修房補瓦做苦力的,這樣不划算嗎?」
「這些我也可以做。」
「現在你大了,又在書院里讀書,那些人皆篤信君子不入庖廚的道理,雖然我覺得這規矩是在無理得莫名其妙,但你卻是要融入其中的,每日讓你拎著菜回來……」
「這些我沒關係!」陌溪忙表態。
「可三生怕你受委屈。」我道,「而且你看他那麼大塊頭,一身死肉大力氣不用多虧啊!」
陌溪沉默了半晌,「三生……看中的是他的肉?」
「當然是呀!」
「這個……」他極是失落的嘀咕,「我確實沒有……」
我摸了摸他的頭以示安慰。
於是,在陌溪的妥協下,石大壯留下來的事便暫時這麼定了。
可也就是從那天開始,陌溪的生活習慣開始悄然改變。
以前,他是卯時起床,洗漱完畢與我一起用了早飯才去學堂,相比於別的學生,他算是去得晚的,可陌溪聰明,樣樣都領先與別人,所以夫子便也不大管他。
可這些天陌溪日日寅時就起了,等我卯時做好了早飯,他從外面跑了一大圈回來,我問他這是做什麼,他只說早上去外面跑一圈上學堂的時候精神一些。
我一聽,覺得是這麼個道理,第二天便也把石大壯早早的推了起來,讓他跟著陌溪出去跑步。石大壯沒睡醒一臉的不願意,陌溪也黑著臉,聲色冰冷:「我不跟他一起。」
我小聲告訴陌溪:「他跑精神了回來好挑水做飯。」我拍了拍大壯的肩,「去吧,和陌溪一起。」
陌溪像被什麼東西噎住了喉似的,看了石大壯一眼,咬咬牙,倒也沒再說什麼。
這天陌溪跑了步回來破天荒的沒有要去學堂的意思,他說天冷不想動,這麼多年頭一次聽陌溪找借口不上學,這倒是難得,不去便不去吧,左右是他的人生,除了討媳婦,別的事還是得他自己做主才是。
我如往常一般窩在屋子裡看話本,石大壯把院子的地給補好了,進屋來告訴我時附帶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弟弟好像不喜歡我。」
此時我話本子里的公子和小姐正是誤會陡升護扇巴掌的激情階段,我也沒把石大壯的話聽進耳朵里,只「嗯嗯」了兩聲,當做應付。
他自訕訕的出了門去。
等到肚子咕咕叫起來,我一本話本也將將看完,公子小姐互相哭著捅死了對方,相愛相殺圓滿得很,我暢快的舒了口氣,起身想去做點東西餵飽自己,門剛拉開一個縫,外面略微寒涼的風帶著石大壯一句悠悠然的話吹進了我耳朵里:
「我挺喜歡你姐姐的。」
我開門的手一頓,從門縫裡看見了外面的場景,石大壯在井裡打水,像是閑話家常一般背對陌溪說著,陌溪把書本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神色薄涼的望著石大壯的背影。
唔,人生處處是齣戲呀,話本子誠不欺我。
「她為人直爽又善良,先前她讓我以身相許,可真高興壞我了。」大壯拎了桶水,轉頭對陌溪憨厚一笑,「你也別老不和我說話了,遲早都是一家人,你就試試先開口叫我一聲姐夫吧。」
陌溪臉色是我從未見過的難看,放在書本上的拳頭攥得死緊,他似在用力忍耐著什麼,但最終還是沒忍住,他一拍桌子站起來。
我心道陌溪如今可打不過石頭妖怪,對上了定是要吃虧的,我忙將門一推,走了出去:「哎呀天氣真好!」
一陣妖風劈頭蓋臉甩過來,亂了我三千青絲,黑雲層層,一看便是要下雪的天氣。
我呵呵乾笑兩聲,胡亂扒了兩爪自己的頭髮,卻越抓越亂,繞成一團,把手也纏住了,我心疼這一頭來之不易的毛,不敢使勁兒拽,正著急之際,身前光線一暗,是陌溪站在了我身前。
他現在比我高了,我微微仰頭望他,他卻沒看我,專註而輕柔的將我的頭髮解開,他身上傳來的氣息有點陰鬱,我剛要說話,他聲色微涼道:「我進屋去念書。」
無聲的逃避,沉默的抗議。陌溪頭一次用這種半冷不熱的語氣和我說話,顯然是不想再與我和石大壯三人呆在一起了。他這是……
醋得怒了。
我暗自琢磨了一下,覺著如今他怕是不太好哄了,於是在陌溪進屋之後,我轉了目光,看向有些呆怔的石大壯,石大壯回神:「他怎麼……你們怎麼……感覺有點……」
我指著他,打斷他的話:「你,跟我來。」
我領著石大壯走出屋子,直到離小院有好些距離才停下,我也不拐彎抹角,徑直道:「我喜歡陌溪,我是他的童養媳,我不喜歡你,咱們沒戲,你放棄吧。」
我說一句頓一下,我頓一下他退一步,等我說完,石大壯好似已千瘡百孔了一般望著我。
「你……你……可是你是陰間的鬼差啊!」
七年前原來我是這麼騙他的么……
我點頭,沒解釋其他的:「那又怎樣?」
「你們人鬼殊途!」
我不解:「可我現在能陪在他身邊啊,殊途同歸了。」
「這個成語不是這麼用的!」石頭妖好像有點接受不了,「我……我一直以為他只是你心善領養的人類孩子,他……他還比你小那麼多!你怎麼可以!」
我更是不解:「他這不是在長大嗎!」想了想,我又補充道,「我又不會老!」頓了頓又繼續補充,「這事又與你何干?」越說越氣憤,我手隨便往一個方向一指,「無法繼續溝通了,你還是走吧!」
我話音剛落,天上的黑雲轉得更快,梅林之間風聲愈厲,我眉頭一皺,這風裡的氣息……
「妖孽哪裡走!」
但聞這熟悉的蒼老聲音,我「呵」的倒抽一口冷氣,旁邊石頭妖也與我一起「呵」的哽住了喉。我手指的那個方向,在重重黑雲之後一道佛光破空而來。
這種場面我實在不能再熟悉。
「禿驢你命大!」我大罵,抱了腦袋便往旁邊躥。
他追了我九年,追了石大壯七年!陌溪都十六了,這老和尚還這麼精悍!簡直不應該!
閻王你個混蛋又偷肉吃倦怠公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