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午,我上街買菜,幾日不出門,一出門卻發現大街小巷皆在熱議大將軍府上鬧鬼的事,還有京城藏了一個女妖怪的事。十步一個版本,講得比茶樓的說書先生更精彩。我閑得仔細聽了兩三個,眼見天色漸晚,我算好了時間,拎了菜回家。


  傍晚時分,陌溪歸家。


  如往常一般洗了手便來吃飯,我給他夾了菜,端著碗細細的打量他臉上的每一個細節,沒有掙扎,沒有焦急,沒有生氣,陌溪幾乎從不把他的負面情緒在我面前展現,我心尖像被什麼東西撩撥了一下似的,又酸又軟,我忙埋頭扒了口飯。


  「陌溪。」我道,「大將軍府的事我知道了。」


  陌溪身型有一瞬的僵硬,他抬起頭來,卻是對我微微一笑:「在街上有無聊者嘴碎么?三生不用憂心,陌溪一定好好護著你。」


  我眨眼看他:「你相信不是我做的?」


  「自然不是三生做的。」


  「若是我做的呢?」我輕聲問他。


  陌溪微微一怔,他抬起頭,清澈的黑眸里清晰的映著我的影子:


  「那我更要護著你。」


  活了這麼千年,我頭一次因一句輕飄飄的話而恍覺眼眶微熱:「陌溪。」我道,「不是我做的。」


  「嗯。」


  「若當真恨他們,我會燒了他家後院。」


  陌溪失笑:「是啊。」他說,「不管喜歡還是報復,三生都最是直接的。」


  這日夜裡,我在屋裡坐了大半夜,但聞陌溪房裡的聲音漸漸靜下來,他的呼吸變得勻長之後,我捻了個決,瞬息行至大將軍府。


  在尋陌溪的時候我到施倩倩屋裡拿過一些首飾賣錢,對路還是比較熟的,轉過幾個小院走到了施倩倩院前,她這兒院門緊閉,大門上貼著兩個門神,門縫中間貼了一溜兒桃符,我揭了一張下來看了看,這硃砂畫得比閻王的字還丑,上面那點微末的法力怕是連小鬼都打發不了。


  我將它貼回去,手指順著硃砂印記畫了個符,鮮紅的硃砂一亮,好似一道紅光激射而出,將小院罩了起來。


  將軍府的人毫無察覺,大家都仍在睡夢當中。


  我耳朵一動,聽見兩個極小的喳喳聲,對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早夭小孩的魂魄貪玩不肯投胎,逗留人界而化的小鬼,特別是在這種達官顯貴的家裡,極容易生小鬼。每年鬼差甲乙都會捉好幾百個小鬼回去投胎,他們喳喳的在黃泉路上吵一路,有時特別調皮的還會在我的真身前尿上一尿,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想來施倩倩與膿包榮便是被這幾個熊孩子的惡作劇給嚇壞了。


  我穿牆而入,一眼便瞅見了在院子里急得團團轉的兩隻小鬼,我在門口的道符上加了法力,將小院圈了起來,他們出去不,本就慌了陣腳,這下一見我更是嚇得不行,兩個瘦得跟皮包骨頭似的孩子抱成一堆,瑟瑟發抖。


  「我本不喜歡管這種事的。」我道,「可你們倆這次惡作劇可坑苦了我。」


  倆小鬼腿一軟,一起摔坐在地上。


  我眯眼看他們,一如看著在我真身上尿尿的小鬼,當時我是那樣唬他們的:「你們是打算自己拿水來洗乾淨,還是想以後再也撒不出尿?」當時唬小鬼的效果極好,於是我便又用上了同樣的句式:「你們是打算自己去投胎,還是要我讓你們再也投不了胎?」


  兩小鬼連忙爬起來,憑著鬼自身的直覺,在空中尋了個冥府入口連滾帶爬的跳了進去。


  我一揮手,扯掉了設在小院周圍的結界,正打算在門上刻上「妖已除」三字,忽然院門猛的被推開。我忙像后一躍,退出三丈遠,只見穿著國師道袍的夏辰手執桃木劍跨進門來。


  他面色冷漠的盯我:「果然是你。你膽子倒大,殺了空塵大師之後竟還入京城來為非作歹。」


  大國師見我第一句話便是這個,我呆怔了好半晌才想起,他口中的這個空塵大師便是那個追了我整整九年的和尚:「不對,是他來殺我的時候,自己殺著殺著累死了的,與我半分干係也沒有。我不是妖怪,更殺不了人。」


  「哼!胡言亂語!」夏辰長袖一振,桃木劍上的符文隱隱發亮,「你身上陰氣逼人,與此處氣息一模一樣,還想狡辯不是你害了此間主人?」


  小鬼法力微末,身上沒多少氣息,有也只有點陰氣,而我身上恰恰全是陰氣,也難怪夏辰將我和小鬼的氣息混為一談。


  我解釋道:「你若得空,去黃泉路上看看,那裡處處皆是這樣的氣息。」


  「放肆!」夏辰眉頭緊蹙厲聲呵斥,「區區小妖膽敢口出狂言!」


  我左右琢磨實在不知自己哪句是狂言。


  那夏辰卻在這時一啟唇,竟開始念起了咒語。


  我心道這道士果真和那老禿驢一樣,臭味都投到一堆去了,皆是不聽人說話的主,心思也不單純,我說的句句話他們都能給我想出點歧義來。


  若以往碰見這種場面,我一般都是一走了之,跑了算了。但我如今卻是不能跑了的,若一跑,豈不是顯得我做賊心虛?


  我心中念頭剛落,打算再與夏辰好好說理,忽覺腳下一緊。


  我心中一驚,垂頭一看,竟見石大壯的腦袋從土裡伸出來,我下意識的拿另一隻腳對著他的臉狠狠一踩:「作甚!」


  他也沒喊痛,拽著我的腳踝,一聲大喝:「走!」


  「妖孽休走!」


  「不不!」我拒絕的話尚未說完,他一個遁地術,拉著我便到了地下,不過轉瞬的時間,再一睜眼,看見的便是重重枯木樹影,四周尚有白雪沉積。


  石大壯在我身邊坐下,捂著胸口喘氣:「可算逃開了。」


  我氣得恨不能把他臉踩進雪裡:「你將我拖出來作甚!」


  他不解的看我:「三生,那是夏辰啊!是大國師!他剛才是動了真格了,我怎能不救你!」


  「他動了真格未必我就鬥不過他,你不該救我。我還得找他說理去。」


  石大壯忙將我攔住:「不成不成,你現在回去,將軍府的人肯定都醒了,他們定會將你圍住的。你要與他們說理更是說不清楚了。」


  石大壯這話倒是點醒了我,夏辰來的時候我布的結界已經撤了,石大壯來了鬧出的這點動靜定是驚醒了將軍府的人,這下再回去他們定是嚴陣以待,若我憑空出現,豈不得將我「妖女」的名號坐實了。


  我一時有些苦惱的坐了下來,不由輕聲一嘆,我一嘆,石大壯也在旁邊一嘆。


  我轉頭看他:「你又愁什麼?」


  「夏辰看見了是我救你,心裡定是又將我記恨了一筆,回頭不知又要怎麼折騰我。」


  聽聞這話,我又想起別的事:「你是怎麼在施倩倩的院子里的?」


  「今日我還是向之前那樣一直跟著夏衣的,我見她進了你的院子,本以為她又去找你麻煩了,但在院外卻聽見了她與你說的那番話。」石大壯眉目微沉,有點與平時不同的沉著,「後來她出門的時候看見了我,說一直知道我在後面跟著她,但是她說她也知道,若是將她已察覺我氣息的事告訴我,我定會又跑掉,所以她便一直裝作不知,讓我跟著。」


  石大壯說得沒有感情,但是我能想象到每日夏衣走在前面,石大壯跟在後面,一個竊竊自喜以為自己騙過了前面的人,一人卻寧願縱容他的逃避而也想離他更近一點。


  我嘆息,多痴心的姑娘,多傷情的舉動。


  「她說覺著你那模樣像是要幹什麼事,所以讓我看著你一點,順道還把我手上夏辰下的印給取了,讓我看情況不對就帶著你跑。所以我下午到現在便一直看著你來著。」


  我聽得愣神。


  沒想到夏衣竟當真捨得讓石大壯走。


  我轉頭看他:「大壯,所謂患難見真情,你瞅夏衣都為你把自己犧牲到如此地步了,多好一姑娘,你怎生就不喜歡她呢?」


  大壯默默道:「我被他哥追殺著呢……」


  我默了一會兒,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說了,我明白。」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這是京城郊外吧,咱們現在往回走吧,再過不久,陌溪就該去上早朝了,我得趕快回去。」


  我轉身要走,石大壯卻坐在雪地上一時沒起身。


  我回頭看他,他盯著雪地,表情困惑極了:「三生,你說,你會用生命去喜歡一個人嗎?」


  他是在問他和夏衣,但是我卻不得不想到了我和陌溪,我點頭答道:「自是會的。」


  因為我的生命和他們有點不一樣。就像作弊似的。


  回到自家小院,我悄悄推開自己的房門,忽聽陌溪屋裡傳來一聲輕喚:「三生?」他推開房門,披了一件單衣便走出來了。他將我細細打量了一番,「你外出了?」


  我眼珠子一轉,心裡在編排理由,院里的雪將他眼底映得一片透亮,陌溪熟知我每一個動作,若是今日我騙他,他便是知道也不會說什麼,但是一想到這一點,我便再也無法騙他。


  我道:「我去大將軍府捉鬼了。」他一怔。我接著說,「鬼是捉了,可後來遇見了大國師。」


  陌溪忙走上前來將我手臂捏住上上下下的打量,聲色微急:「他可有傷你?你可有哪裡不適?」


  「這倒是無妨,只是後來石大壯將我帶走了。我沒能將冤屈洗刷乾淨,怕是還讓他們加深了誤會。」我一嘆,「陌溪,看來,我今晚是給你找麻煩了。」


  陌溪沉默的看了我許久,沉聲道:「於陌溪而言,唯有三生出事了,才是真麻煩。」


  我仰頭看他,他學著我小時候對他那樣安撫似的摸了摸我的頭,然後把我輕輕抱進懷裡:「我知三生一直都這樣,為了我願涉足危險之中,願裹身泥沼險潭,其實三生不知,有暗香白雪,還有三生,陌溪此生便已無憾了。」


  我想告訴他,此生無憾的,是我。但是我卻說不出這話。


  在和陌溪相處的歲月中,我素來是主動的一個,像今日這般換他主動著實難得。他的胸膛已經變得足夠寬闊,肩膀也足夠有力,手掌也足夠溫暖。他已經長得足夠大了,足以娶我,足以保護我。


  但是……


  我輕輕擁住他:「陌溪,如果你可以一直抱著我多好。」


  「如果三生願意,陌溪以後便常常抱著你,可好?」


  「嗯。」


  陌溪早朝前,來了個宦官,傳來一道急旨將陌溪召進宮,隨宦官離開前他在我額上輕輕烙下一個吻:「三生,今日你莫要外出,在家裡看看話本子罷,你床頭我給你放了幾本新的,晚上隨便吃點就行,不用每天都費神做那麼多菜。」


  我眯眼笑:「那今晚我就只給你熬米粥。」


  「三生熬什麼我都吃。」


  我揮手送他離開,看他隨著宦官拎著的燈籠一步步走遠,我心裡竟是那般不舍。


  但是……


  陌溪,我看見過提及蒼生家國時你眼底的光彩,我知道你心中的抱負有多大,我喜歡你,想來勾搭你,是因為我喜歡的就是那樣的一個陌溪。


  我不該成為你的拖累。


  陌溪走得很遠了,可不知為何,他卻又倏地轉過身來,見我還站在院門口的燈籠之下,他沖回我揮揮手,示意讓我進屋去。


  我笑著對他揮了揮手,如同小時送他去學堂一般。關門進屋。


  我背抵住門,一聲輕嘆,看口中吐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繚繞出蒼白的弧度。


  說到底,這三生終究也是你許我的。我想,用一生來替你擋劫也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今生我還是你娘子呢,相公要做什麼事,我自然得全力支持著才是。


  快至晌午之時,我給陌溪煲的粥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滅了火,舀了一碗來嘗嘗,剛喝了一口,忽聽院門「碰」的一聲被推開。穿得頗有仙人姿態的大國師夏辰邁步進屋。他身後跟了兩個侍童,顯得有些緊張。


  我端著粥走出去,將嘴裡的東西咽下去,然後舔了舔嘴唇,問道:「入門皆是客,要來一碗嗎?」


  似沒想到我會以如此日常的態度迎接他們,一個大人兩個小孩都有些怔神。場景靜默了一會兒,夏辰一甩手中拂塵,指著我道:「妖孽!昨晚讓你逃了,今日我絕不會再放過你。」


  我一嘆:「你們這些道士和尚當真比石頭還頑固,我不是妖怪說得老天爺都信了,你們卻打死不信。你們這麼固執,你們三清和佛祖知道嗎?」


  夏辰一聲冷哼:「滿身陰氣,若不是妖,你可說說你是何物?」


  我若說我是忘川河邊石頭化的靈,他只怕又得說我是鬼怪。我琢磨了一會兒道:「你又怎麼確定我是妖怪?」


  「是與不是,我的三昧真火驗過便知。」


  我想了想,點頭同意:「可以,但是你必須在人多的地方,將我架在檯子上燒。讓民眾都看見,最後若是燒出來,證明我不是妖怪,你必須用你大國師的身份向天下宣告,你殺錯了人。」


  他被我這番話震得呆住,愣了半晌才道:「休要耍陰謀詭計!」


  「哎,你一個修道之人,心思怎的如此不純。罷了罷了,我也正趕時間呢,就現在吧,你速速將我拖去燒了。」我隨手把碗放在他身邊一個侍童手上,「幫我洗一下,謝謝。」


  我快步走出門外,反倒是他與侍童們怔在屋中,我奇怪的皺了皺眉,又回去將他胳膊一拉:「怎的跟個娘們似的,上次你陪著那老和尚殺我的時候下手可沒這麼猶豫。」


  待走到菜市口,已有軍士將架子搭好,我瞧著有幾個士兵很是面熟,好似是那日陪著施倩倩來找麻煩的人。這裡應當都是將軍府的人,看來大將軍是很想置我於死地啊。


  軍士們見到我毫髮不傷的拖著國師來到這裡,一時間都傻了。我翻身一躍跳到檯子上,身形飄逸輕靈看得圍觀群眾共一陣讚歎。


  我用繩子將自己草草綁了綁,衝下方的國師招手喚道:「哎,好了好了!」


  大國師此時卻沒有動手,他緊蹙著眉頭望著我。我也將他干望著。


  突然,旁邊衝出一個婦人,是那日陪著施倩倩上門來挑釁的女人。


  她看見我大吼大叫起來:「就是她!她是妖怪!她魅惑了尚書郎的神志,又對我家小姐與少將軍施以毒手,以至於我家小姐與少將軍至今不醒。國師,大國師,你一定得幫我們將此妖除了,以絕後患啊!」她拉住國師的袖袍一陣哭號,這哭得當是聽者流淚,聞者傷心。若她指著鼻子罵的人不是我,我怕是也會與她一起同仇敵愾一番。


  國師眸色冷了冷,揮袖拂開她,冷聲問我:「可有何辯解?」


  我嘆氣:「我真不是妖怪。」


  一個雞蛋砸在我的衣裙之上,穿著富貴的小孩自人群中鑽了出來,舉手又砸了我一個:「你欺負阿姐!你是壞人!你搶了我阿姐喜歡的人!陌溪哥哥明明是喜歡我阿姐的,都是你!」


  看著衣裙上的兩個雞蛋我眉頭不由皺了皺,而更撩撥我心弦的則是他那兩句話。我一聲冷笑,指尖一動,那小子便被我隔空舉了起來:「小子,你姐喜歡他,可是他喜歡的是我。」


  他在空中左右掙扎著。那中年婦人哭號聲越發大了一直叫著:「妖女休要傷害我家小少爺!」周圍的群眾也是一陣吵吵。


  「休得傷人!」國師一聲冷喝,我只覺身上捆綁的繩索一緊,指尖無力,小子自空中落下,被婦人接住。


  緊接著渾身一灼,一把火自我的腳底燃起。


  三昧真火。


  這凡人還真的修得了三昧真火,著實不易啊。


  其實我是怕火的,冥界的靈物沒有幾個不怕火。只是若要驗出妖怪與靈物的區別,用火煉一煉確實是個好辦法。因為妖怪被火燒過,會留下內丹,而靈物或是人類被火燒了之後則什麼都不會留下。


  我並不怕死,因為從每種角度來說,我從來都沒活過。黃泉路,忘川河,是我的故鄉。


  我本就生在已殤之地。


  火灼燒得我渾身劇痛,恍惚之中,我又見到了好似看見了人群之中著急撓頭的石大壯,他鬥不過夏辰,更是沒辦法澆熄這三昧真火,他急得直轉,而他的動作卻引起了夏辰的注意。


  夏辰手一揮,石大壯的腳邊立時閃出一道火焰。石大壯駭得不輕,他周遭的人也立時跑了個乾淨,待得夏辰還要再出手時,夏衣不知從哪裡擠出來將夏辰的手抱住:「哥!哥!你放了他們吧!你放了他們!小衣以後都聽你的話,你讓我嫁誰都行!我都聽你的!」


  夏辰揮手甩開她:「荒唐!還不回去!」


  夏衣又撲上去將夏辰拽住,手中不知捻了個什麼決制住了夏辰一瞬,夏衣大喊:「還不跑!」


  石大壯一咬牙,施遁地術不見了蹤影。


  當真是一出苦情極了的戲碼……


  而便是在這齣戲當中,我的五感漸漸飄離,下面的人臉開始變得朦朧,嘈雜的聲音變成了我耳邊的嗡鳴。


  我仰頭,看見了我的老熟人。他們正在半空中看著我被火焰包裹灼燒。我想與他們打招呼,卻痛得什麼都做不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身上的灼痛漸漸輕了,黑白無常手一轉,我便到了他們身邊。身子是久違的輕盈。


  「哈哈!」黑無常大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見過這麼多死法,三生,你這浴火的模樣看得我哥倆都被震撼了幾番啊。」


  他臉上的表情是如此欣慰,讓我不知該說什麼的好,唯有拱手與他們客套了幾句,轉頭往下一望。周圍的群眾和那個婦人都欣喜不已,歡呼著大國師的名字。唯有夏衣一臉蒼白的頹然坐於地。


  而那國師卻獨自走上高台之上,雙眼在一堆灰燼中尋了一番,臉色漸漸變得蒼白。


  黑無常喚我:「走吧,回頭和哥倆說說,你這一生過得如何。」


  「等等,你們且在這裡等我一等,我……我還有點事未完。」


  他倆對視一眼,白無常道:「戰神?」


  我點頭。


  「速回。」


  皇家龍氣依舊浩然,好在我現在已成了靈體,進去要容易多了。


  我看見陌溪時,他正站在皇帝的書案對面。


  他躬身道:「願皇上能保我妻平安。」


  皇帝品了口茶道:「女子終歸只是女子。」


  「皇上,三生乃是臣命魂所系。」


  我心中一盪,溫暖滿滿的溢出,落在他身邊,我從他身後圈住了他:「陌溪,遇見你,三生有幸。」


  陌溪身子微微一僵,他輕輕向後轉了過頭。他自是看不見我的,卻不知怎的好似有點愣神。


  書案后的皇帝放下手中的茶杯,重新開口,「昨夜裡大國師上急書求見,他與我說大將軍府近來的動靜當真是你那妻子的動作,國師總是不會看錯的,你才華橫溢,日後定為朕所重用,若再惹百官非議怕是不妥,那些妖物還是別再接觸了……」


  「三生並非妖物。」陌溪抬頭看皇帝,皇帝身邊的太監立即高喝:「大膽!」


  皇帝擺了擺手:「昨夜我已下令,著大國師今日親自捉妖並將其除於菜市口……」


  陌溪像被什麼力道推了一把似的,他驀地退了一步,沒等皇帝將話說完,陌溪倏地轉身,不顧皇帝的厲聲呵斥,他穿過我的身體,疾步走出大殿,而後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徑直在莊嚴宮廷的道路上疾奔起來。


  他跑得那麼快,好似恨不得能飛一樣。


  我一路跟著他。


  他奔向菜市口,然而走得越近看見周圍的人越多,他臉色越是蒼白,腳步越是踉蹌。就像快走不了路,喘不了氣似的。


  終是到了夏辰將我燒死的地方,彼時夏辰正站在高台之上,手握一把白灰,神情凝肅而晦暗道:「我以大國師之名,為此女三生澄清,她並非妖怪。」


  人群猛的寂靜。


  此時,所有關於人間的嘈雜都在我耳邊隱去,我只見陌溪眸中一空,往後退了兩步。


  我想上前扶住他,而手卻穿過他的身體。


  我一聲嘆息。


  「三生……」他輕呼我的姓名,帶著無法訴說的悲愴。


  我答:「嗯。」卻恍然想起,他現在已聽不到我的聲音,看不見我的身影。


  「三生。」


  「我在。」


  而在他眼中,我已不在。


  陌溪的此生,三生已不在了。


  他遙遙的望著那高台之上在大國師手中飛揚的白灰,追著灰燼飄散的方向失神的挪了兩步,伸出的空蕩蕩的手掌去承接隨風落下來的白灰,我忍不住走到他跟前,輕輕將他的手握住。飛灰落下,穿過我透明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灰燼好似還帶著火焰的溫度死的將他灼痛。陌溪指尖一顫,身形變得那麼僵硬。


  白灰紛紛擾擾如雪散下,披灑在陌溪肩頭身上。他攥緊拳頭,置於胸口,俯首輕問:「這便是你說的一輩子?」聲色藏著我數不清的隱痛,「這便是你說的一輩子?」


  他身體微微晃動,像是站不穩了一樣:「你騙我,三生……你騙我……」


  好似被剝奪了所有力量似的,陌溪像稻草人一樣直挺挺的倒下,地上塵土騰起,旋轉,落下,合著漫天的飛灰,像要把他掩埋了一樣。


  我蹲下身去想扶他,但白無常卻在我身後冷聲道:「該走了。」


  我看著陌溪,在心裡默默的把他這一世我能看到的最後的模樣刻下。


  「走吧。」我轉身,踏上黃泉路,「我們走慢點吧。」


  讓我再多貪婪的呼吸一口與他同在的這世間的空氣。哪怕只多一瞬。


  再踏入冥府的那一瞬間,我脖子后微微熱了一下。是閻王給我留的三個印消失了一個,這表示陌溪許我的三生已完結了一個輪迴。


  回冥府後我不再喜歡沿著忘川河獨自散步了。因為再如何走也只是一人。我日日倚在石頭邊等著陌溪再入輪迴,然後我就和他一同去人間歷劫。


  在冥界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


  其間我遇見了夏衣,她好似在人界過得不太好,只對我笑了笑便去投胎了,我甚至都沒來得及問一句她和石大壯後來怎樣。


  當我又等了許久,又看見一個算是熟人的身影之時,我方知人界已經過了數十載。


  我笑吟吟的將他望著,他也看見了我,怔愣了一瞬:「你?」


  「夏辰,好久不見。你的容貌倒是沒多大變化。」


  他並不理會我的打趣,眉頭微皺:「為何還不入輪迴?」


  「我等人。」


  我這話說得理所當然,倒讓他又是一愣。默半晌,他嘆道:「是我害得你們天人永隔……」


  我擺了擺手,正要說這一切都是天命劫數,他又道:「你在地府等了他一生,他在人間為你守了一世,斷了你們今生的緣,是我過錯。」他頓了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堅定道,「因果輪迴,此生我欠你們的,下一世定會將它還回來。」


  「不用不用。」我忙道,「這是我與陌溪之間的事,犯不著將你這外人扯進來。」


  他擺了擺衣袖,搖頭嘆氣翩然而去。


  我想這在人世間活得過久,總是免不了有用自己的觀點去揣度並且確定別人的心思這個毛病。


  他今世再是個道法高深的國師,一碗孟婆湯下肚,一座奈何橋跨過,一口輪迴井躍下,前塵往事皆忘得乾乾淨淨。


  下一生永遠彌補不了上一世的過錯,


  夏辰投胎之後,我琢磨著陌溪也該到冥府來了,便每日照著忘川河梳洗打扮,將自己弄得整潔得幾乎與陰森的地府有點不搭調。無事的時候便在石頭下學著凡人的模樣,撿跟棍子,畫著圈圈,嘴裡喃喃著:「陌溪快下來陌溪快下來。」


  許是我的誠意終於感動了上天,那日我正將自己裝扮好,剛在石頭上擺了個姿勢,陌溪踐踏著黃泉路的彼岸花,怒氣沖沖而來。


  是的,他怒氣沖沖。


  我還在怔然,一團明晃晃的火焰夾雜著灼熱砸到我腳邊,我駭了一跳連忙躲開。


  周圍看熱鬧的靈物和小鬼們一見到火立即便消失了身影。


  我不明所以的望向陌溪,此時他的相貌一如我第一次見到他一般--天人之姿。


  只是這天人發起火來著實讓人莫名其妙。


  我心中有點委屈,等了這麼久將他盼來了。一見面話都未說一句,他便直接對我動手,真是甚傷我心,甚傷我心!


  他欺身過來,動手便要扣我的手腕,我護著命門往旁邊一躲,險險避開他的爪子。


  他冷哼一聲:「這倒是知道躲,這倒是知道害怕了,你怎的不由著我抓,由著我燒了?知道自己這條命得來不易,捨不得丟了?」


  我琢磨了一下他這話的意思:「陌溪,你是在氣我?」


  「氣?」他一聲冷哼,「我何氣之有。你護我一生,又以身做盾,替我擋劫,我謝你都來不及,哪敢有氣。」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確實不知你有什麼好氣的,然後想戳破他這個言行不搭的表現。但是看見他眉間叢叢的怒火,我還是閉嘴忍了下來。心中的委屈更甚。


  見我一臉委屈,淚眼朦朧的將他望著,他的面色僵了僵,生硬道:「不許哭。」


  我依舊波光瀲灧的將他望著。


  他額頭青筋跳了幾下,扶額忍了許久,終是長嘆一口氣:「罷了。」他眼神一軟,伸手拍了拍我的頭頂,無奈笑道:「說到底,其實是我的過錯……」緊接著他面色狠狠一沉,「你身上的陰氣怎麼如此重?」


  我嬌羞的掩面:「因為想著你快來了,所以我日日用河水梳洗,你瞧我如今這模樣,可喜歡?」


  陌溪沉默了半晌。


  我道:「我日日都將東西好好收拾著,就盼著你下來。陌溪,你什麼時候去投胎,我同你一起去。」


  他緊蹙眉頭:「一起?」


  「當然。」


  他手腕翻轉,一道金印打在我身上:「五十年內,你不得出冥府。」


  我大驚:「為何!你說過許我在人世活三生的。」


  「沒錯,不過是讓你五十年後再去罷了。」


  「可是你也答應過讓我勾搭的。」


  「五十年後你自可去勾搭。」


  「可那時你應當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了,我找到你后與你一起的時間會變得很少!」


  「如此,便別找了。」


  言罷他邁步跨向奈何橋。我氣得抓了一把泥直接砸到他的後腦勺上。


  他背著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表情,只見孟婆突然跪了下去,俯首磕頭,恭敬道:「神君恕罪。」


  我這才想起,冥界黃泉路上的泥土被萬鬼踐踏,當是這三界中極骯髒之物,我將這泥砸到了他頭上,對於天上的神君來說,是天大的侮辱。


  他側過臉來,嗓音微冷:「我不想讓你成為我的劫數。」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我一時理解不了,只見他頭也不回的喝了孟婆湯入輪迴去了。


  他定是嫌我多管閑事不想與我在一起了。這麼一想我頓時覺得無比心酸,一頭撞進石頭中,好生的泣了一番。


  別人若是欺負我,我定會十倍的還回來,可是陌溪欺負我……他欺負我,我便只能讓他欺負著,既打不贏,又放棄不了。


  不知哭了多久,石頭外傳來呼喚聲:「三生姑娘,哎喲,我的三生姑奶奶,別哭了別哭了。」


  我自石頭中探了個腦袋出去,眼紅腫的將來人望著:「甲,何事?」


  小鬼甲摸著額頭搖頭嘆道:「這幾日從你石頭裡淌出來的水都能讓忘川河升上幾米了。一塊石頭泣成這樣實在不像話,過奈何橋的魂魄們都被嚇得魂都快沒了,閻王特讓我來傳你,想給你疏通疏通心理。」


  我點了點頭,頹廢不堪的隨著甲去了閻王殿。


  這任的閻王長得精瘦卻是個吃貨。見到閻王的時候他正在吃肉,握著一塊豬蹄啃得好不歡樂。


  我對他點了點頭:「閻王。」


  「唔,三生來了。」他一揮手,旁邊的小鬼給我送上了一個豬腿,油膩得讓我反胃便擺了擺手讓小鬼退了。


  閻王瞅了我一眼道:「聽聞你這幾日正為陌溪神君傷情。」


  聽到陌溪的名字,我鼻頭一酸,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別,別,別!」他連聲阻止我,「今日我找你來便是要替你解這心結的,你若是再哭下去,忘川水只怕真得泛濫一次了。」


  閻王抹了把嘴道:「三生你可知陌溪神君此次下界是要歷哪三劫?」


  我搖頭說不知。


  「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此三劫乃是佛家八苦中的三苦。神君上一世歷的是愛別離這一劫。司命星君的命格本上寫的是,陌溪神君與大將軍之女施倩倩相互喜歡,卻礙於陣營不對,一生生離,是愛別離之苦。但是他的命格卻被你的出現打破了,他本是孤苦一生,卻因為遇見了你,與你相守多年,暗生情愫。你想替他擋劫,以死替他鋪平了前方的路。他一生與你死別也是愛別離之苦。你陰差陽錯的也算成就了他的劫數。」


  閻王頓了一頓,嘆氣道,「你未在前世鏡中看過陌溪神君在人間的模樣,嘖嘖,本是那麼寡淡隨和的一個人,卻為你了,狠下手逼得皇帝斬了大將軍的九族。他應當是對你用情至深,一生未娶。回到冥界之後,前塵往事皆憶起,照理說他是天上神君,清心寡欲之人,本不該執著與過往。但是他卻依舊對你那番表現,唔……可見余情未了啊。如今神君將你鎖在地府五十年,無非是想將你去人世的時間與他錯開。他不想讓你再變做他的劫數。」


  閻王道:「他是在護你啊。」


  我聽得怔住。


  「天上的神仙們大都瞧不起咱們冥界的人,三生你好好乾,把這陌溪神君勾搭住咯,咱們冥府……啊哈哈哈哈,你懂的!」


  閻王猖狂的笑聲在我耳邊變得遙遠,我腦海中只有一句話飄過去飄過來的晃蕩。


  「他是在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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