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黃大帳內,氣氛遠不如外間活絡,伺候的下人屏息垂首,心底小鼓直敲,直到看見一身騎服的少年大步跨進帳中時,才鬆了口氣。


  仿是未瞧見上首之人眉間的不耐,少年接過侍女遞來的布巾擦乾額間熱汗,叫道:「殿下,這次秋狩又是我拔了頭籌,剛才我一箭雙鵰讓那些紈絝看呆了眼!咱們先前可是說好了的,十五燈會那日可別把我禁在東宮溫習功課。」


  坊間傳言溫雅淡漠的溫朔公子,在太子面前倒是十足的少年心性,一回來便獻寶求功起來。


  似是被溫朔聲音中的張揚所感,韓燁放下手中奏摺,抬首朝面前風華正盛的少年一瞥,眼沉得愈加厲害。


  連著剛剛出去的安遠侯府世子,今日已經有三家王侯子弟來打聽這臭小子求娶的條件,他堂堂大靖儲君,何時淪落成了三教九流的媒婆之類!

  韓燁不知,他談此變色便是坊間傳聞溫朔甚難高攀的真正原因。


  「你如今越發放肆了,一月後便是科舉,不留在東宮聽老師教誨,成日里就想著往外跑,孤聽說坊間有人坐莊賭你連三甲都入不了,若真是如此,到時我看你拿什麼臉面出東宮!」


  「殿下,您怎可長他人志氣,我是您親自教出來的,您即便不信我,也該信您自己才是。」


  溫朔笑言,滿是少年朝氣,意氣風發。


  韓燁觀他這幅模樣,神色微緩,嘴角上揚懶得理他的小殷勤。


  養出來的孩子成長得如此卓然蘭華,世上最欣慰之人,非他莫屬。


  雖有帝師啟蒙,可溫朔能達至如今的名聲,卻全憑他自己的努力。


  這孩子七歲啟蒙,八歲便能通曉四書五經,九歲熟知史家典籍,論天資之慧,溫朔乃他平生僅見。


  「好了,午宴快開始了,出去吧。」


  外間鼓聲漸響,世家子弟策馬回奔的聲音臨近,韓燁朝溫朔擺手,抬步朝外走去。


  他和溫朔一出現,原本就熱絡的宴會更加喧鬧起來。


  涪陵山腳醒目的明黃大帳近在眼前,苑書駕著馬車停在圍場入口處,見外圍站著一溜排侍衛,找了個最像頭的朗聲道:「小哥,我家小姐來得遲,勞煩你帶個路。」


  東宮禁衛軍副統領蕭賀早就瞧見了這輛來得格外遲的馬車,看這駕車女子一臉豪爽樣和他套近乎,壓下心底古怪之意,拱手:「請問是哪家小姐,怎來得如此遲?」


  還未等到外頭女子答話,裡面已傳出了一個輕柔的聲音:「我家大人姓任,現為三品副將,初次參加秋狩不熟知地形才會遲到,還請副統領安排侍衛領路。」


  姓任?三品副將?蕭賀眨眼,微愣一下才道:「原是任將軍到了,肖某不知,多有得罪。」


  說完便吩咐身旁侍衛領著任安樂的馬車進去,並未多言一句,仍是握劍警戒四野。


  馬車自旁道而入,在侍衛的帶領下朝年輕朝官世家子弟中間空置的一帳緩緩行去。


  「小姐,我看這位太子殿下您還是放棄吧。」苑琴略帶遺憾的聲音在馬車內響起,揮著馬鞭的苑書耳朵一豎,聚精會神開始偷聽。


  「哦?為何?」


  「您當著滿朝文武落了太子的臉面,剛才東宮侍衛卻甚為恭謹,應該是太子的授意,咱們這位太子殿下的氣度…恐怕比民間傳誦得還要好些,他連您會出席秋狩的可能也考慮到了,甚至提前在朝臣這一邊替您備了大帳,想必是將您當做臣子看待,完全將您千里求娶的拳拳之心棄若敝屣。您說,如此高難度又不配合的媳婦,不放棄,能成嗎?」


  馬車內一陣詭異的靜默,隨即張狂的笑聲陡然爆發,苑書只能聽到自家小姐笑得快岔氣的聲音:「苑琴,你若有本事在韓燁面前說這句話,本當家保證你想要的棋譜古籍哪怕是藏在皇宮禁院,我也全給你搶回來!」


  苑書琢磨著兩人的對話,想著那位太子殿下聽到這句話的表情,一樂,噗嗤一聲大笑起來。


  這輛馬車自進圍場起便落在了眾人眼底,本來圍場喧鬧,若是不動聲色進帳倒也不易發覺,只是駕車的是一女子,來的顯然是位小姐,侍衛居然把馬車往年輕朝官那邊領,就著實有些奇怪了,再加上馬車外毫無預兆響起的詭異笑聲,更是惹人注意。


  是以當這輛馬車在圍場中人注視下以一種極隨意的姿態停在左邊居中的空置大帳前時,所有人都猜出了來人的身份。


  眾人詭異的沉默下來,熱切的眼神幾乎能穿過幃布將馬車鑽出個洞來。


  誰說世家子弟大家閨秀沒有熊熊燃燒的八卦之心,只是還沒遇到可以令得他們如此這般的人罷了。


  可是馬車裡面的人是誰啊?

  當著滿朝文武求娶太子的安樂寨主,能令小兒啼哭的叛賊土匪,敢對著大靖宰輔質問的鄉野莽婦……任一樣名頭落在誰身上都夠那人在地府里打個迴轉,世間佔三者還活得活蹦亂跳的,恐怕只有馬車中的女子,任安樂是也。


  高台上的韓燁聽得消息,眉一挑朝大帳中間的馬車看去,只瞧得一個深色身影坦然的大踏步走進大帳,時間短暫到他只來得及瞥見那道極凌厲的側影。


  「任安樂此人,值得相交,殿下若有機會不如一見。」


  幾日前下朝時,他那個向來眼高於頂的老師曾對他說過這麼一句話。


  或許,他還真該見上一見。


  走得也太快了,哪有女子行走如潑墨流水,如此洒脫不羈的?


  在場眾人心底腹誹一句,望著從馬車中走出兩三步便跨進大帳只瞧得個背影的任安樂,俱都咬牙切齒。


  任安樂雖是朝官,卻也是女子,對面貴女不便過來相見,左右才俊也不好入帳拜會,一層薄薄的紗帳硬生生阻了滿場打探的目光。


  眾人正心焦之時,對面錦帳中的紗帳被徐徐掀開,韶華公主貴氣逼人端坐上首,一帳貴女花團錦簇,言笑晏晏。


  如此之景觀之令人賞心悅目,眾人還來不及感慨,一綠衣宮娥已自錦帳內走出,徑直朝這邊而來。


  眾人瞧得分明,行來的宮娥乃韶華公主貼身侍婢碧靈,循著她的步伐,眾人的眼重新落回了任安樂的大帳上。


  太子帝姬高坐,任安樂卻安若泰山,確實不太像話。


  高台上,韓燁眉微皺,正欲揮手阻止,溫朔扯了扯他的袖子。


  「殿下,既是敢求娶您的女子,不如讓我看看她會如何應對。」


  韓燁一頓,收回手,眼底捲起淡淡笑意:「也好。」


  碧靈行至大帳前,行宮禮,聲音客氣而疏離。


  「任小姐,我家公主久聞貴名,深憾未能得見小姐一面,還請小姐移帳一聚。」


  「哦?公主相邀……」


  帳內女子聲音還未完,碧靈又是一禮,清脆的聲音響徹在圍場之內。


  「小姐是初次覲見,不知可準備了拜會公主的見禮?」


  韶華公主乃天子掌珠,榮寵無人可及,按慣例,初次覲見公主準備禮物乃常理,只是在這個場面便有些苛求了。


  無論如何,任安樂畢竟是朝廷三品命官。


  「任小姐匆匆而來,公主體諒小姐初入京城,不諳皇家規矩,若是未備倒也無礙。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小姐可任選其一,只要得了眾家小姐的青睞,小姐便可入錦帳得見公主。」


  碧靈一席話說完,俏生生站在大帳前。


  帳內,任安樂拖著下巴,隔著薄薄白紗望向對面的錦帳,黑沉的瞳色看不清情緒。


  苑琴面色如常,卻不知何時起坐直了身子,眉微微肅了起來。她身邊立著的苑書因為氣憤緊握雙手,眼底凌厲的煞氣一掃而出。


  這個皇家公主,好話歹話她一人說盡,當真以為她安樂寨可欺不成。


  眾人看著眼前僵持的一幕面面相覷。


  誰人不知晉南安樂寨主長於草莽,蠻荒之地又豈能生出才藝德馨的大家小姐?

  帝都貴女皆仰慕賢名遠揚的太子殿下,任安樂犯了眾怒,有此一劫,恐難逃折辱之過。若她在太子殿下面前丟盡顏面,怕是再也不會提及入主東宮太子妃位的荒唐話!


  大帳中半響無聲,高台上的溫朔挪開眼,端起清酒抿了一口,失望的神色顯而易見,唯有韓燁面色如常,嘴角微微勾起。


  「苑書,啟帳。」


  女子低沉的聲音在大帳內陡然響起,傳至眾人耳里,竟有鏗鏘之感。


  眾人來了精神,盯著大帳連眼都不眨。


  一雙手自大帳中伸出,將紗帳掀開,剛才駕車的少女筆直立於大帳前,眉目冷冽,比起禁衛軍環繞的錦帳和太子所處的高台,更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


  紗帳被打開,裡面一室光景便呈現在眾人眼前。


  一著絳紅襦裙的少女正在沏茶,面容嫻靜,陽光穿透紗帳印在她額間有種淡謐靜美的典雅,若論氣質,毫不遜於錦帳中端坐的世家貴女。


  眾人的目光循著她端著茶杯的手,落在了帳中另外一人身上,甫一抬眼,皆而怔住。


  大帳中,身著玄衣騎裝的女子神情安泰,眼微垂,長發微挽落於頸間,只懶散坐著,卻有著尋常女子難見的巍然大氣。


  端這幅氣度,長於晉南的安樂寨主任安樂,便不負她響徹邊塞的赫赫聲名。


  高台上韓燁眼底飛快劃過一抹訝然,隨之沉寂。他身旁的溫朔眨眨眼,端著茶杯的手一頓。


  錦帳內韶華公主唇輕抿,心底生出後悔之意來。


  端坐的世家小姐面面相覷,著實被驚得不輕,她們哪裡想得到,聞名天下的女土匪任安樂竟生出了這般氣度來,幸而面容尚還普通,否則…眾女偷偷朝高台上的太子殿下和溫朔公子看了一眼,鬆了口氣。


  此時,仍站在大帳前的碧靈最是難熬,她小心瞥了一眼身旁滿是煞氣的苑書,完全不復剛才的傲然,額間沁出薄薄冷汗來,但仍是大著膽子催促:「任小姐…」


  「公主既已下詔,何敢不從。不過,安樂不善詩畫,苑琴,你去吧。」


  吩咐聲驟響,打斷了碧靈的話,沏茶的少女頷首起身:「是,小姐。」


  苑琴慢步行出大帳,朝一旁聚集談論詩賦的士子走去。


  一旁的世家子弟此時方才清醒,看見苑琴到來,爭先恐後將位置讓出。


  任安樂乃將才,不善詩詞歌賦也合情理,只不過…她身邊區區一侍女便能讓帝都才俊貴女認可不成?

  沉默之間,待眾人回過神來時,苑琴已垂首立於案桌之前,她手中長毫潑墨揮灑,勾勒之景躍然紙上。


  「奇怪,小姑娘用筆竟有我魯派之象。」一旁有人輕咦,眼落在苑琴所畫之上,細看片刻,終是忍不住贊:「下筆飄逸,筆鋒自然,小小年紀有如此功底,著實不凡。」


  說這話的人乃廣陽候家的世子趙銘,他自小拜在滄州魯跡大師名下,十五歲成名,一副畫作千金難求,有他此言,今日之後苑琴才名必可遠揚帝都。


  隨著苑琴下筆漸快,此起彼伏的驚嘆聲在士子中傳來。


  畫卷之上,涪陵山腳千里之景在苑琴筆下靈氣逼人,渾然一體,確有大家之像。


  『叮』一聲細響,苑琴收筆,將長毫置於墨硯上,朝趙銘行禮:「幼時有幸拜讀魯大師畫帖,甚為嘆服,今日得世子謬讚,苑琴愧不敢當。」


  「哪裡,苑琴姑娘天資聰穎,若勤加練習,日後畫技必不在我之下。」趙銘連忙還禮,真心稱讚。


  苑琴含笑頷首,拾好畫捲走回大帳,無視碧靈伸過來接畫的手,徑直將畫放在了任安樂桌前。


  錦帳中端坐的韶華公主面色微沉,捧起手邊瓷杯眼微微眯起。


  眾人等著任安樂將畫呈給韶華公主,好將今日鬧劇結束。


  哪知她卻將畫卷好,陡然起身,緩步朝外而來,龍行闊步,氣勢攝人。


  「公主殿下,剛才任某話還未完,雖公主召見,任安樂卻難遵公主之令。」


  她行至大帳外,話是對韶華所言,眼卻落在了高台上韓燁身上。


  「放肆,公主殿下召見,你竟敢……」碧靈尖聲呵斥。


  「有何不敢?」任安樂垂眼,一派坦蕩,凜聲而論:「大靖朝官上忠天子,下衛儲君,任安樂倒是不知,大靖自何時起,公主竟也有了鉗制朝廷命官的權力,也不知公主身邊區區一侍女便能將三品大員視若掌中之物任意玩弄!」


  「你,你…居然妄言公主。」任安樂滔天的氣勢之下,碧靈哆哆嗦嗦才堪把一句話說完。


  「公主又如何?後宮不得干政,乃大靖鐵律,太子殿下,安樂所言可對?」


  任安樂陡然抬首,對著高台之上的韓燁,目光灼灼。


  一片死寂,眾人望向圍場中間昂身而立、朗聲質問的女子,除了嘆然,還是嘆然。


  皇室尊貴如天,韶華公主跋扈倨傲眾所周知,可整個帝都卻無一人敢如任安樂一般叩問皇家。


  萬眾矚目之下,韓燁緩緩起身,眼底似有流光浮現。


  老師之言果然不虛,任安樂此人,若非狂妄至極,便是聰明絕頂。


  韶華若真擔了她這一席話,即便有父皇庇佑,也失了大靖上下朝臣的心。


  「任將軍所言…未錯,將軍乃朝廷命官,忠天子之事,盡人臣本分足矣。韶華,向任將軍道歉。」


  「皇兄!」韶華神色羞憤,對上韓燁沉下的眼,終是不情不願朝任安樂的方向微抬手:「任將軍,適才乃韶華的玩笑之話,望將軍不要放在心上。」


  「太子殿下仁德,安樂自然會給殿下面子。」任安樂朝錦帳的方向滿不在乎一擺手,仍直直盯著韓燁。


  韶華臉色一變,望向任安樂的眼底羞憤難平。


  眾人觀著任安樂瞧著太子殿下興味盎然的眼神,心中哀嘆:這個女土匪遠赴萬里,看來還真的只奔著太子殿下而來。


  「太子殿下大公無私,願聽微臣之言,任安樂銘感五內,有一謝禮,還望殿下笑納。」


  「哦?可是任將軍手中之畫?」韓燁挑眉。


  「此算其一。」


  任安樂將畫卷插入腰間,合手長鳴,一匹駿馬自圍場之外奔來,任安樂一拂挽袖,飛躍駿馬之上。


  身手之利落,讓一眾士子紛紛叫好,連溫朔亦抬眼盯著那道遠去的身影。


  「借弓箭一用。」


  躍過士子之地,任安樂隨意捲起一副弓箭,朝圍場內大雁飛來的方向奔去。


  眾人眼前一花,回過神來時,任安樂已疾奔百米,正弓成滿月,一箭射向天際。


  咻然聲響,大雁嘶鳴,箭身連雁落向地面。


  眾人起身驚呼,目瞪口呆。


  居然一箭三雕,如此騎射之術,著實神乎其技。


  任安樂伸手接住垂落大雁,握韁迴轉,從她御馬而出,不過瞬息時間。


  駿馬疾奔,卻並未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於圍場入口處停下,竟直直朝中間大帳闖來。


  侍衛驟驚,攔之不及,只能看著那一人一馬離太子所站的御台越來越近。


  圍場內一片死寂。


  「殿下。」溫朔神色一變,就欲擋在太子身前。


  「不必。」韓燁將他推開,朝聚攏而來的侍衛擺手,抬眼朝正前方看去。


  烈日之下,玄衣女子氣勢如虹,眉間一抹傲氣,恍能逆天。


  烈馬嘶鳴,千鈞一髮之際,他眯起眼,看著她緊握韁繩,停在他面前,與他同高。


  半尺之遠的距離,突兀而又溫熱的觸感。


  韓燁低頭,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握著一副畫卷一起落在他掌間。


  他抬首,便撞進了一雙滿是笑意的眼。


  「晉南任安樂,見過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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