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任安樂眉宇清冷,慵懶無畏,讓人莫名熟悉。
忽然一陣秋風,『吱呀』聲響,韓燁抬頭,兀地怔住——北朝苑上塵封十年的北闕閣木窗被風毫無預兆的吹開,隔著數米,閣內之景隱約可望。
苑中眾人驚嘆,十年前帝氏女入京,嘉寧帝以公主禮相迎,於東宮修建北闕閣為其居所,聽聞奢華之度遠超帝姬之府,閣中所藏皇宮珍樓弗如,一座北闕閣足抵萬金,除了十年前的帝梓元和太子,從未有人踏足過。
眾人晃神之際,淡笑聲響起,任安樂微一後仰,望了一眼北闕閣,轉了轉手中酒杯,抿了一口,神色意味不明。
她是真心只想來看看這個帝承恩到底是副什麼性子,好歹韓燁這個媳婦兒也算她一手定下的,若太不成體統,她稍微會有這麼一點愧疚。
要不,她委屈委屈,提點提點這姑娘幾句。
「帝小姐,聽說北闕閣是陛下十年前為你所建,奢華萬千,我自小遠居南疆,沒見過什麼世面,不知閣中到底藏了什麼寶物,不如小姐替我說道說道?」
帝承恩神色一僵,她哪裡知道這北闕閣里是個什麼模樣,見眾人目光熱切,心下一轉,眉色一正,道:「任小姐,你既知道北闕閣是我幼時居所,事關女兒家的閨密,怎能隨意相問?」
「哦,帝小姐,你這話說得真是有趣。」任安樂身子微微前傾,唇角勾起:「你連區區一個閨閣擺設都不願相談,我戀慕何人難道就不算女兒家的隱秘了?」
女兒家的隱秘?在場之人看著面不改色神情鄭重的任安樂,差點咆哮而起。是誰當著各府勛貴說只要太子一日未娶,她便一日不死心的,現在怎麼就變成女兒家的隱秘了!
「任小姐……」帝承恩顯是也未料到任安樂會正大光明說白話,眉頭一皺。
任安樂擺擺手,端正了面容:「帝小姐,再有一言,任家唯我一人,安樂小姐之稱怕是談不上……」見帝承恩怔住,她笑笑,極為誠懇,「我乃陛下親封一品上將,即便帝小姐日後入主東宮,如此稱呼也是逾越了。」
堂堂大靖上將軍,你以一家小姐相稱,確實是無禮之極。任安樂如今的聲望,在京城那是如日中天,甚得年輕一輩的敬服,此話一出,眾人瞧向帝承恩的眼底都襲上了些許微妙之意。
一品上將和尚無名分的帝家小姐,身份誰優誰劣,捫心一問便能得出答案。
若是一年之前剛入京城的任安樂,帝承恩如此稱呼倒還不算為錯,如今……確實有失體統。
不待帝承恩開口,任安樂已長嘆了一口氣,聲音突然低下來,「帝小姐,你剛才問我可有心儀之人,天下皆知我一年前做了件荒唐事……」
她頓了頓,極到好處的停下,話語中無可奈何的悵然讓人一愣。
瞧她這般模樣,眾人急得抓耳撓腮,任將軍,您要嘆氣,也得把話說完了不是?
在眾人熱切的注視下,任安樂緩緩抬頭,望向帝承恩面容沉然,「帝小姐說得沒錯,我這個年歲的女子,怎會沒有心儀之人。前些時候,我戀慕一人,曾以舉家之產求他正妻之位,只可惜…他十幾年前便已有婚配之人,只此一事,乃安樂平生所憾。小姐這些年雖靜養泰山,但到底有人日日惦記小姐之苦,小姐否極泰來,福緣在後頭,又何必計較其他,還望小姐珍惜先帝所賜之福,莫失了帝家之女的氣度。」
北朝苑內,一片沉寂,眾人愣愣瞧著神情淡然的任安樂,面色古怪至極。
聽聽,這話說得……簡直無與倫比了。
就憑任安樂剛才一席話,帝家小姐以未來太子妃的身份設的這場宴會白費了不說,怕是陛下賜婚之前都不用見人了。
說得什麼荒唐話!迴廊后,韓燁神色默然,望著苑中聲聲落定極是悵然的女子,苦笑出聲。
洛銘西瞥了韓燁一眼,目光回落在帝承恩身上,眉宇微冷。
苑裡來回打量的目光滿含訕笑,帝承恩端坐得筆直的身子微微僵硬,胸口濁氣滿溢,神色陰鬱。她在泰山被關了十年,用盡一切手段重回帝都,才能擁有如今的地位,任安樂怎麼敢……
「不過一介武將……」
「好熱鬧的宴席,看來是我錯過了盛會啊。」清朗之聲突然在內苑響起,打斷了帝承恩才到一半的話,眾人朝迴廊后看去,見一個身披銀裘的青年緩緩走出。
來人生得極為俊美,一身氣質溫雅淡靜,朴若琢玉。
他行到苑中央,對著安寧微一拱手后才朝帝承恩看去,笑了起來:「十年未見,小姐風貌如初,銘西甚感欣慰。」
洛銘西?晉南洛家長子洛銘西?
瞅著苑中風華絕代的青年對著帝家小姐感慨言笑的模樣,眾人恍然大悟。
十年前洛家乃帝氏屬臣,洛銘西更是伴著帝小姐長大,聽聞情分很是不同,如今再見,應有唏噓之感。不過……當年也正因為洛家歸降嘉寧帝,才使得帝氏傾頹之勢再也難挽,幼時情分想來怎麼都敵不過十年圈禁之苦,看帝小姐的神情,也實在不似久逢故友的模樣。
洛銘西目光清明,言笑晏晏。帝承恩望著不遠處的青年,眼底驚駭莫名,手中緊握的杯盞悄然滑落在地,華貴的妝容亦無法掩飾她蒼白的面容。
十年了,她從來不曾想到,這一生她再見此人之日,竟然是她即將為大靖太子妃之時,他不是應該永遠都不出現嗎?帝承恩從未想過,當年將她從街頭帶回送到泰山的人居然是洛家長子洛銘西!
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只是個無名無姓的乞丐孤女,而非帝家小姐帝梓元的人。
帝承恩的失態太過明顯,眾人看著面容蒼白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的帝家小姐,同樣很是疑惑,即便洛家今非昔比,可你堂堂未來太子妃也不必害怕成這般模樣吧?
任安樂亦想不到洛銘西會突然出現,瞅著苑中央笑得溫柔無害的青年,她眉一揚,品了口酒,唇角微不可見的勾起。
洛銘西性子自持冷靜,卻打小就有個怪毛病,明明只生了一副楊柳纖薄的身,卻偏生有一顆時刻捍衛帝家聲譽的心。
晉南民風彪悍,她幼時常偷了下人的衣袍出去和大街小巷的流浪娃干架,自詡晉南街頭一霸,只是到底勢單力薄,大多頂著一對熊貓眼回侯府。久而久之,靖安侯府大小姐外強中乾的流言便在帝北城謠傳開來,靖安侯聞之大怒,道其三腳貓功夫丟了帝家顏面,綁了她在軍中養馬三月。
若是較真,此事或許才是帝梓元平生之憾。
那時洛銘西比她年長五歲,三月之後,她養馬歸來,惡習難改,披了一身布衣重新入街挑釁,尋了半日,才從帝北城百姓口中得知洛家那個冰琢玉器的小少爺在侯府門外擺了擂台,以帝家小姐的名號挑戰全城,勝者可得黃金萬兩。
三日之內,應戰者不計其數,卻無一人過擂。
那時她才知,洛銘西真真一副狐狸心腸,他在擂台上以沙盤為陣,斗兵法策略,滿城悍勇智絕之士,竟無一人能贏弱冠少年。
自此之後,帝家聲望大漲,投軍者不知凡幾,洛銘西之名響徹晉南,而她,帝家大小姐,尚在軍中養馬的帝梓元,也借著帝家顏面承了他一次大情。
「帝小姐,可是怪銘西來得太遲。」
洛銘西儒雅的笑聲打斷了任安樂略帶悵然的回憶,她瞅了一眼如見鬼魅的帝承恩,摸了摸下巴,銘西這顆七竅玲瓏心,用在帝承恩身上,著實折煞她了。
「我與太子殿下同去西郊大營練兵,才會遲了小姐宴席。小姐若怪,銘西自罰一杯。」洛銘西神色柔和,回身兩步隨手拿起任安樂桌上的杯盞,將酒敬到帝承恩面前。
這番動作若是常人來做,確實無禮之極,可偏偏洛銘西做來,卻別是一番風流隨性。
被遞到身前的酒杯不過一尺之距,哪怕青年面上溫煦的笑容如燦陽一般,帝承恩心底亦生出了冬九霜月的寒冷來,她抬眼,面容僵硬,「少將軍願意前來,承恩榮幸之至。」
她顫抖抬手欲接,一隻骨節修長手突然出現,拿起桌上酒杯,輕碰了洛銘西手中杯盞,朗聲笑道:「不過邀你去趟西郊大營,你倒趕著訴苦來了,這杯酒孤來敬你,算是謝你給孤面子來了東宮之宴。」
韓燁的突然出現讓眾人頗為意外,一眾世家子弟急忙起身見禮,惹得剛才還靜默非常的北朝苑一陣兵荒馬亂。
任安樂托著下巴瞅著你來我往的兩人,嘆了口氣。
哎,韓燁是個心軟的,想必是看不慣洛銘西這隻狐狸欺負他未過門的媳婦,跑出來當和事老了。
帝承恩怔怔看著身旁的韓燁,掩下眸中的驚訝失措,連忙起身,退至一旁,忙問:「殿下何時回的宮?」
韓燁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意味不明,笑了笑才道,「不算早,一回來便瞧見了銘西朝你敬酒。」
帝承恩舒了口氣,她剛才在洛銘西面前如此失措,韓燁聰明絕頂,若是瞧出了端倪……帝承恩到底非常人,極快恢復了鎮定,朝洛銘西盈盈笑道:「十年未見故人,今日突見,承恩失態了。」復又轉向韓燁行了一禮,「多謝殿下回護。」
韓燁托起她,將酒杯擱置桌上,沒有回應,反而朝下首坐著的任安樂淡淡道:「任將軍素來是個懶散的性子,孤也未想到她會前來參宴,看來承恩的名頭孤亦有所不及。」
帝承恩神情一僵,吶吶欲言:「殿下……」
韓燁擺手,徑直望向任安樂,「今日任將軍來得正好,孤有些政事想和將軍及銘西商討,兩位可有時間?」
韓燁這話一出,眾人亦是一怔,太子此舉怎麼看著想回護之人是任安樂,而非是帝家小姐?
任安樂起身,豪爽一笑,「殿下所請,安樂卻之不恭,聽聞殿下得了西域進獻的葡萄美酒,今日正好一飲,殿下可不要捨不得。」
韓燁眉宇稍展,未答,領著任安樂和洛銘西朝內殿而去。
眾人舒了口氣,想著宴席總算能進行下去了,哪知太子行了幾步,卻又停了下來。
「安寧。」
一直躲在一旁看熱鬧的安寧突然被韓燁點名,心生不妙,忙起身回:「皇兄有何吩咐?」
太子微一停頓,微淡的聲音緩緩傳來。
「替孤入宮向父皇請旨,言帝小姐常年居於泰山,不諳宮中規矩,請父皇賜下兩位宮中女官,替帝小姐分憂。」
迴廊深處,任安樂驟然抬首,朝一旁的韓燁望去,神情莫測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