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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慧德太后這一生,很是有些傳奇。


  她在大靖的名聲雖不若當年的韓子安和帝盛天一般容顯雲夏,可數十年之後,卻無人不羨慕她這一生的運道。


  十五歲嫁與北方大族繼承者韓子安為嫡妻,三十八歲登上元后之位,四十二歲以太后之尊榮養慈安殿,此後十幾載,成為大靖朝最尊貴的存在。


  詩書傳禮,賢德兼備,慈善天下,短短十二字,便是雲夏百姓二十幾年對這位太后的傳誦之言。


  但世人皆知,聖人之品亦難十全十美,更遑論慧德太后只是個普通的凡人。轉念一想,能在世家大族、後宮傾軋中笑到最後,讓唯一的兒子登基為帝,穩坐慈安殿的人,一生際遇又怎會平凡。


  更何況,她和帝盛天生在同一個時代,一生鋒芒卻未被其掩盡。


  慧德太后這個女人,即便是其親子嘉寧帝,也未必能對其了解通透。


  自嘉寧帝遇刺后,左相休賦在府,右相魏諫被嘉寧帝委以重任,重振朝堂風氣,近日除了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的黃浦外,最繁忙的便是這位老丞相了。


  剛從內閣議政回府,右相聽聞下人來報任安樂求見,很有幾分意外。隨著左相勢微后,登府拜訪者不知凡幾,任安樂除了朝政外,極少和他私下往來,這也是右相讚許看重任安樂的原因。


  「請任將軍到書房。」


  右相吩咐一句,在後園轉了個彎,往書房走去,隔得老遠便聽到任安樂利落的腳步聲,回頭,見任安樂捧著幾卷書走過來,笑著迎上前。


  「今日任將軍怎麼來了?」


  兩人一起走進書房,任安樂將一疊書放在窗邊木桌上,略有些尷尬,「前兩日太子訓我文墨不通,讓我跟相爺多學學,我便尋了幾本古史來向相爺請教,相爺可有時間?」


  右相見任安樂一臉認衰的模樣,摸著鬍子笑道:「人各有長,將軍善布兵法,老夫亦有所不及,不過……」他話鋒一轉,拿起桌上的書,坐到木椅上,「若是安樂想學些古史,老夫也當儘力。」


  「得相爺相教,是安樂的福氣。」


  聽見任安樂爽朗的笑聲,右相近日來的疲憊也一掃而空,他翻著書,『咦』道:「安樂喜歡大靖開國的歷史?」


  雲夏這塊土地上數千年王朝變遷,大靖立國不過數十載,史官書寫的史籍並不算多,但任安樂帶來的幾乎儘是開國以來攥寫的野史。


  「相爺,我如今在大靖的朝堂上討日子過活,臨陣磨槍也得有個輕重緩急啊。」任安樂眨了眨眼,小聲嘀咕道。


  「哈哈,你這個性子,難怪會被太子訓斥。」右相被逗得大笑,「這些書被翻得有些舊了,安樂還有哪裡不通的,儘管問老夫便是。」


  任安樂端起桌上的清茶抿了一口,「這兩日窩在府里翻看古書,才知大靖建國著實不易,只是野史中對太祖提及過少,相爺歷經兩朝,可否說說太祖和太后立國時的情形?」


  「太后?」任安樂想知道太祖之事無可厚非,但太后居於深宮……


  「夫妻若是不齊心,又怎能開創大靖王朝的盛世,再者我為女子,實在對太后這般母儀天下的長者心存好奇。」任安樂撓了撓頭,面上是罕有靦腆。


  任安樂說得合情合理,右相卻神情一頓,片刻后才道:「時間過得太快,安樂今日不提,我也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當年的事了。安樂也知數十年前雲夏混戰,若非帝家禪讓天下,雲夏百姓未必會有如今的安穩太平。」


  魏諫徐徐道來,絲毫未如其他人那般對當年帝家往事避如蛇蠍,「太祖受天之道,他與帝家主可算生得逢時,一生際遇不用多說。至於太后……賢明智達,當年王朝初立時我以為其不過一介婦人,後來太祖驟然崩逝,新帝即位,朝政能安穩過渡,諸王之亂得以平定,雖有陛下和靖安侯的功勞,但京師穩如泰山,卻是太后之功。」


  任安樂挑眉,「想不到右相對太后如此推崇。」


  「就事論事。」右相頗為凝神,神情鄭重起來,「太后出生北方大族鄭家,自小熟知經綸,又有建安侯府的外戚之力為其護航,有此能力不足為奇,不過……恐怕若是太祖在世,也會對太后很是意外。」


  「哦?為何?」


  右相抓了抓鬍子,「聽聞當年韓家老族長為長子擇嫡妻,選中鄭家的小姐是因其知書達理,溫婉柔順,賢德之名天下知,怕是太祖臨至駕崩,都以為太后的性子便是這般了。」


  右相的話語格外意味深長,任安樂卻聽得很是明白,若真的只是柔順膽小,那位又怎能踏著後宮屍骨,一路走到如今母儀天下的地位。


  「不過,太后確實飽讀詩書,陛下的啟蒙之師便是太后。」右相回憶過往,不免帶了抹悵然。


  任安樂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頓,壓下眼底的異色,漫不經心道:「陛下的授業之師不是相爺的父親嗎?」


  魏家乃北方有名的儒林氏族,魏諫之父更是響徹一方,乃當世大賢,太祖親自入府延請其為嫡子之師。


  「我聽父親說過,他入府時陛下已經識字,是太后親自所教,陛下與太後母子感情深厚,連字跡也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後來陛下位重,為防有心人以此做文章,太后已經很久不曾動過筆,也只有當年入府教過陛下的家父才知道此事。」


  書房裡一時靜默無聲,右相抬頭,微微一怔,任安樂眼底的冷沉幾乎顯而易見,他喚了一聲:「任將軍?」


  任安樂回過神,笑道:「不知太后竟有此淵博之識,一時有些意外,相爺勿怪。」她略一停頓,然後道:「剛才聽相爺所言,帝氏一族於我大靖有大功,若是當年禪讓天下的是韓家,不知如今的天下會是何種光景?」


  饒是魏諫做了幾十載丞相,波折一生,也被任安樂這句驚世駭俗的話震得一愣,但也虧得是他,右相沉思片刻,竟然神來之筆來了一句。


  「安樂所言倒也率真,太祖和帝家主治世能力在伯仲之間,當今陛下剛硬驍勇,靖安侯溫斂仁厚,若是換了帝家來坐江山,如今的大靖是什麼模樣,還真說不準。」


  任安樂朝外間看去,已近黃昏,她起身,朝右相到:「今日得相爺所言,受益匪淺,他日若再有疑問,定來向相爺請教。」


  右相眯了眯眼,笑了起來:「若是安樂還有想知道的,儘管前來,老夫知無不言。」


  任安樂微怔,「相爺知道……?」


  「老夫什麼都不知道。」右相搖頭,緩緩道,「你當初答應老夫所請親下江南,老夫欠你一個人情。再者…老夫活了這把歲數,一生閱人無數,看人的眼力自詡還是有幾分,你絕非姦邪之輩,既然你開了口,老夫自然會回答。」


  任安樂朝右相深深行了一禮,「相爺今日之義,安樂定不敢忘。」


  說完大步離去,也不扭捏。


  右相抖了抖花白的鬍子,暗自感嘆,這般脾性,倒很有幾分當年帝盛天的影子。


  此時,慈安殿,嘉寧帝對著神情冷凝的太后,頗為無奈。


  「母后,忠義侯這次犯的乃是大錯,若是保了他,朕如何對滿朝文武、西北將士和天下百姓交代?」


  太後手里轉著的佛珠一頓,「昭儀肚子里的龍種即將臨世,忠義侯府若定了謀逆罪,你讓他們母子日後如何在宮中自處,更何況忠義侯當年為大靖朝也算立了汗馬之功……」


  「母后,功不抵過。」嘉寧帝打斷太后,淡淡道:「朕知道昨晚忠義侯入宮求了母后,母后若是看在當年恩義上不忍心,不如去泰山避一避,眼不見為凈。」


  太后沉默下來,她露出疲憊的神情,低聲對嘉寧帝道:「皇帝,我老了,朝政之事本不該插手,此事完后,我便去泰山禮佛,過幾年再回來,但忠義侯府……不能動。」


  嘉寧帝神情微有不忍,嘆道:「母后,可是有事瞞了兒子?」


  太后坐得筆直,垂眼,「你應該猜到了,是十年前的一些舊事,忠義侯府若是倒了,這些事就掩不住了。」


  「朕會保下他的嫡子和古昭儀肚子里的龍種,只要他肯安安靜靜的領罪,忠義侯府或許還能延續下去。」


  嘉寧帝開口,說完起身朝房外走去,行了幾步,頓住,「母后,兒臣有時候會想,當年若不走到這一步,如今的大靖或許……」


  他沒說完,留下半句話在慈安殿,緩緩走遠。


  「若是不走到這一步,韓家的江山又怎麼能坐得穩?」太後面色沉寂,驟然抬眼,冰冷一片。


  「太子殿下?」沅水閣,帝承恩坐於桌前練字,突然聽到心雨的驚呼,眉梢一喜,擱下筆,朝門口迎去,韓燁著一身月白冠服,正好走進。


  「可住得習慣?」


  韓燁的神情一如既往的溫和,這還是她住進東宮后韓燁第一次來沅水閣,帝承恩心底酸澀,行了一禮回:「得殿下挂念,我一切安好。」


  「那就好。」韓燁走進房,見房中擺設儘是華貴珍惜之品,微有些詫異。


  帝承恩見他面色有異,道:「這是這些年陛下送到泰山的物件,我回京的時候,一齊帶了回來。」


  韓燁點頭,沒有多談,氣氛有些沉默,他朝桌上瞥了一眼,「這是……」


  「我閑來無事寫了些詩詞,殿下見笑了。」帝承恩說著便要收起,韓燁攔住,拿起桌上的紙張看了起來,眉微微一動。


  這字跡很熟悉,和梓元八歲時的筆鋒極為相似,可是…過了十年,早已成人的梓元怎麼還會是幼時筆力,全不見長。


  「你的字還和小時候一樣,頗為銳利張揚。」韓燁笑笑,轉頭,將紙放到帝承恩手中,道:「你以前為侯府書閣提過字,可還記得?」


  「自然。」見韓燁神情柔和,帝承恩愈加欣喜,神情懷念,「那時我還年幼,一時魯莽,在殿下面前寫了『歸元閣』三個字,如今一想,也有十年了。」


  「為了這件事,父皇還訓斥過我……」聽見帝承恩悵然的聲音,韓燁眼底隱有柔和。


  「哦?為何?」帝承恩挑眉。


  「當然是為了你……」韓燁低頭,話到一半怔住。


  雖入深秋,天氣卻很是沉悶,帝承恩在沅水閣休息時,向來只是踩著木屐,腳上露出的皮膚光潔剔透。


  韓燁猛地抬首,望著帝承恩,眼神深不見底。


  「殿下,怎麼了?」帝承恩被盯得心底發憷,輕聲開口。


  「無事,我想起還有些公事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韓燁起身,匆匆朝外走去。


  帝承恩神色訝異,只得望著他走遠。


  沅水閣外,韓燁疾走的腳步頓住。


  他長吸一口氣,倏然抬眼朝東宮深處佇立一方的北闕閣望去,神情複雜難辨。


  帝梓元七歲那年在靖安侯府題字,從書房門口摔下,腳上受了傷,即便是請了宮中最好的御醫,腳踝上依然留下一道半寸的疤,為了這件事,他受嘉寧帝訓斥,在侯府照顧了帝梓元整整十日。


  可是剛才,帝承恩的腳上,根本沒有一點傷痕。


  十年時間,改變的終究只是脾性,或是連那個人……?

  韓燁不敢深想,掩在袍中的手緩緩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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