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傍晚,餘暉落下,太廟大門緩緩開啟,望見大門裡走出的身影,太廟外的禁衛軍跪了一地。
趙福迎上前,小心地為嘉寧帝理了理有些褶皺的冠服,低聲道:「陛下,老奴來接您了。」
嘉寧帝頷首,一雙眼比三日前入太廟時更加深沉晦暗,「回宮。」
「陛下有旨,回宮。」隨著趙福響亮的吶喊,皇家駿馬的長嘶聲響徹在太廟之外。
一個時辰后,嘉寧帝洗浴完畢,換了一身舒服的儒袍,走出了華烽池。他在皇城裡漫無目的的走著,身後只跟著一個趙福。
許是前幾日仁德殿上的事太過匪夷所思,再加上內宮的兩座大山一個閉於慈安殿,一個禁於太廟,宮裡只靠一個齊妃掌管,宮人猶若失了主心骨一般惶惶不安,是以禁宮內格外安靜。
嘉寧帝一路走過上書房和御花園,遇見的侍衛宮娥都是遠遠跪在地上,不敢靠近。路過緊閉的重陽門時,宮門外百姓的叩宮聲源源不絕,嘉寧帝停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聽著,宮門裡面的侍衛見狀跪了滿地,過了一會兒,嘉寧帝才抬步離開。
趙福悄悄瞥了嘉寧帝面上一眼,卻被他眼底的那股子冷沉駭得心一跳,不敢言半句。
路過昭仁殿的時候,嘉寧帝有片刻的怔忪,總算擺了擺手,趙福行到他身邊,「陛下?」
「華陽閣的事如何了?」
趙福神情一凝,道:「已按陛下吩咐將知情的宮人杖斃,方老太醫明日便會告老還鄉,古昭儀和小皇子已經秘密地送出宮掩埋了。」帝家冤案被翻出的日子,古昭儀產子竟一屍兩命,若傳了出去,只會言皇家報應不爽,給皇室徒增笑柄。如今只能將此事密而不發,待帝家事淡下來后,再傳出小皇子久病不醫、而後夭折的消息來代替。
嘉寧帝點頭,「方簡之那日說小皇子是娘胎裡帶了毒素才會如此,可查出投毒之人究竟是誰?」
那人不止是謀害了皇室血脈,連忠義侯這顆最好的棋子也被迫成了棄子,把皇室逼到絕境,陛下是真的動怒了。趙福神色微斂,答:「下手之人很是隱蔽,老奴用了三日才逼問出背後的主子來自儲秀宮。」
齊妃!嘉寧帝神情更冷,「蛇蠍心腸,左相倒是言傳身教,為朕送了個好女兒入宮。」
趙福不敢應言,惴惴不安立在一旁。安靜了好半晌,他才聽到嘉寧帝低低問:「太后呢?這幾日可還安好?」
趙福屏住呼吸,上前兩步,回:「陛下,這幾日太後娘娘閉於慈安殿,誰都沒有召見,只在今兒個清早由孫嬤嬤陪著去了一趟涪陵山。」
「知道了。」嘉寧帝擺手,望了一眼昭仁殿,終於轉身朝禁宮深處走去。
趙福陪著他一同停在冰冷的慈安殿外,平日里這座威儀榮光的宮殿此時只剩寂靜清冷,就像這座宮殿的主人一般,精心打磨了幾十年的威嚴頃刻間散得乾乾淨淨。
嘉寧帝站了半刻鐘后,慈安宮的大門被緩緩打開,孫嬤嬤一身素凈,行到他面前,神情凝重,「陛下,太后在等您。」
嘉寧帝頷首,朝慈安宮內走去。
一路行過迴廊,靜悄悄的,除了零星的幾點燈火,滿座宮殿,竟一個人都沒有。趙福心生冷意,忐忑地跟在嘉寧帝身後。臨近殿門,他乖覺地頓足,孫嬤嬤領著嘉寧帝單獨入了大殿。
平時恢弘的大殿內冷盪無比,太后時常落座的鳳椅上空無一人,將嘉寧帝一個人留下后,孫嬤嬤默默去了後殿。半柱香后,沉鈍的腳步聲響起,最後落在鳳椅前。
嘉寧帝抬頭,一怔。太后著一身素白綢衣,筆直坐在鳳椅上,肅眼望著他。
「跪下。」冷冷一聲,從上首傳來。嘉寧帝沒有半分遲疑,跪了下來。
「皇帝,你要拿哀家的命去抵帝氏族人的命?」
嘉寧帝叩首,額頭砥地,「是兒子無用。」
「你哪裡算無用。」太后沉沉的聲音傳來,「都說知子莫如母,皇帝,這話哀家信不得半分。」
嘉寧帝抬頭,朝太后望去,神情晦暗不明。
「十七年,你騙了哀家十七年,或者是……更久?你說,你到底是什麼時候知道先帝的命是靠帝盛天的真氣續著的!」太后指著嘉寧帝,指尖發顫。
嘉寧帝垂眼,「重昭三年,父皇讓我接掌內閣之時,兒子就知道了。」
「逆子!」太後起身,猛地將桌上的暖爐拂落在地,「哀家含辛茹苦將你養大,為你舍了尊嚴去求帝盛天,你居然眼睜睜看著哀家在慈安殿以淚洗面足足兩年,讓哀家誤以為先帝背棄髮妻,讓哀家以為你在朝堂上受盡靖安侯壓制……」
嘉寧帝聽著,一言不發。
「也是……」太后突然大笑起來,「若不是如此,哀家又怎會為了你構陷帝永寧,滅了帝家,一步步走進你為哀家早就設計好的戲本里。」她重新坐在鳳椅上,眼底滿是悲涼凄苦,「皇帝,哀家是你生母,是懷胎十月將你生下的人,你想要什麼,哀家都會為你奪,為你搶,做你手裡的刀,可你卻偏偏選了最傷哀家的方式,為什麼?」
嘉寧帝緩緩抬頭,唇角乾澀,一字一句回:「若是瞞不了母后,兒子又怎能瞞盡天下人?」
「瞞得好,瞞得好啊!」太后朝後靠去,話語微嘲,「哀家原以為養了個不問世事、萬事忍讓的皇帝,哪知道哀家養出來的是一頭虎,一頭猛虎啊!哪裡需要哀家顫顫兢兢為你操持,你把全天下人都給算計了進去。」
太后從挽袖中拿出一封泛黃的書函,朝嘉寧帝扔去,「哀家早該想到,帝永寧那樣的人,怎麼會被哀家的偽信騙過去。他知道自己被誣陷,又怎麼會只是因為忌憚哀家就自盡在帝北城。他是猜出了真相,想用自己的死來換那八萬帝家軍一條活路!」
「可惜啊,他不知道終究是晚了,你看在他自盡的份上只斬了帝家滿門,頒下聖旨入西北勸降帝家軍,哀家卻容不得這八萬人的威脅,陰錯陽差早你一步下了密旨給忠義侯,犯下了這彌天之事!兒子啊,你也不想想,你是我生出來的,你能狠,哀家怎麼又不能?」
太后立在鳳椅前,冰冷的聲音在空蕩的大殿內迴響。
「北秦、東騫虎視眈眈,朕從來沒想過要坑殺帝家軍,朕原本打算讓施元朗將帝家軍打散后編入西北各軍,在晉南重新召良民入軍,以消除帝家在晉南的影響。朕確實沒想到母後會早朕一步下令忠義侯坑殺帝家軍,以致留下今日隱患,是朕考慮不周。」
嘉寧帝終於開口,神態淡漠,「兒子想知道,母后究竟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一切都是兒子計劃好的。」
「當魏諫在仁德殿前說這封密信沒有落款之時。」太后抬眼,「哀家知道你和帝永寧相熟,平時相處百無禁忌,寫的那封密信上明明署了你的名諱,可這封,竟只有一道印璽!」她朝地上的密信指去,「世上是只有哀家最有可能模仿你的筆跡,卻無人想到,如果是你親筆所寫的密信,靖安侯更會毫不猶豫的遵下御旨。」
「還有安寧。」太後繼續道:「十年前她入慈安殿……是你一手安排的吧?哀家難道會不清楚當年為了防帝盛天報復,在慈安殿安排了多少暗樁不成?她只有八歲,怎麼可能闖進守衛森嚴的慈安殿?良喜第二日自盡,也根本不是為了保護安寧,而是為了護住他真正的主子,良喜是你為安寧準備的領路人。若不是你將他的痕迹在宮中消除得乾乾淨淨,哀家又怎會查不出一點端倪?」
「到最後所有結局,就如你當年想好的一般,一步不差,一步不錯。你當真是個好兒子,一個好父皇!」
「朕與永寧曾有約定,予他的密信皆都是只蓋皇印,不落名諱,以此區別真假。母后不知道,所以朕不能讓您當年寫的密信被送到帝北城,否則只會讓永寧懷疑。」嘉寧帝垂眼,緩緩道。
「也正是因為如此,這封你逼不得已親自寫下的密信才成為了唯一的證據。否則整件事里,你根本不會留下半點痕迹,就連哀家也不會知道這一切。」
「兒子知道母后在仁德殿前猜出了真相,所以才會惹怒眾臣,將一切擔在身上。」嘉寧帝抬首,「一切並未如兒子所想,否則也不會連累母后至此。」
「你安排安寧知道這一切,是為了帝盛天?」太后聲音落寞,沉聲問。
嘉寧帝頷首,微有自嘲,「朕沒料到根本不用帝盛天出手,只是一個帝梓元就把朕逼到了這種地步。」
太后撫著額頭,盯著他,「說吧,這一切你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計劃的?哀家活不了多久了,你總得讓哀家死個明白。」
嘉寧帝抬頭,沉默良久,緩緩道:「從十九年前知道帝盛天耗損真氣為先帝續命的那一刻起,朕便知道,這是老天給朕的機會。帝盛天不亡,帝家就不可能被摧毀。她為先帝續了三年命,一身真氣耗損乾淨,非十來年之功不得恢復。但那時大靖不穩,諸王權大,朕還不能動她,也不能動帝家。三年之後帝盛天獨自一人入南海尋寶,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朕親自選了十名即將跨進宗師門檻的殺手遠赴南海,欲誅殺她於南海荒島之上,只是朕沒想到……」
嘉寧帝話語中隱有冷寒,「那十名武力超絕的殺手竟只有一個剩了半條命活著回京師,而且他言帝盛天拼著自散功力的下場殺出一條血路后從萬丈懸崖上跳進了南海之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朕不能斷定帝盛天的生死,所以又等了三年,在仍然沒有帝盛天的消息后,才將她早已亡故的消息讓人秘密送進了慈安殿……」
「是啊,所有的都謀划好了,只等哀家知道帝盛天已死,剷除帝家的時機已到就行了。」太后介面道。
「之後所有的一切就如母后所猜,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但是你還是對帝盛天的生死心存疑慮,怕她有一日會回來,所以你安排安寧成為了你最後的棋子,也讓哀家成為你最後的保命符。」
嘉寧帝垂首,面容頹然,「朕沒想到,帝盛天散盡一身功力,落入萬丈懸崖后還能活著回來,不僅如此,她還成為了大宗師。母后,朕所有算計,在她面前,都成了一場笑話。」
精心計劃十九年,到最後,還是讓帝家之事真相大白。
陪上了皇室聲譽,陪上了長女十年愁苦,賠上了太后的性命。到如今,帝盛天仍然還活著,靖安侯府重新崛起,晉南更是不知深淺,這和當年又有什麼區別?
「皇兒,你已經贏了。」太後起身,走下階台,一步一步行到嘉寧帝面前,緩緩蹲下,素白的衣衫染了一地灰塵。
「帝盛天回來了,帝家的冤案昭雪了,可是你仍然是大靖的皇帝。仲遠,輸的是帝家,是帝盛天,是帝梓元,你贏了,哀家也贏了。」
嘉寧帝抬首,望著近在咫尺的太后,怔住。
「帝盛天以為哀家這輩子最記掛最上心的是先帝,以為哀家滅了帝家也是為了先帝。都不是,哀家是為了你,為了你能君臨天下,做個人人敬仰的好皇帝。」太后拾起地上的密信,一點一點親手撕成碎片,扔進一旁的火爐里,瞬間便成了灰燼,「放心吧,從此以後,這世上再也沒人會知道真相。」
「哀家沒有怪你,你父皇這一輩子都沒有把哀家放進心裡去,哀家從進這座皇宮的第一天起,就是為了你能坐上皇位,好好的做天下霸主而活。哀家悲憤、怨苦你算計了哀家,可你是哀家的兒子,哀家的骨血。用哀家的命去換帝家一百多條命,八萬帝家軍,值了,去換我兒子安坐皇位,也值了。」
「仲遠,好好保住韓家的天下,不要毀了你父皇留給你的江山,哀家去了底下,也能瞑目了。」
「好了,該說的哀家都說完了,你走吧。」
太後站起身,朝鳳椅上走去。
嘉寧帝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母后!」
「走吧,天就要亮了,哀家沒有時間了。」太后不再看他,移過了頭。
嘉寧帝起身,一直望著鳳椅上端坐的太后,一步步倒退著出了慈安殿。
慈安殿的大門被重新關上,他猛地跪在地上。
「兒子叩謝母後生養之恩。」
「兒子叩謝母后成全之恩。」
「兒子拜別母后。」
「兒子拜別母后。」
……
青石板上顯出了血跡,但嘉寧帝一直未停,聲聲沉重如泣血。
他不想的,雖然一開始因為帝盛天,他為自己謀划好了退路,可是他一直以為帝家之事必定沉入地底,永世不會被人提起。
他沒想到,十九年後,太后竟真的會被逼得擔起所有。
慈安殿內,太后恍若未聞。風吹來,窗戶被吹開,太后抬眼朝外看去,望見一院枯敗,神情恍惚。
一晃幾十年,終於到頭,先帝,你走得太久了,我怕是已經見不到你了。
其實我知道,就算你在那奈何橋上,等得怕也不是我。
我騙了自己四十年,該醒了。
蘇嬤嬤端著兩條白綾走進來,一身縞素,跪在太後面前。
片息后,慈安殿內再也沒了聲息。
殿外的嘉寧帝陡然停住,咬著牙,額上的污血入了眼底,面容可怖。
直到晨曦微明,趙福才敢近到他身前。
「陛下,太後娘娘已經去了。」
嘉寧帝怔怔抬首,猛地站起,死死望向涪陵山的方向,渾身顫抖,突然朝地上倒去。
「陛下!」
趙福的驚呼拉開的這一日的序幕,也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時代。
嘉寧十七年冬,慧德太后自縊於慈安殿。
自此之後,紛紛擾擾十來年的帝家案終於塵埃落定。
這世上有絕對的真相嗎?
怎麼可能,那不過是用來欺騙世人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