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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陛下,父親從無不臣之心,只想保住晉南一地的安寧。為什麼他都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你還不願留他一命,留我帝家一條活路呢?」


  「你是皇帝,是這萬里疆土的主人,為何不願相信臣子,不願相信為你出生入死、愚笨如斯的帝永寧?」


  上書房內,凜冽的質問聲消弭在繚繞的茶霧中。嘉寧帝落子的手僵住,緩緩抬眼,眉宇肅冷,沉默半晌后冷聲道:「帝梓元,朕看在你帝家往日之功和你父親的情面上,才對你一再容忍,帝家之事早有定論,你說的是什麼混賬話!」


  堂堂一國之君,怎能厚顏無恥到這種地步?


  隔著霧氣,帝梓元嘴角勾起嘲諷的弧度,從袖中掏出一封信函,在嘉寧帝的注視下放到棋盤旁。


  信封上被利落豪邁地落下了幾字——永寧親啟。


  這是嘉寧帝的字跡,帝梓元知,嘉寧帝也知。


  泛黃的信箋挖出了深埋數年陰暗陳腐的秘密,冷酷的事實讓人鮮血淋漓。執掌這片廣裘國土的君主、本該庇佑萬民的帝王,竟然才是十一年前那場慘絕人寰的屠戮的真兇,多麼荒謬而可笑,可……這是事實!


  棋局尚未結束,黑白雙方廝殺慘烈,黑子步步被困,白子趁勝追擊將之蠶食。


  落下一子后,帝梓元對著嘉寧帝,輕聲開口:「陛下,你覺得十一年前的事可以瞞盡世人?還是真的認為天下在你一人掌控之中,便沒有公理昭然的一日?」


  嘉寧帝神色肅殺,眼神凶冷。他登帝位十七載,即便是當年平定諸王滅殺帝家時,也不曾有過如此濃厚的煞氣。


  帝梓元,竟敢逼他至此!竟能逼他至此!


  萬籟俱靜之時,上書房外略顯焦急的腳步聲突然響起,趙福低低的聲音傳進來。


  「陛下,黃浦大人和溫侍郎在城郊相府別莊里尋到了九年前失蹤的黃金,黃金已經被送到大理寺封存,朝官和百姓都已經知道了。」這聲音有些氣短,趙福頓了頓,透過房門忐忑問:「陛下可有吩咐……」


  房內氣氛又是一沉,兩人對視半空,嘉寧帝眼神愈加陰鷲,他抓起桌上瓷杯朝門口砸去,怒喝:「滾,給朕滾下去!」


  此時這件事比起十年前帝家的真相,簡直微不足道。黃金案只能毀左相,但帝家案一個不慎卻能毀……韓氏天下!

  房外,趙福聽見嘉寧帝的怒喝,心底頭一次慌亂起來。陛下這脾氣十幾年沒有發作了,帝梓元到底做了何事,竟能將陛下激怒成這般模樣?


  木榻上,嘉寧帝盯了帝梓元半晌,突然從棋罐中抓出一子,擋住黑子退路,步步緊逼。


  他沉沉掃了一眼棋盤旁的信函,斂了怒色,不怒自威,「朕還以為這東西十幾年前在帝家被抄時就毀了,你是在哪裡尋到的?」


  「歸元閣,父親的書房。不知陛下是否信佛,可聽過「冥冥中自有天意」這句話?梓元認為這封信箋的出現便是應了此意。」


  嘉寧帝輕哼一聲,「帝梓元,你不是帝盛天,也不是帝永寧,朕做了十幾年皇帝,論威望尊崇在大靖遠甚於你。仁德殿上太后擔了一切罪責,即便你拿出此信,天下人也未必會信。」


  「是嗎?」帝梓元抬了抬眼,「陛下,眾口鑠金,流言和猜忌是世間最可怕的利器,若是我將這件事傳至民間,您覺得百姓和朝臣當真會毫不動搖?」見嘉寧帝皺眉,她笑了笑,唇角微諷,意味深長,「一個利用親母和長女的帝王,世人能有多尊崇?不如您來告訴我!」


  若不是嘉寧帝當年早有布局,安寧怎麼會正好知悉那個所謂的真相。知曉了帝家案的真相,嘉寧帝當年做了些什麼事,帝梓元一猜便透。


  嘉寧帝神情一變,怒道:「放肆!帝梓元,記清楚你的身份,就算是帝永寧,也不敢在朕面前如此張狂!」


  「陛下!」帝梓元抬首,兀地凜冽剛毅,盯著嘉寧帝突然開口:「我不是父親!」


  「他待你為友,甘願放棄權柄,我不會如此;他三入諸王亂地,血染戰袍,落得累累舊疾,我不會如此;他為護晉南百姓,相信你還有惻隱之心,選擇以死明志這種最愚蠢的方法,我不會如此。」


  帝梓元緩緩起身,望向棋盤。


  此時棋局已近尾聲,白子大破長龍,氣勢如虹;黑子情勢危急,被逼四散,城池失守。


  「父親善棋,一生讓你,不贏一次,他尊你為皇。我……不會如此。」


  帝梓元眸子里淺淺的漩渦一圈圈盪開,似捲起驚濤駭浪,又似平靜無波。她將手中最後一粒黑子放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一字一句如是道。


  棋盤上因這一子的落下異變陡生,盤龍蘇醒,散於四處的黑子瞬間化成巨龍,將深入腹地的白子死死圍緊,不露一絲破綻,未留半點生機。


  黑子勝,白子破。一擊必殺,江山易主。


  他居然輸給了帝梓元。


  嘉寧帝沒有動怒,心底意外閃過的竟是帝梓元若只是任安樂,便是大靖之幸的念頭來。


  嘉寧帝少時習棋,一生對局無數,只輸給過兩個人。或者說,只有兩個人敢贏他——先帝和帝梓元。


  就在黑子落定的一瞬間,他發現帝梓元肖似的不是帝盛天,而是大靖開國君主——太祖韓子安。帝盛天淡薄權勢,先帝一生善權,帝梓元的棋路、做派和先帝幾近相似,隱隱之間已有王者之風。


  這十年,帝盛天究竟教了一個什麼樣的帝家繼承者出來!

  ……


  京城官道上,華貴的馬車風馳電掣,車攆上的小廝一鞭鞭揮下,駿馬劇痛長鳴,颳起一陣疾風,癲狂地朝皇城而去。


  駐足的百姓還未回過神,震天的馬蹄聲緊接著在街道盡頭響起。眾人抬眼一看,尚著墨黑冠服的太子殿下手握長劍,如煞神一般御馬追向前面那輛馬車。在他身後,跟著一溜的禁衛軍。


  這場面也忒稀罕了,百姓雖摸不著頭腦,卻隨大流地跟著禁衛軍一齊朝皇城的方向跑去。


  馬車一路疾馳,重陽門終於近在眼前。守宮的禁衛軍遠遠望見這輛狀若瘋狂的馬車,長戟林立,嚴陣以待攔在宮門前。


  姜雲用力揮鞭,幾個呼吸后終於抵達。他掀開布簾,扶著臉色蒼白、衣袍凌亂的左相倉惶而下,朝重陽門裡衝去。


  「上稟陛下,老臣冒死求見,冒死求見!」左相一邊跑一邊朝禁衛軍喊,頗有幾分不可阻的氣勢。


  守宮的侍衛見下來的是左相,皆是一怔。


  相府別莊藏金的消息雖然半個時辰前就傳到了宮裡,可左相權傾朝野十幾年,積威甚重。侍衛們也不敢攔住他,神情隱隱鬆動,就欲讓開一條路。


  「傳孤之令,攔住姜瑜!」


  馬蹄聲響起,侍衛們定睛一看,太子殿下一臉肅穆御馬而來。這回一眾侍衛倒是拎得倍兒清,連忙將陣型合攏,重新將左相攔在了重陽門外。


  左相聽見韓燁的聲音,望著面前烏壓壓的守宮禁衛軍,陰沉地迴轉頭。


  韓燁已經靠近宮門,身後除了禁衛軍,還跟著不少看熱鬧的京城百姓。


  他從馬上躍下,正好落在左相不遠處,毫無表情。


  左相剛從顛簸的馬車上下來,頭髮散亂,臉色蒼白,活像個七老八十受盡摧殘的老太爺。圍攏的百姓想必也聽說了黃金的消息,對左相指指點點,眼底俱是唾棄之色。有些不識文墨的粗漢子甚至不時呔兩聲,朝他吐口水。


  今日之前,姜瑜還是內閣首輔,皇親國戚,手握重權,世人敬仰。不過區區一日,這些賤民看他的目光便如看那陰溝的老鼠一般。他享盡權柄十幾年,若不是韓燁,哪裡會受這等屈辱,憤恨之下,當即便抬首朝韓燁望去。


  韓燁立在不遠處,扶著長劍,依然一副高潔尊貴的模樣。


  左相看得刺眼,推開姜雲朝韓燁走去,姜雲擔心他,跟在他身旁亦步亦趨。


  未等左相靠近,韓燁身旁的禁衛軍長戟橫立,將左相攔了下來,戒備地看著姜雲。


  左相咬著唇,喘了一口粗氣,朝姜雲揮手,「退下,青天白日,皇城殿前,他能奈我何!」


  姜雲頷首,退到一旁,左相冷冷掃了一眼攔著的禁衛軍。


  他到底身份不一般,且手無縛雞之力。幾個侍衛對視一番,放下長戟給左相讓開了路。


  左相挺直肩背,一步步走到韓燁面前,一雙眼死死盯住他,低聲嘲諷:「韓燁,你怕我見到陛下,說出真相?」


  見韓燁不語,他朝四周聚攏的百姓掃了一眼,「老夫現在改變主意了。」他怪笑一聲,「就算講與陛下聽,說不準父子天性作祟,他還會保你,替你掩住這件事。老夫不僅要說給陛下聽,還要說給整個京城的百姓聽,讓他們知道當朝的太子殿下和右相在十一年前救了帝家嫡子。」


  「沒錯,大靖子民會讚揚你們隱忍仁義,可對陛下而言,這就是兒子和臣子的雙重背叛,且會淪為天下笑柄。韓燁,你說以陛下的心胸,魏諫能活到幾時,方簡之能活到幾時?」


  長長吐出一口氣,左相似是也很滿意自己這個突然的決定,唇角帶了一抹詭異的笑意,「老夫早就說過,你毀我姜家,我必讓溫朔和右相一起陪葬!」


  他話音落定,倏然轉頭朝不遠處的百姓望去,嘴一張就要對著眾人說出溫朔之事。韓燁低沉的聲音卻從他身後傳來。


  「姜瑜,你說錯了。你能拉著下地獄的……」


  左相被這句淡漠的話一驚,還未回過神,長劍出鞘聲在耳邊響起,銀白的劍光在眼角一閃。


  驚呼聲此起彼伏,他看見不遠處的百姓和禁衛軍眼中有難以掩飾的錯愕慌亂,就好像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一般。


  他想說話,卻突然發現開不了口,脖頸處的冰涼刺痛一點點傳至四肢百骸。


  溫熱的鮮血從脖頸上噴涌而出,煞是可怖。左相終於明白過來,他甚至都還來不及回憶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就已經到了死去的時候!

  左相想抬手摸摸自己的脖頸,卻終究失了最後一份力氣,不甘地朝地上倒去。


  姜瑜在這世間最後聽到的話,是韓燁格外冷靜的那句——「唯我一人而已。」


  皇城之前,重陽門外,夕陽西下。


  鮮血染了一地。


  死寂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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