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見三哥(2)
我還記得,那一天,我玩的是一款叫做《三國志》的遊戲,選的人物是趙雲,正在和夏侯敦打得天昏地暗的當頭。肩膀突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下意識回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背後已經站了四個十七八歲痞里痞氣的男子,樣子一看就是鄉下出來混社會的。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如果是九鎮當地的小混混,一般穿著打扮都要洋氣乾淨些,臉色也會紅潤點。畢竟家在街上,就算沒錢了,天天也可以回去吃飯洗澡。而鄉下出來的,往往一玩就是十天半月的不回家,吃住都是隨遇而安,更別說洗澡了。所以一看面帶菜色,形象邋遢不堪的痞子就一定是鄉下來的小混混,這也成了後來區分我們和外地仔的區別。
「朋友,擴機蠻屌的,曉得我是哪個不?」
說話的是一個滿頭長發都泛著油光的胖子,臉上還帶著稚氣,舉手投足間卻刻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樣子,好像我天生就應該知道他是誰。他這一句完全沒有任何邏輯的疑問句搞得我暈頭轉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再加上本能有些討厭這幫人,我乾脆懶得理他,瞟了他一眼之後,沒有作聲,回頭準備繼續打遊戲。
誰知道,我腦袋還沒完全轉過去,耳邊就聽到了一句喝罵:「捅你的娘,小雜種狂得很啊。」然後,後腦上一痛,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我就已經被四個人摁在遊戲機上面,打了起來。其實,除了後腦挨的那一下之外,其他落在我身體上的拳腳雖然密集,卻並不是很痛,小混混永遠都只是小混混,除了虛張聲勢之外,沒有幾個真的敢下狠手。
但是我很憤怒,我戴BP機並沒有招惹到他們,就算是欺我面生,也不用這麼張狂,直接上來就打。
我努力地掙扎著,試圖反抗,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也只能是無濟於事。
「胖子,你搞什麼?老子告訴你,要鬧事出去鬧,在裡頭把老子的機子搞壞了,莫怪老子不給面子啦。」
這時,遊戲室那個禿頂的中年老闆跑了過來,不由分說,將壓在我身上的四個人扯了開來,我不知道遊戲室老闆是什麼人,不過,他的話卻改變了整個局面。
顯然,長毛幾人對他有些顧忌,被拉開之後,長毛一臉不服不忿的樣子,居然還對著老闆惡人先告狀:「鄭哥,不好意思,這個小麻皮太猖狂了,不曉得三大還是四大,老子今天一定要辦他。小麻皮,我給鄭老闆面子,你跟我出來。」
說完,不等老闆回答,揪住我的衣領就要往外拖。
不知道是老闆看我出手大方捨不得這個客人呢,還是本來就有些仗義,他再次伸出手試圖阻止長毛。
我拒絕了他的好意,推開了擋在前方的老闆,又一把打掉了長毛抓著我的手:「不要扯老子,老子陪你!」
長毛和老闆幾個人都被我的舉動弄昏了頭,一時間,幾個人站在原地,也不作聲,就看著我當先走向了門口。
身後,我還聽到了老闆欲說還休的半句:「伢兒,你……」
商貿城大樓有六層,遊戲廳在一樓,而之前我與三哥吃飯的酒店包廂在二樓。當時是夏天,那個年代里,很少有地方安裝空調。所以,包廂的窗戶是打開的。
在長毛幾個人打我的時候,我就想到了找三哥,但當時的情況下,我沒有辦法喊。可現在不同了,長毛自己要作死,給了我這個機會。
一出大門,還沒等長毛幾人反應過來,我抬起頭就對著樓上喊了起來:
「三哥,三哥,三哥!!!」
二樓的窗戶上露出了三哥的頭:「小欽,怎麼了?」
三哥聲音傳來的一瞬間,不知為何,我激動的心情突然平靜了下來,就像是一個備受欺凌的孩子回到了母親的懷抱,再也沒有了絲毫的畏懼和無助。
「哎呀,這個小雜種,還敢喊人啊。喊,你喊,你給老子喊過來!」
此時,長毛幾人已經走出遊戲廳,來到我的跟前,把我圍了起來。窗台上三哥原本帶著笑意的臉瞬間沉了下去,我知道,他已經看見了眼前的一切。
「三哥,有人打我!」
用盡全力喊出了最後一句之後,我一拳砸向了對面還在抬頭四處張望的長毛,眼角邊,幾條黑影沖著我一擁而上……我和長毛同時摔倒在了地上。
不得不說,鄉下長大的孩子確實比我有力氣。我是突然襲擊先動手的,當時我想抓著長毛的頭髮,把他掀翻了再說,沒想到,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間,他居然反手抱住了我的腰,我也被他一起帶翻到了地面。
長毛的四肢像條八爪魚一樣纏著我,我的手腳都已經被他勒住了,一動不能動。我只感覺,四面八方都是人影閃動,拳腳和喝罵劈天蓋地地朝我襲來,我根本就沒有了還手之力。
我都不知道當時自己是怎麼想的,情急之下,居然毫不猶豫一口就咬在了他裸露的脖子上,一股很久沒洗澡所導致的人體油膩味道,瞬間就充滿了我的口腔。
「啊,狗嗎,他媽逼,不要臉的東西,他咬人啊。啊,松嘴,松嘴,老子要你松嘴!」
長毛瘋了一般地大喊大叫,雙手不停地擂打著我的背部,旁邊幾人下手也更加重了起來。但是他們打得越凶,我咬得越重,怎麼都不鬆口。
昏天黑地的搏鬥中,突然,我看見一隻腳掌飛快掠過我的額前,幾乎是擦著我的頭髮踢了過去,踢在了長毛的臉上。隨著這一下,長毛的腦袋在地面上猛地橫向一擺,力量之大,甚至都掙脫了我始終緊咬的嘴。後背上,長毛一直勒著我打的雙手立馬軟了下去。
然後,我感覺自己的腰部被人扯住,一把將我提了起來。那一刻我看見,就在我正下方的地面上,長毛雙手捂著臉,滾來滾去地嘶叫著,血跡從他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已經紅了眼,完全意識不到狀況的我掙扎著試圖俯下身繼續毆打長毛,卻被一個人影死死地摟住了,耳邊響了一個非常熟悉的聲音:「胡欽,住手,住手,別搞了,聽話!」直到這時,我扭過頭去才發現,身邊那個不動如山,僅憑一手就將我抱住了的高個子男人,正是三哥!而那三個幾秒之前還在氣焰滔天毆打我的人,此刻像是幾隻見到了貓的耗子一樣,畏畏縮縮地站在三哥背後,看著我的眼神中滿是驚恐,連動不動一下。
「三哥!」
當我喊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居然聽見除了依舊躺在地上的長毛之外,在場的其他所有人也都同時叫出了和我一樣的稱呼。三哥完全沒有搭理其他人,一邊拍打著我身上的灰跡,一邊問我:「沒得事唦?沒有受傷吧?」本是充塞了胸膛的憤怒在三哥溫柔的話語下,不知為何卻化為了莫名的感動和委屈,我的鼻子一酸,眼前的一切突然就迷濛了起來,趕緊低下頭去,強忍著喉嚨的哽咽,輕聲說道:「沒事。」
「怎麼了,才讓你下來一會兒,怎麼就和人打架了?哭什麼哭,這麼大人了,不醜啊?別哭!」
「我沒打,是他無緣無故過來打我,想搶我的擴機。」
「嗯。」
聽見我的回答后,三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從鼻孔裡面哼了一聲,轉頭望向了地上的長毛。當時,我站在三哥的右手邊,我親眼見到了三哥望向長毛的時候,臉色的變化。那一瞬間,三哥面對我的溫情與和藹完全消失不見,兩眼猛然睜大,眼神一下變得兇狠異常,牙齒咬緊,面部肌肉突出清晰可見,用腳尖點了點地面上的長毛,幾乎是從牙縫中憋出了陰惻惻的幾個字:
「長毛,站起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三哥的兇狠,雖然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絲寒意,但是我不害怕,我知道,這種強大正在給予我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庇護。那一刻,我感受到了莫大的安全和幸福,我萬萬不會料到,多年之後,我的三哥居然也會用這樣的表情看向我。一切的一切,只能說是滄海桑田,不堪回首。
我看過很多的電影和書,裡面描寫人膽怯之後說話都是支支吾吾。不過奇怪的是,在我的生活中,每每見到人膽怯之時說話,反而都異常得快,倒是內心有愧的人,說話時才會支吾。
三哥話剛落音,本來看上去滿臉鮮血,好像已經離死不遠了的長毛,奇迹般地從地上飛快爬起,一手捂著臉,另一隻手上下飛舞地指著我,以非常快的語速說道:
「三哥,不是不是的,是這個小雜,不!是,是他太狂了,剛才……」
沒等長毛把話說話,三哥手一揮,打斷了他:
「慢點,你等我一下。」說完,三哥轉身走向了旁邊的撞球室,幾秒后,他拿著一根球杆,在手裡反反覆復地掂量著,走了回來。
「長毛,你繼續講。」三哥語氣裡面,聽不出一丁點的火氣,如果不是手裡拿著一根球杆的話,簡直就和跟人正常聊天的時候沒什麼兩樣。
可長毛看著三哥的樣子,幾乎已經快要哭了,嘴巴張著,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講啊。」
「三三三哥,是他剛才太屌了,我實在是忍……啊——」
隨著「啪啦」一下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長毛的說話突然變成了一聲慘叫,三哥已經把撞球杆砸斷在了他的頭上。猝不及防之下,一邊的我都嚇得打了個冷戰。
長毛捂著腦袋蹲往了地面,他的腰剛剛彎曲,腿還沒完全縮起之時,三哥身子一動,又再次一腳蹬在了長毛的臉上。鮮血,從長毛遮擋了五官的劉海後面飆出,像是紅色的煙花一般,在我的眼前綻放開來。
長毛仰面而倒,一聲不吭地往後躺在地面。
「三哥……」我驚恐萬分,一把拉住了三哥的手臂。
三哥摟住了我的肩膀,面容放緩對著我搖了搖頭,無比輕柔地說道:
「沒事。」
說完,他舉起手中的半截撞球杆對著暈倒在地的長毛身體一戳,然後再轉過身來,指著後面已經是渾身發抖的另外三人:
「等長毛醒來,你們四個給我跪在這裡,跪到天亮。」
三人渾身一震,不約而同,當著周圍一眾旁觀者的面,居然真的就那樣筆挺地跪了下去,連求饒都沒有半句。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直到三哥摟著我重新走向了通往二樓飯店的樓梯。在樓梯上,我居高臨下回頭望去,看見了夜空中的一輪如弦彎月。月色下,有指指點點卻也頗為安靜的圍觀者,有筆直跪著頭都不抬的三個人,以及依然躺在地面的長毛。
我突然產生了一種萬人之上的感覺。於是,那一刻,我意識到,也許,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B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