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愚昧的選擇(2)

  就在丫頭準備跑路的前一天晚上,收到消息的男孩主動找到了丫頭,請丫頭喝了一頓酒。席間,情深意重地感謝了丫頭一直以來的大力照顧,還主動提出要給丫頭三千元錢,用作江湖救急的跑路費,並要丫頭第二天中午過來車站拿。


  當時的丫頭肯定很感動,他一定不會想到,在這種自己兄弟都靠不住的時候,眼前這位平時被他百般欺凌的,老實巴交的小扒手,居然如此有情有義。又羞又愧,百感交集的丫頭,在喝多了酒之後,義薄雲天地答應小扒手,只要等到他丫頭回來的那一天,他會把九鎮的地盤分給小扒手一半,今後他們就是過命的兄弟,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欺負他。


  那一天的丫頭是真誠的,我想,如果他還能夠回來,他一定會踐行自己的諾言。但可惜的是,丫頭並不知道,他永遠都回不來了。


  那個晚上的那一頓飯,就是他的送行飯。


  第二天一大早,男孩在車站門口一個關係很好的水果攤販那裡買了根甘蔗,並且一不小心削斷了攤販那把並不好用的水果刀,男孩非常爽快地賠償了攤販一把嶄新的,極為鋒利的刀子。


  中午,丫頭如約而至,來找男孩要錢。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一向膽小怕事,受盡凌辱也不敢言語一聲,怯懦得被所有人看不起的小扒手在那一天卻一反常態,不僅不肯給錢,甚至還當著很多人的面,破口大罵丫頭心腸太黑,欺人太甚,會有報應。


  周圍的扒手攤販們,都認為男孩的反常,是因為平日里被丫頭欺負得太多了,趁著現在這個牆倒眾人推的時刻,才敢好好爆發一下而已。


  大家抱著狗咬狗看熱鬧的心態笑嘻嘻地看著眼前這一切。橫行霸道慣了的丫頭,最初並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還以為男孩是在開玩笑。等他反應過來之後,狂怒沖暈了丫頭的頭腦,他就像是往常一樣,毫不猶豫地順手抄起旁邊某個攤販的扁擔對著男孩就打,男孩沒有還手。直到他被丫頭打得頭破血流,大家都認為還不快跑就會被活活打死的時候,男孩跑了起來,打紅了眼的丫頭拔腿就追。


  男孩並沒有跑太遠,僅僅只是跑到了車站門外,剛好是那個水果攤子的前面,丫頭追上了他,一扁擔就把男孩打倒在了攤子上面。在滾滿了一地的水果當中,男孩飛快地爬了起來,轉過身緊緊抱住了丫頭。


  下一秒鐘,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丫頭臉上的表情突然一下就變了,變得非常驚恐害怕,兩隻眼睛張大到幾乎奪眶而出,定定望著男孩,嘴唇劇烈地蠕動著,蠕動著……


  然後,丫頭就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當丫頭倒下去后,驚訝不已的人們,這才發現一把嶄新鋒利的水果刀,筆直插在丫頭的心臟部位,直沒刀柄,一刀斃命!男孩滿臉鮮血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彷彿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瘋狂與猙獰,如同魔神降世般低頭俯視著倒下的丫頭,一動不動。半天后,他轉頭對著周圍已經嚇得魂飛魄散的眾人微微一笑,輕輕說:

  「麻煩你們哪位幫個忙,幫我報下警吧,我要自首。」


  據說,當時他的笑容讓人不寒而慄。


  事後,年紀尚小,孤苦伶仃,未有大惡的男孩,在犯有多條命案,凶名遠播的車匪路霸團伙頭子丫頭的長期欺壓與當街追殺之下,被迫自衛,失手殺了人,有自首情節,並提供了重大破案線索,過失傷害致死罪名成立,判刑四年零三個月,服刑期間,表現良好,提前三個月出獄。


  出來后,男孩正式接替安優,在空白了好多年的九鎮扒手界成為了說一不二的新一代大哥。從此後,江湖上也出現了一個赫赫有名的字型大小。


  黃皮!


  聽完這個故事,我渾身冰涼,恐懼得不能自已。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片刻前,向來沉穩的三哥,會不嫌啰唆地再三追問我那些問題;我也明白了,我和我的兄弟們,可能會面臨的是一場多麼巨大的風暴,它完全能夠把我們所有人都卷得粉身碎骨,連骨頭渣都不會剩下一塊。


  何去何從,我,到底應該怎麼辦?

  「小欽,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可以管,有些人可以惹,但也有些事千萬不要管,有些人千萬不要惹。這個人,不是你應該惹的。小欽,你還小,聽三哥的話,好生讀書。」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三哥溫暖柔和的話語,將已經徹底沉浸在故事裡面的我拉回了現實。我抬起頭,看著三哥,一陣陣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


  三哥發現了我的恐懼,伸出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小欽,你不是走這一條路的人,你家裡條件好,你應該好好讀書。不要學著別人講什麼義氣,你不懂,這是害人的東西。等你今後讀大學,有出息了,你會感謝三哥的,我是為你好。」


  那一刻三哥明亮的眼神,關切的話語,和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那隻手所傳遞過來的溫度,給予了我莫大的安慰和安全感。我想,不管自己發生了什麼,只要有眼前的這個男人在,他就會幫我,替我解決一切我所無法解決的困難。


  於是,年少無知的我,輕率地說出了我的請求:


  「三哥,你幫我們吧?要是你幫我們的話,我們就不用怕他了。」


  三哥放在我肩膀上的手臂變得僵直,良久之後,他抽了回去,一臉苦笑地看著我說:


  「小欽,你不應該說這個話的,你這是在讓我為難啊。哎!」


  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三哥,不依不饒地說著:


  「三哥,我聽武晟他們講,你和黃皮本身也有仇吧。三哥,你從小就對我這麼好,你如果不幫我們,那就沒人幫了。」


  電視里,動畫片的音樂還是那樣輕快悅耳,而三哥的眼神卻亮得有些可怕:

  「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小欽,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你剛也說了,而今的九鎮,能和我爭豪鬥狠的人也就只有黃皮了。何勇離開,老鼠坐牢之後,我和他之間你爭我奪這些年,矛盾越積越深,不管我們兩人自己願意不願意,自己主動的也好,被其他人挑撥的也罷,我們都已經沒得退路了。我們之間,本來就一定要垮掉一個,這只是個時間遲早的問題。一山不容二虎啊,小欽。」


  「那剛好啊,三哥,反正你也要辦他的!」


  「小欽,你先聽我講完。是!我確實要辦他,他黃皮也肯定要辦我。但還是那句話,江湖就有江湖的規矩。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你的身上,你和我兄弟一場,就憑你從出生到現在,喊了我十幾年的哥哥,三哥哪怕是壞了這個規矩,也絕對會出面幫你報這個仇!而且,我姚老三幫自己的老弟天經地義,真要橫了心,我想,道上敢說三道四的人也沒得幾個。但是,小欽,現在這件事不是發生在你的身上,也不是發生在我手底下的任何一個兄弟身上。現在,也根本就不是和黃皮攤牌的時機。為了一個外人,小欽,三哥對不起你也要說,我橫不了這個心。」


  說到這裡,三哥話鋒稍微停了一下,但馬上又用一種嚴肅得多的語氣說出了一句話:


  「小欽,一出事,會死人的!」


  我獃獃地站在原地,腦海中無數的念頭紛至沓來。三哥為我好,我何嘗不明白。但三哥不知道的是,自從昨晚險兒在醫院裡面說出要殺了向志偉的那句話之後,無論三哥是否同意插手,這件事的結局,也許都會死人了。我能選的,只有幫和不幫而已,可在昨天晚上,我和我的兄弟們,就已經做出了這個選擇。而且,有了三哥這種強者的照應和幫助,也許,我們才能避開那最可怕的結局。


  不知何時開始,滿嘴變得又苦又澀,喉嚨上的肌肉一陣陣收縮發緊,讓我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良久過後,無知而倔強的我,無比艱澀地吞下一口唾液,開口說出了那句讓我和三哥之間再無退路,也令我自己後悔終生的話:

  「三哥,我知道!我也做過心理準備了。不過,險兒和我從小到大都住在一條街,那天又是為我接風,請我喝酒出的事,無論你幫不幫我,我,我,我都應該負責!我也肯定要負責!」


  三哥臉色「唰」地一下沉了下來,眼眸里冒出了無比震驚的光芒。


  在如同天荒地老一般漫長的時空里,三哥看著我,慢慢的,不知為何,我看見他的眼神中,好像隱隱泛出了幾許深刻至極的莫名憂傷,我剛想仔細探察之時,三哥卻扭過臉去,避開了我的目光,伸手摸了摸我的腦袋,嘴裡吐出了一聲若有若無的輕嘆:


  「八幾年,九鎮新碼頭髮生過一場大火。當時我在場,我看到一個人把自己的娘背了出來,他以為他的媳婦會把兒子也背出來,結果,媳婦和兒子都沒有出來,就那樣燒死在裡頭了。這個人拼了命要往火場里沖,他娘和其他人死死扯著他,不許他進去。於是,他就開始罵他娘,一邊罵一邊講,是娘害了他,拖累了他,他應該救自己的媳婦兒子,而不是救娘。他娘也不辯解,只是哭,邊哭也邊罵自己不中用害了兒子孫子一家人。最後,當所有人都在勸那個男人,沒有注意的時候,他娘喊了一聲要去救孫子,就衝進了火場。就這樣,一家人,除了那個男的之外,都燒死了。小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個悲慘的故事震懾了我,我幾乎完全無法領會三哥講述這個故事的背後含義,只能搖了搖頭。


  我愚笨獃滯的模樣使三哥的臉色越發落寞,語氣也變得更加緩慢起來:


  「那個老人,一把年紀了,對她來講只要兒孫過得好,比她自己更重要,所以她願意死,她死也死得心安。但是,這個男的選錯了,他最重要的是妻兒,不是老娘,可他卻偏偏救了老娘,放了妻兒。所以,最後,他什麼都沒有了,雖然還活著,卻比死還不如。小欽,人這一世,沒得回頭路走。什麼東西最重要,一開始就要想好,想好了,就回不了頭。小欽,你,你是真的想好了?」


  三哥的意思我聽懂了,這個故事幾乎讓我放棄了繼續懇求三哥的想法。


  無數的畫面,在我的腦海裡面此起彼伏,糾纏不休:外婆的叮囑、父親的責罵、母親的期盼、險兒被燒毀的容顏、兄弟們溫暖真誠的笑貌、游憂的美麗、向志偉的囂張、老師貌似公平的冷漠、還有那些圍觀的同學們麻木而嘲弄的臉……漸漸,一張張面孔紛紛變淡,幻化成了一個人猙獰可怖的樣子。


  莫林!


  這一刻,在內心深處,那一片鮮血淋漓從來不曾痊癒的痛苦之中,愚蠢而幼稚的我,以為自己已經找出了人生之中最為重要的東西。


  我徹底忽略掉了三哥語氣背後的落寞和無奈,倔強而決絕地昂起頭,直面三哥無比期待的目光,大聲說道:「是的,三哥,想好了!我們六個人都想好了!三哥,求求你,幫幫我們!」話已說完,三哥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無形之中,我卻好像感到他整個人都垮塌了下來,就像是一個徹底接受了最終敗局的戰士,當所有的努力和期盼都已經化作烏有之後,再也不願做出絲毫掙扎。


  他先是長長嘆出了一口氣,然後,沖著我輕輕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說道:

  「哎,我們之間不用說什麼幫忙不幫忙,你拿定了主意,那我當老哥的也就盡自己的能力吧。我明天去醫院看一下險兒,聽聽他怎麼說。然後,我會去找一下黃皮,看有沒有什麼好的解決方法。你們明天就開學了,你去告訴你的那幾個朋友,這段時間先安生讀書,等我的消息。千萬千萬不要亂搞。聽到了嗎?」


  大喜之下,我跳起來一把抓住了三哥的手,由衷地喊道:


  「三哥,謝謝你!」


  三哥的身子一震,緩緩回過頭來看著我,毫無生氣的眼睛裡面冒出了一種複雜到讓當年的我完全看不懂的奇怪情緒。他張著嘴,好像想要說點什麼,嘴唇動了幾動,終歸卻還是化作了沉默。抽回被我拉住的手,又一次摸了摸我的頭,朝著門外一指,黯然道:

  「走吧,小欽,我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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