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走向地獄(2)
武晟斬釘截鐵的樣子直接讓能言善辯的明哥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他扭過頭去,和三哥對視了一眼。三哥將左手一抬,搭在了椅背上,饒有興緻地上下打量了武晟幾眼,說道:
「哦?武晟,當老哥的做了什麼事,還值你這麼大的一個禮啊?」
就在三哥的話剛剛講完,武晟還沒有回答的那兩秒空當,我感到有人正在飛快地拉扯我的衣服,扭頭看去,是小二爺。他一手拉著我,另一手正對著險兒和地兒兩人飛快示意,低聲說:「起來,過去,過去!」
武晟和袁偉的舉動已經讓我莫名其妙了,小二爺此時此刻的行為更加把我弄得暈頭轉向,完全搞不懂是個什麼情況。
當我出於對小二爺的本能信任,下意識想要站起身時,耳邊再次傳來了武晟渾厚響亮的說話聲:
「三哥,這個禮是應該的。我磕這個頭,不光是祝壽,也是入門!」
腦袋裡面「轟」地一響,剎那之間,所有一切都明白了過來。
原來,武晟和我想的一樣,他也準備在今天拜三哥為大哥。小二爺知道嗎?如果他不知道現在又怎麼拉我們趕快過去。可是,如果他知道的話,為什麼,之前從來沒有給我說過?
我不怪武晟,在我回來之前,他是這個小圈子裡面的領頭人。但從我回來之後,借著三哥的光,處理了險兒和向志偉的那件事。在處理過程中,我的地位一躍而上,先是小二爺,后是險兒,現在連地兒也都有點聽我話的意思了。
一山難容二虎,武晟他對我有所保留,也是應該的,我可以諒解。
但,令我有些難受的是小二爺,他是最先對我表達支持的一個。這樣大的事,他知道的話,為什麼不提前跟我說?
千頭萬緒之中,三哥和武晟、袁偉之間的對話連續響起:
「武晟,你想說什麼,直接講!」
「三哥,我想跟你!」
「三哥,我也是!」
冷冷看了身邊的小二爺一眼,我迫不及待想要拉開椅子起身,之前還在招呼我過去的小二爺,卻第一時間緊緊扯住了我。
他湊過頭來,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我以為是謝謝三哥之前的幫忙!」
電光火石的對視中,透過小二爺的雙眼,我知道他看透了我的一切。原來,小二爺並沒有瞞我,他只是會錯了意。
臉上突然就一陣火熱,我無言以對,低下了頭。
就在此時,旁邊傳來「啪啦」一聲,黑影閃動中,險兒已經挪開椅子,走向了前方。
「走啊走啊,兄弟一起。」
地兒一聲招呼之後,飛快跟了過去。
我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來,順手扯了小二爺一把:「走吧。」
那一刻,小二爺看看險兒和地兒的背影,又看看我,目光里露出了一種極為奇怪的神情,好像是絕望,好像是為難,又好像什麼都不是。
但不管如何,當我扯了他一下之後,他終歸還是站起身來,和我並肩走向了上席。
我們兄弟六人並肩跪在了三哥的前面。
「哈哈,你們都要跟我?我幫了你們幾個小忙,你們就要跟我?看來,如今在你們幾個傢伙心裡,我和周扒皮差不多,花小錢,請長工啊!哈哈哈,你們這些小伢兒啊。」
三哥的話讓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只有明哥一個人在吃東西,頭都沒抬。
「不是,三哥,我們是真心想要跟你!」
武晟直接到有些不禮貌地打斷了三哥的笑聲,三哥看著武晟,臉色漸漸變得嚴肅了起來:
「跟我?你們跟我幹什麼?」
「三哥,我有把力氣,個子也不比誰小。從小到大,打架沒有輸過幾次。你要我幹什麼就幹什麼。」
「不說這些,我問你,你們好好的書不讀,為什麼突然要跟我?差錢?被人欺負?還是覺得跑江湖威風?」
「不是的!三哥,不給錢我也要跟你。我是真心佩服你,從小到大,你都是我哥哥,反正你答不答應,你也是我的大哥。」
趕在武晟說話之前,我趕緊回了一句。
三哥的目光看向了我,不知為何,雙唇緊緊閉起,沉默了下來。
「小欽,你拜什麼大哥?你自己也曉得,反正義色就是你的親哥哥,你還跟著拜什麼拜?江湖上的事,你以為是你這些小伢兒碰得的?你還小,好生讀書是正路。回去!」
始終在吃東西的明哥不知何時也抬起頭來看向了我,語氣中滿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那一刻,三哥的眼神好像也有些黯淡了下去。
場面上一片沉寂。
「來來來,鐵明,我們兩兄弟好久不見了,來,和我洪武喝一杯。這些事管他幹什麼?讓義色自己處理,今天他是壽星佬,他最大,說什麼就什麼。來,我們喝。」
坐在三哥身邊那個始終沒有說過話的平頭男子,此刻突然舉杯邀明哥喝起了酒。
端杯之前,明哥看看了我,又看看了三哥,我和三哥不約而同避開了他的目光。明哥嘴角一牽,再不說話,舉杯一飲而盡。
三哥突然伸出手來,指著明哥,說道:
「小欽,你喊我一聲哥哥,喊了十幾年。從小到大,你有什麼事,只要三哥幫得上的,我從來沒有多說半句話。以前這樣,現在這樣,今後也是這樣。跟不跟,真的不重要。小欽,你鐵明哥的話說得對。你們回去。」
「三哥,我……」
我剛想回答,被卻武晟狠狠扯了一把。扭頭看去,武晟的樣子好像有些激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過了幾秒之後,他一反之前洪亮直接的態度,語氣變得異常柔軟,開口說道:
「胡欽,你先聽我說。三哥,明哥,胡欽的家庭好,他怎麼走都可以。但是,你們也是從小看我長大的,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我爸爸這輩子,買艘船幫人拉沙到武漢,結果沉船。買輛卡車替人從四川拖豬,結果車翻。他倒霉了一輩子,天天喝酒,而今身體喝出問題了,沒錢上醫院,每個月光是吃藥,都要千把塊錢的開銷。家裡沒得一分錢了,我和妹妹讀書的學費都是舅舅出的。我曉得,我們兩兄妹今後就算讀大學也只可能供一個。上個月妹妹給我說,她想初中畢業了就去廣州打工供我。三哥,我確實不是讀書的料。我在課堂上除了睡覺就是睡覺。妹妹比我成績好得多,就算讀書也應該是她讀。而且,我當哥哥的,也絕對不能讓她去打工吃那個苦。三哥,我還能幹什麼?打工?鎮上這麼多人去廣州打工的,過年了連回來的路費都沒得!上街的陳開富去中山,一去七八年,他爸爸死了之後,他借錢才能回來,連送終都沒有趕到。上班?這個社會,我這樣的家庭,到哪裡去找單位要我?三哥,你和明哥只要能幫我找個單位,我聽你們的,我肯定去安心上班,養家糊口。三哥,我想好了,真的想好了!我不管其他人怎麼樣,我武晟要出頭過好日子,只有跟著你,這條命我就交給你了!」
武晟說話的時候,三哥的目光亮得有些嚇人,好像有千言萬語,卻又沒開口。
武晟剛開口的時候,旁邊那個叫洪武的男子正在夾一塊牛肉,不知為何,聽到后筷子卻停在了半空中,始終一動不動,直到武晟說完之後,他用手上的筷子對著武晟一點,突然說了一句:
「這個伢兒要得。我喜歡。」
一旁袁偉見狀,生怕來不及一般,趕緊也開口說道:
「三哥,我也跟你!今天武晟跟我說了,我就決定要和他一起的。我家裡你也曉得。反正我剛出生爸爸就跑了,到現在都沒有見過一面,沒給過一分錢。我媽要養我,一直在東莞打工,一兩年見不到一次,也沒人管我。跟了你,你還能管我。」
三哥還是一副不動聲色的樣子,但看著武晟的兩隻眼睛,卻亮得有些嚇人,好像有千言萬語,卻又不肯表達。
「三哥,我和你在醫院的話,我都記得。」
險兒依舊一如既往,惜字如金地表了態。
「三哥,我什麼都不曉得,反正我只有這麼幾個兄弟,他們怎麼搞,我就一起!」
地兒也說話了。
我看了小二爺一眼,想讓小二爺說點啥。可他自從和我們一起跪在地上的那刻開始,就一直低著頭,誰也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兄弟都在爭相表態,他卻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
那一刻,我其實明白,小二爺心裡有些不願意。但是天地良心,當時我真的只是想要幫小二爺一把,不要讓他在這麼多人面前,顯得像個異類。
我只是想把他拉回我們兄弟的群體當中來。
可惜年少的我,卻還根本不明白,往往好心做的不見得就是好事。而有些壞事,做了就改不回來。
於是,接下來,我用一句輕描淡寫的話,毀掉了小二爺的一生。
我說:「三哥,他們都跟了你,我和小二爺也要跟,不然我們就不起來了。」
話出口的那一刻,小二爺沒有任何明顯的變化,但我卻分明覺得他整個人瞬間變得僵硬了起來。
然後,他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小二爺從地上爬了起來,在眾目睽睽之下,跑到我們那一桌上,一字排開了六個杯子,逐次倒滿,一一端到我們的跟前,然後再次跪下,腦袋深深埋到胸前,雙手將酒杯高舉頭頂,幾乎是吼一般地大聲說道:
「大哥!生日快樂!」
「轟」地一聲,我們紛紛舉杯,巨龍酒店,偌大的大廳沸騰了起來。
那晚我們所有兄弟都醉了,席散之後,在醉意朦朧之間,我問小二爺,今天三哥終於答應收下了我們,今後我們就有了強大的靠山了,再也不會有人敢欺負我們了,你為什麼不太願意。
小二爺說,當武晟和袁偉跪在三哥那桌,武晟大聲說出要跟三哥的那一刻,他就已經知道,三哥肯定會收我們入門。因為,我們早就已經通過了三哥的考試。河邊和大腦殼的那一次大戰,三哥全力幫我們,並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和我的關係好。那其實是三哥給我們布置下來的最後一次測驗,而我們也交出了讓他滿意的答卷。所以,我們兄弟裡面,有人成為三哥的手下,只是早晚的事情了。
我說:「那你既然都明白是遲早的事了,你為什麼不幹脆點呢?反正其他人都表態了,也不差你一個啊,你何必還要我幫你說呢。」
這句話說完之後,小二爺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直到我再三逼問之下,他才異常冷靜地抬起頭,眼神冷漠到不帶絲毫情感地看著我,反問我說:
「胡欽,你真的不明白嗎?從今往後,我們就不再是學生了?」
「那是什麼?」
「黑社會。」
其實,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加入了黑社會。那天的酒又喝得太多,我甚至都不太肯定,我和小二爺之間的這些對話是否真正發生過。
我一直認為,我們只是將幾段本已有之的感情儀式化了,使之更加堅固,為的是讓每個當事人的心理感受變得更加莊嚴和神聖,更加忠誠於這段感情而已。
黑社會?
在我從小到大看過的所有影視書籍裡面,黑社會都是無惡不作的壞人。
就算是在最荒唐的夢裡,我也沒有想過要當一個壞人,我也絕對能夠相信,我胡欽不會成為一個壞人。至於三哥,也只是一個和氣親熱,視我如家人一般卻被外人所誤解的好哥哥。
我想混的,從來都不是江湖,只是義氣和友情。
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我被抓進了公安局,面對著厚厚一疊案卷材料時才知道,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錯誤的道路上走了這麼久這麼遠,久遠得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曾經是誰。
就在那個生日宴,就在無數人的面前,我跪在地上,卻帶著無比的自豪與驕傲面對著三哥明亮的眼神。原來,他的眼神里,真的有很多沒有說出口的話。
如同家人的三哥並沒有告訴我們所有的真相,他遠遠不只是那個從小帶我玩到大,對我照顧有加的三哥。
三哥還是義色。
而義色也不僅僅只是我心目中那個威風八面,和藹可親,雖然打流卻絕對不做壞事,肯定不是壞人或者罪人的小鎮大哥。
義色,還是黑幫團伙中的三大堂口之一的義字頭的掌舵龍頭。近十五年來,這個團伙在我們市雄霸一方,赫赫有名,因以源江流域為勢力範圍,是以名為源幫。
就是打跪下的那一秒鐘開始,我從一個普通的少年學生,變成了警方視線里,源幫義字頭的頭號馬仔。
我明明知道自己應該按照外婆的期望,去過另外一種更加光明美好的人生,而不應該喝酒打架拜大哥。但我卻還是憑著自己的輕狂和無知,一意孤行地去做了。
人生,很無奈,一步錯,就是咫尺天涯。有些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要付出代價的。
所以,事到如今,我後悔莫及,卻不怨人。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自己種下的苦果,就要自己來嘗。
只是,我卻永遠都不會再忘記那一天,我希望我的兒孫,或者是任何知道我故事的人,都不要忘了那一天。
因為,正是那一天,讓一個年輕人,走向了地獄。
那一天,是公元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