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他葬在那最高的山崗(1)
開年的第一個月為元月,又叫作正月,元月的第十五天又是一年之中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在古語中夜就是「宵」,所以叫作元宵,也叫上元。
我記得有本書上曾經說過,每當月圓的時候,對於大海的潮汐和人類的各種負面情緒比如衝動、憤怒等都會產生一定的影響。
巧合的是,歷史上,元宵的由來,也確實是帶著重重殺機。
漢惠帝劉盈死後,皇太后呂氏篡權,呂后的叛亂就是在正月十五那一天被平定。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平亂過程中,整個皇城被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事後,為了紀念劉家王朝的復興,皇帝欽點將那一天定為了普天同慶的節日。從此,元宵佳節流傳至今。
三哥在設定計劃的時候,他應該沒有想過這麼多。但動手之日,偏偏正是這樣一個充滿殺氣的節日,一個月圓之夜。
現在想來,也許命運在冥冥之中確實早有安排了。
這天很早,我就醒了過來。或許,說我根本就沒有真正入睡更為恰當。
一整個晚上,我輾轉反側,無從入眠。
窗外,一輪皎潔明月高掛於無盡虛空,寒冷的冬夜裡,除了雪花壓斷枝丫的碎裂聲偶爾響起之外,偌大的九鎮靜謐得像是一座千年孤墳,就連灑滿大地的月光,看上去也不像夏日那樣柔和入眼,而是一片清冷的水色,越發平添了幾分落寞與凄涼。
身體蜷縮在一起,躲在溫暖的被子裡面,雙腳卻是冰冷潮濕,始終都不曾發熱。有那麼一瞬間,看著這樣的月光,讓我感覺自己彷彿是躺在監獄冰涼僵硬的床上,正在通過小小的通風口看外面的世界。
腦子裡面亂七八糟的念頭不斷湧現,全都是天亮之後,必定要發生的,和可能要發生的一切。這一晚,我最擔心的有三件事,它們讓初涉江湖的我背上了極大的思想包袱,就像是毒蟲一樣整個夜晚都在啃噬著我的心靈,時時刻刻蠶食著我在人前強裝的那份從容鎮定。
首先,黃皮跑路會帶幾個人呢?會不會帶了槍?萬一我們打不贏,或者我們之間的誰被開槍打了怎麼辦?
黃皮就像一隻猛虎,而槍就像是一對翅膀,讓他在我的心中接近於無敵,讓我的恐慌成倍加劇,手腳也更加冰冷僵直。
再者,如果一切順利。我們在黃皮和向志偉跑路的時候抓住了他們。我們要把他搞到什麼樣子才好?險兒在篾匠家裡專心致志練刀的樣子,已經深深刻入了我的腦海,想忘都忘不掉。他恨向志偉恨了這麼久,他會怎麼做呢?難道真的殺了他?我一定要攔住他,不能讓他殺人。但是攔住了,又要怎麼辦呢?難道只是打一頓?而且就算險兒攔住了,三哥那邊又該怎麼辦?從來沒有見過三哥辦事,但是平時聽到的一些三哥以前的故事,和三哥不經意間所透露出來的對於這件事的口氣,絕對不會善了。萬一是三哥要殺人怎麼辦?我攔得住嗎?
最後,如果不殺的話,黃皮是個什麼人?是個小小年紀就敢殺了丫頭的人。他日後報仇怎麼辦?我躲得掉嗎?就算我躲掉了。父母家人怎麼辦,兄弟們怎麼辦?
一連串的問題糾結著我,我冥思苦想,偏偏又想不出任何的解決辦法。只能越想越怕,渾身冰冷。一直到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從噩夢中突然驚醒,天色已經蒙蒙發亮,卧室外傳來了家人走動的聲音,破例沒有等到外婆叫我,我就早早地爬起床來。
梳洗的時候,外婆倍感驚奇,問我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起來,是不是有事。我把早就想好的話告訴了她,說今天要和同學一起過節,鬧燈會了再去喝酒。可能晚點回來或者不回來。外婆沒有任何懷疑,只是交代我不要喝多了酒,能回來就儘早回來之類。
剛剛洗漱完畢,就看見險兒和小二爺、武晟三個人前前後後地走進了家門,都是一臉兩眼浮腫,皮膚乾燥的樣子,看來昨天晚上誰都沒有睡好。
原本,昨天商量的是今天一早先到我家集合,然後等三哥那邊準備好之後,我們再過去。但不知為何,這個清晨,我卻突然很不喜歡他們待在我的家裡,我不希望任何一個涉及今天之事的人出現在外婆的眼前。
於是,給外婆說了一聲,讓她交代袁偉、地兒直接去三哥家等我們之後,我就帶著其他三人一起走出了家門。
清晨的九鎮,晨曦還沒散開,人聲卻已經開始鼎沸了起來,街道兩旁,大大小小的店面都早早打開了大門,每家的老闆都在店子里忙前忙后,為今天的生意做好準備。
今天是全年第一個趕集的日子,又是元宵節,晚上鬧燈會,人一定很多,大家也一定會玩得很開心。
只是不知道如此佳節,此等良辰,當燈會開始,大家狂歡的時候,我的雙手已經染上了別人的血,還是我的血染紅了別人的手?
磨磨蹭蹭吃完早飯,剛走出麵館大門,我們兄弟就親眼見證了三哥謀划已久的一處戰局開端。那是在小麵館斜對面,一家專門給農民賣農藥菜籽秧苗的店鋪門口,一個小扒手正向一位四十歲左右的農民下手,卻被人給抓了現場。
扒手滿臉極為可憐委屈的樣子跪在中間空著的一小塊地上,語速飛快地,不住口地辯解著什麼。在他正對面,有一位年輕人正在口沫橫飛地指著他大罵,一臉正氣凜然的樣子,赫然正是牯牛手下一個外號叫做小斌的馬仔。
而旁邊被偷的那個農民卻好像沒有他什麼事,小偷他不管,倒是很是興奮地只顧著不停給圍觀看熱鬧的人解釋著剛剛發生的一切,臉上帶著幾分隱隱的得意與興奮。
慢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在小斌和農民的完美配合之下,圍觀者的情緒也越來越亢奮。
終於,有一個陌生男子率先動手,沖著扒手臉上一腳踢了下去,馬上,旁邊圍觀的那些人也都毫不猶豫,迫不及待紛紛跟著踢打了起來。
過程中,拳打腳踢正起勁的小斌,無意抬頭看見了我們兄弟,沖我們一笑,悄悄走到了我身邊:
「欽哥,八爺,你們去忙,已經報警了,按三哥的吩咐我們兄弟都安排好了的,全九鎮大街小巷都有我們的人,只要這些傢伙敢偷,保證一個都跑不掉,放心哈。」
學著三哥的樣子,我拍了拍小斌的肩膀,和兄弟們一起轉身走出了人群。剛好看見遠處一輛警車飛快駛來,停在了路邊,警燈閃爍,笛聲刺耳,扒手的臉上變成了一片慘白。
趕到三哥家時,他家門口停著一輛豐田佳美的轎車和一輛銀色小麵包,開佳美的正是上次送我們跑路那個叫泥巴的司機。地兒、袁偉、癲子、牯牛、明哥等人都已經來了,圍成一團的人群中,卻唯獨不見三哥的蹤影。
看見我們過來,眾人紛紛轉身開始上車。
我迫不及待地跑了過去:
「明哥,三哥呢?小斌他們已經動手抓人了,我們剛親眼看見的。」
「好,先上車,別啰唆,上車再說。小欽,你和我坐一輛,其他人都快點,走!」
剛一上車,明哥交代泥巴:
「泥巴,去神人山,去墳場。」
我一驚,問道:
「明哥,不是去黃皮家堵他嗎?去神人山的墳場幹嘛?」
「先去接你三哥。」
「三哥一個人在那裡?」
「嗯,缺牙齒回來了,他在那裡陪老三。」
明哥話還沒落音,一股極為複雜的情緒就從我的心底涌了起來。
在九鎮的江湖上,沒有人不知道缺牙齒。
缺牙齒是一個人,他的門牙確實有一顆是缺的,還有一顆也只剩下了一半,據說打掉了他那些門牙的人正是老鼠手下的頭號馬仔,紅傑。
缺牙齒也是三哥的人。
當三哥和明哥幾兄弟剛剛出道沒多久的時候,他就跟著三哥混了。據說,當年他很爭氣,短短兩年,就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混混變成了三哥手下名氣最大的小弟。
後來,因為私自捲入到了三哥和另外一個大哥之間的爭鬥,又加上年輕氣盛,行事間太過跋扈,惹出了很大的禍事。三哥想磨鍊他一下,壓了他幾年。結果,弄得他心灰意冷,前兩年徹底退出江湖,去了廣東打工。
其實,大概是九零年九一年間,我還不到十歲的時候,我就曾經見過缺牙齒,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叫做游小環。
那些日子裡,他就像是三哥的一條尾巴,隔三差五就能看見他跟在三哥身後,從我家門前經過。有一次,他在三哥家裡打牌,我在門外和小朋友玩,他還讓我替他去買過一包煙,打發了我五毛跑腿錢。那次之後,我們有些熟悉了,他就讓我喊他環叔,我始終沒喊,他好像有些不高興,慢慢地也就不再怎麼搭理我。
記憶里,游小環他最多也就比我大個五六歲,喜歡穿白襯衫和藍褲子,一眼看去,是個談不上帥,但是也很乾凈清爽的少年。
當時,我有點怕游小環,因為他永遠都是一副抬著頭看天不看人,誰都不能惹的樣子。不過,我也有點羨慕他,我很希望自己能夠早點長到他那麼大,可以像他那樣卷著白襯衫的袖子,把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邊走邊抽煙。
後來,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跟在三哥身後的次數好像越來越少。再後來,我轉學去了市裡,也就再沒有了他的消息。
然而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九鎮后,居然又從很多不同的人口中聽到了很多關於游小環的故事。
其中,有一個說法,我聽過了不止一次。
他們說,在義色的人生中,他只對兩個人特別包容,那兩個人才是他真心真意當作弟弟來看待的。一個,就是我胡欽;而另一個,正是缺牙齒游小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