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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上元夜殺黃(上)(2)

  黃皮他們的桌上擺著一個小小的炭爐,爐上架著個鐵盤子,盤子裡面的各種肉類蔬菜被烤得冒出陣陣油煙。幾個人都是一臉通紅,冒著油光,一杯接著一杯,喝得正是高興。


  更遠處,明哥他們的車慢慢出現在巷子口,悄無聲息地停了下來,將本就不寬的巷口堵得嚴嚴實實。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我甚至都看見了向志偉額頭上的汗珠在夜宵攤昏暗的燈光映照下,閃閃發亮。


  黑暗逼仄的車廂里,響起了三哥一聲長長的嘆息,嘆息過後,又是「咔嗒」一聲輕響,三哥旁邊的車門已被打開了一條細縫,冬日深夜冰寒的空氣從小小的縫隙裡面呼嘯而來,在我的身上激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三哥嘴裡猶如呢喃般連續念著:


  「慢點,慢點,就這樣,慢點,靠邊上開,慢點,停!」


  「嘎吱」,尖銳的剎車聲中,車子不偏不倚停在了夜宵攤前,我的身體被離心力帶得往前猛然一聳,腦袋差點撞到了前排的椅背上。車窗外,吃夜宵的人們紛紛抬頭看向我們的車子,眼神中滿是疑惑與詫異。


  耳邊,響起了三哥的如同火山爆發般的大吼:

  「搞!」


  靠門坐的三哥和缺牙齒一把拉開車門,黑影閃動中,我們一擁而下,撲向了正愕然望著我們的黃皮幾人……


  黃皮不愧是黃皮,當其他人都還呆若木雞,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他卻幾乎是源自本能一樣地在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


  我的腳都還沒完全下車,黃皮卻已經起身踹翻了凳子,順手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子對著跑在最前方的三哥猛地扔了過去。


  忘記是哪天了,閑聊的時候,三哥曾教過我一個道理,他說:「槍,拿在手裡不開的時候才最嚇人。一開,就會死人,死人是不曉得害怕的,到了那個時候,害怕的人是你自己。」


  幾分鐘前,發槍的時候,缺牙齒和險兒都表示想要,三哥也說過一句話:「我們不是來殺人,是來抓人,這把槍,誰都可以給,你們兩個不行!」


  於是,他把槍發給了素來最沉穩的明哥和小二爺。


  所以,那一天,雖然三哥自己也拿了槍,但我壓根就不認為他會真的使用。


  江湖上,混到了三哥這樣的地步,都要珍惜羽毛,三哥本身又是個極度謹慎的人,這樣幾乎是必贏的局勢之下,我覺得他不會去冒這樣的大風險。


  實在是沒有必要。


  我錯了,那個時候的我確實太傻太天真。


  我認為自己了解三哥,卻從來沒有想過,我能了解的只是三哥願意讓我了解的那一面。


  幾乎就是黃皮剛剛舉起杯子做出投擲姿勢的同時,三哥也做出了反應,他居然毫不猶豫地對著黃皮抬起了右手……


  「啪——」


  「噹啷——」


  清脆的槍響與玻璃杯碎裂同時響起。


  三哥彎腰躲過了玻璃杯,杯子砸碎在車身上,但因為躲避的動作影響了準頭,如此近的距離裡子彈同樣也沒有打中黃皮。


  這寫來漫長的一切,其實都只發生在眨眼而過的一霎,直到此時,我的腳步才從車內邁出,踏實地面。


  咫尺之外,我無比清晰地見到了黃皮臉上的恐懼,他下意識地將頭一縮,轉身跑向了身後四五米開外的圍牆。


  那堵圍牆並不高,如果讓黃皮翻了過去,那今天就再也不可能抓住他了。


  就在這一刻,跑在我身前的癲子突然停下腳步,手裡槍管朝天一指,「嘭」的一聲巨響,響聲之大,把包括黃皮和三哥在內的所有人都震得停滯了下來。


  「狗雜種,再跑一步,老子斃了你!」


  怒喝聲中,癲子飛快地跑了過去,一槍托將已經跑到了圍牆邊的黃皮砸翻在地,槍管再一抬,頂在了他的太陽穴。


  其實,那一晚,向志偉本來是有著一線機會逃生的。


  畢竟也是混了多年的老江湖,他的反應完全不算慢,甚至遠遠超過了夜宵攤內的其他所有人,僅僅只落後了黃皮半秒,當三哥打出第一聲槍響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反應了過來。


  而當時我們雙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還放在黃皮的身上,唯一對他念念不忘的殺神卻還沒來得及下車。假如在這個時候,向志偉選擇調頭而去的話,他不是沒有逃脫的可能。


  可這個我一向看不起的年輕扒手,卻做出了一件讓我至今也唏噓不已,暗自佩服的事情。


  他抄起桌上的酒瓶,站起身來,看往了三哥的方向,當時他並沒有說話,也根本來不及說話,但是他臉上的表情卻已經清楚無誤地告訴了我們每一個人。


  他要為他的大哥擋住那把槍!


  只可惜,這個時候,癲子的那一槍響了,巨大的響聲也讓向志偉發自本能的呆了一下。


  呆的時間很短,從他停下動作到把目光看向癲子,不會超過兩秒。


  但這兩秒卻已足夠埋葬他的一生。


  當我們所有人都被巨大槍響震住的時候,有一個剛從車裡出來的人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筆直地沖向了向志偉,而這個人掠過我和武晟身邊時,我們兩個也立馬跟著一起沖了過去。


  「哐啷——」


  那張小小的燒烤桌被身高腿長的武晟一腳踹翻在了向志偉身上,將他本已站起的身子又再次撞得坐了回去。


  向志偉抬起頭,睚眥欲裂的看向自己的正前方,我和武晟都站在這個位置。


  但是,我卻敢保證,在那一瞬間,他一定沒有看見我們。


  他能看見的,只有一個恰好跳躍在半空,滑過了中間障礙物的黑影,以及黑影前面那一尺許來長的雪白寒芒。


  當向志偉連半點躲避的姿勢都來不及呈現之時,那道寒芒就已經不偏不斜,筆直劈在了他的面部正中央。然後,那道寒芒根本就沒有絲毫的停頓,借著劈出來的傷口再順勢往下狠狠一拖,殷紅的鮮血瞬間就如同泄洪一樣飆了出來。


  一刀!


  僅僅只是一刀!


  當我親眼目睹這一刀的時候,我徹底明白了險兒為什麼要每天不辭辛苦地去鄰居篾匠那裡練刀,我也深刻地領悟到了,對於向志偉,險兒的心底到底有多恨。


  從此刻開始,向志偉再也不可能找到游憂這樣美麗的女人了!


  你做過噩夢嗎?在噩夢裡面,你是否曾經夢見到過那些最邪惡的厲鬼對你展現出某種恐怖詭異讓人作嘔的笑顏?


  如果你沒有,那麼你永遠都不會明白向志偉的笑。


  我知道,你們每個人都見過笑,用嘴巴發出的笑。


  但是你見過用額頭,用鼻子,用整張臉發出的笑嗎?


  當險兒的刀落在向志偉的臉上,從他左眼之上的額頭開始,狠狠拖過他的鼻樑和右側臉頰之後,向志偉的整張臉上就出現了那種只有在最恐怖的噩夢裡面才會出現的笑。


  而斷成兩截的鼻樑上,那清晰可見的森森軟骨,就是笑容裡面的白牙。


  這一刀,就連向志偉本人都呆住了,他像是一具木頭人般保持著半蹲的姿勢,和險兒對視了足足兩三秒之後,這才嘴巴一張,從胸膛裡面傳出了一種極為沉悶,不像人類的慘叫,雙手舉起試圖捂向自己的面孔,但武晟隨即而來的第二刀卻再次劈在了他擋在頭前的手臂上。


  幾乎同時,我的腳踹在了向志偉的襠部。


  在我們的連番重擊下,向志偉就像是一個忽然被人倒空的米袋,毫無預兆地癱在了地面。


  險兒如同餓狼一樣,再次撲了上去。


  「啊,殺人啦……」


  四周響起了一片撕心裂肺的呼叫聲。


  夜宵攤老闆扯上傻在砧板旁的妻子,拋開一切,遠遠逃走。一個裝扮艷俗的年輕女子痛哭流涕地趴在地上,邊跪邊爬,縮到了靠牆的一個角落裡,兩隻手死死地捂著嘴巴,臉色灰白坐在地上,渾身顫抖得像個篩子。人們在經歷了最初的驚慌和不知所措之後,紛紛起身,猶如一隻只的無頭蒼蠅般,湧向了四面八方。


  一時間,小小的夜宵攤內,桌倒椅翻,遍地狼藉。


  我本來在車上極端緊張恐懼不安的心情不知何時消失不見,現場極為原始野蠻的血腥暴力場面刺激了我的感官,激起了我本就好勇鬥狠,暴力殺戮的本性。我的頭腦中完全一片空白,坐牢、親人、未來,所有的顧慮都不再存在。原本顫抖不休的雙手也變得穩若磐石,隨著幾個兄弟一起,機械般地砍著地面上的向志偉。


  直到陣陣驚呼聲讓我停下了自己的動作。


  我站在場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胸膛裡面炙熱得像是被塞進了一塊火炭,經歷了癲狂之後的頭腦漸漸冷卻下來,看著眼前這如同地獄般的場景。


  身前不遠處,黃皮跪在地上,小二爺和癲子的兩把槍一左一右頂在了他的腦袋上,他的臉色慘白無比,默默望著正在發生的一切,一動不動。


  誰也看不出,那兩道無比複雜的目光背後到底是恐懼還是絕望。


  跟著黃皮和向志偉一起從九鎮出來的那個年輕人,已經被缺牙齒砍翻在地。


  接待黃皮他們的那個市裡人還坐在椅子上,毫髮無傷,牯牛的殺豬刀正架在他的喉嚨上。


  不知何時,其他的兄弟也都氣喘吁吁地住了手,唯有險兒還狀若瘋狂地砍著向志偉,一刀接著一刀,不但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下手之間,好像還越來越重。


  向志偉的骨頭也確實夠硬,他渾身上下,已經到處都是鮮血,抱著頭的兩隻手背上,密密麻麻布滿了裂開的刀痕,幾乎變成了一個血人。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在險兒的連番砍殺之中不斷地翻滾,扭動,但是看著我們的眼神里,卻依然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怨毒,嘴裡除了痛哼之外,硬是沒有發出一句求饒。


  我獃獃地看著三哥和剛剛趕到的明哥一起走了過來,把我們幾人全部拉開,險兒不依不饒,被三哥狠狠甩了一巴掌。


  我又看見三哥一邊沖我揮手,一邊大聲喊道:

  「走走走,全部都走,把人弄上車,都快點,快走!」


  我聽見了三哥的話語,我也看見了三哥的動作,但不知道是腦子裡面缺氧的原因,還是這些橫流的鮮血給我刺激太深,眼前一切都如夢似幻,讓我幾乎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做,直到明哥又飛快跑了過來,拉扯著我,我這才行屍走肉一般,獃滯而機械地跟著走上了車子。


  向志偉和另外那個來自九鎮的年輕人被分別塞進了兩輛車的後備廂里,我和缺牙齒一邊一個把黃皮夾在中間,坐在了佳美的後面。


  才關上車門,泥巴就一腳油門,車子猛地向前一衝,飛快地從巷子的一頭飆了出去,消失在車流不斷的茫茫夜色之中。


  事後,我才知道,原來這一晚,我那漫長得幾乎停滯的感受是錯誤的。


  小二爺告訴我,所發生的前後一切,沒有超過四分鐘。


  這就是九十年代末,在全市黑道上流言四起的元宵槍擊案。


  同樣也是我的第一次江湖仇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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