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漫長的一天(2)

  這幾天以來,大小民兄弟兩人憋著一股勁到處尋找,卻始終沒有看見衛立康的人,那股銳氣本來就難免有些懈怠了。那天,兩兄弟其實也只是想過來碰碰運氣而已,並沒有做好充足的思想準備,萬萬不會想到竟然真的一下讓他們遇上了。


  於是倉促之間,趕鴨子上架,迫不得已之下才砍了下去。


  如此情形之下,兩兄弟當然沒敢下狠手。


  僅僅是對著衛立康的兩條腿上砍了大概兩三刀之後,看著血淋淋的現實和想象中威風八面的砍人場景完全不同,強橫如大民,也都不免感到了心虛。


  當衛立康倒地之後,大民立刻收了手,扯起還在埋頭苦幹的弟弟就往外跑:


  「走!」


  小民頓時一愣,頗有些意猶未盡,但他向來都唯哥哥馬首是瞻,只得悻悻地停下了手。跟著哥哥剛跑出兩步,他又飛快掉轉頭,狠狠對著衛立康的腦袋踹了一腳,將撐著坐起半個身子的衛立康再次踹翻在地面,這才指著衛立康說:


  「衛立康,你等著,落到老子手裡,殺你就如同殺只雞。」


  說完,兩兄弟一前一後揚長而去。


  躺在地上被砍得血淋淋的衛立康也不示弱,望著兩兄弟遠去的背影大聲說出了一句非常符合他一貫風格的話:

  「小雜種,我等著你。老子不弄死你們,今後衛立康三個字就倒著寫!」


  在這句話之前,衛立康所表現出來的硬氣救了他。


  但是,他絕對不應該繼續硬氣,更不應該說出這句挑釁的話。


  因為,就是這句硬氣的話差點要了他的小命。


  事情發展到現在為止,都完全可以說平淡無奇。僅僅只是兩個剛出道的小混混一時憤怒之下,砍傷得罪了他們的一個大哥。但是卻膽子太小,連重手都沒敢下,導致留下無窮後患的一個故事。


  假如整件事就這樣結束的話,實在是沒有什麼稀奇的,無論手段的毒辣和行事的兇狠,它都比不上我們綁架保長,或者是羅佬砍殘武昇的那些事。


  可是,為什麼它卻偏偏超越了無數的江湖血案,而能夠和奠定三哥江山的元宵槍擊案相提並論,一起位列九鎮黑道三大史記之一?甚至還讓大小民在一天之內,從兩個默默無聞的小混混一躍成為當時紅透半邊天的黑道偶像呢?


  那是因為,從大小民逃出三少爺理髮店的那一刻開始,再到之後我們兄弟接到胡瑋通知趕往醫院的這一段時間當中,還發生了一件堪稱前所未有匪夷所思的血案。


  而那件血案才是這漫長一天的精髓和高潮所在。


  如果說整個事件是一盤血色的饕餮盛宴,那麼前面理髮店砍傷衛立康的一仗,只不過是滿漢全席之前的一道開胃小點而已。


  等大小民走之後,田波店裡的幾個理髮師扶起了負傷的兩人,並且叫了輛「慢慢游」,把兩人送到了醫院。


  現在看來,不能說衛立康不聰明不老到。臨走之前,為防萬一,他甚至還專門將一把存放在田波店子裡面的殺豬刀也帶在了身上。


  而另一頭,大小民兄弟轉身逃出「三少爺理髮店」之後,並沒有跑往人多眼雜的九鎮,而是沿著九鎮通往泉村的公路,逃向了與九鎮相反的郊外。


  最開始兩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跑,下一步又該怎麼辦。他們只是憑著本能往人少的地方沒頭沒腦一通瞎跑而已。


  直到他們大概跑出一兩里路,來到了一條灌溉用的水渠附近之後,這才漸漸冷靜了下來。


  水渠上面有一座附近居民自己出錢修建的小小石頭橋,連接著公路與山脈,除了農忙季節之外,平時這裡基本沒什麼人。


  在大民的指揮之下,兄弟倆離開大路,拐到了小橋上。


  就在這座普通之極的小橋上面,兩人氣踹吁吁地展開了一段完全改變了歷史的對話。


  「哥,你說今天這事,街上這麼多的人看見,公安局會不會知道?要是來抓我們怎麼辦?」


  「我也不曉得啊,早不見,晚不見,沒有想到就在那裡遇見了。媽媽的。」


  「哥,你怕不怕?」


  「有一點,你呢?」


  「我方才跑的時候也有一點,怕被人抓著。不過現在也無所謂了。過年的時候看村裡人殺年豬,以前覺得殺人和殺豬可能差不多。現在一試,還是有點不一樣啊,衛立康個雜種好大的氣魄,刀砍在身上還敢和老子對著搞。不過,其實也沒得蠻大區別,一刀下去還不是一樣血直飈,只是殺人不像殺豬叫那麼大聲。」


  「嗯,我也沒想到他這麼霸蠻。」


  「哥,你說要是公安局抓我們坐牢怎麼辦?就算是公安局不抓,衛立康要搞我們怎麼辦?他人多啊。我們兩個只怕搞不贏。」


  小民問了這句話之後的一兩分鐘,大民都沒有出聲,只是拿出一根煙默默地抽了起來。等了半天之後,小民終於忍耐不住,扯了大民一把:

  「哥,你說話啊?我們現在怎麼辦?難道就這樣回去啊?」


  「老二,你莫急,等我仔細想下再說。」


  不知何時,白色的煙霧已經在指間緩緩熄滅,大民卻依舊捏著變形的煙頭,渾然不覺地看著橋下流水。突然,他嘴巴一動,如同自言自語般頭也不回地說道:


  「老二,我們今天這個事做得不好。」


  「怎麼了?哥?」


  大民習慣性地將煙蒂送往嘴邊,連嘬了幾口之後,這才意識到煙已經抽完了:

  「媽的!」


  大民低吼著狠狠扭動腳尖,直到將那個煙蒂深深碾入了石頭橋上的泥巴裡面之後,他這才猛地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弟弟,兩隻眼睛中射出了如同豺狼一般狠毒無情的光芒,陰沉沉地說道:

  「老二,你當時聽到沒有,最後我們跑出門的時候,衛立康說的什麼話?」


  「記得啊,狗雜種好招凶(兇狠,霸道的意思),砍得像塊衛生巾,血糊淋當的都那樣子了,還說什麼卵不弄死我們,名字就倒著寫嘛。」


  「今天街上這麼多人,公安局肯定要曉得的,要抓我們。我們剛才也只是在衛立康的腿上割了幾刀,最多也就是出了點血,只要他一好,也絕對不會輕饒我們。落在公安的手上,我們兩個坐幾年牢是跑不掉的。要是落在衛立康的手上了,就算不死,他也要脫我們的一層皮。老二,你是沒有看到,衛立康這個雜種打起人來,根本就是沒有把人當人一樣地搞。我和他無冤無仇,那天晚上抓著我的頭髮就往牆上死撞,如果不是胡欽拉了他一把,老子只怕當時就要死在他手上了,再差也要變個憨貨。這個雜種,不是個好東西!」


  「哥,那你想怎麼辦?我都隨你。」小民雖然莽撞,卻也不是完全沒有智商,話到這裡,也多少聽出一些意味來了。


  「老二,我告訴你,衛立康不會放過我們。我們兩兄弟左右都是個死。家裡肯定是回不得了,現在也只有跑了算噠。反正都是跑,要搞就把事搞大點,今後萬一還有回來的那天,也沒有人敢看我們兩兄弟不來。我們現在就去,把衛立康這個雜種徹底辦熄火,反正也得罪他了,要死卵朝天!多一刀少一刀都是個死,還怕個什麼!」


  一根筋捅到底的小民一聽哥哥的話,興奮得眼睛里都冒出了光,邊說邊提起刀就要往橋下跑,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


  「哥,要得要得。我給你講句老實話,開始你拉我的時候,我就覺得要不得,尿都滴出來了,還只准拉一半,這哪個搞得舒服呢?去去去去,現在就去,今天我們就去把他弄死了,大不了老子抵命,你來幫屋裡送終。」


  大民魂飛魄散,撒開腿連叫帶喊不容易才追上了小民,狠狠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腦袋上:


  「我日你娘的,你慢點,你給老子慢點!你聽我的,搞死絕對搞不得。出了人命,我們只怕就真的跑不脫了。就像上次羅佬辦八爺一樣的,我們至少要把衛立康搞殘。搞殘了,我看他還當個什麼大哥。今後讓我們遇見了,到時候就再讓他看看哪個屌。搞完了,我們馬上就走,去廣州搞兩年,說不定,我們兩兄弟還可以發大財。」


  「哥,要是要得。只是我們怎麼去廣州呢?沒有路費啊?你不可能是要我走吧?」


  「天遠地遠,怎麼走?沒事,我想好了。等下搞之前,我們去新碼頭姨夫開的店子里拿點錢。拿了錢就去搞他。」


  「姨夫這麼討我們的嫌,他怎麼會給哦。」


  「不給就搶,什麼卵親戚不親戚,他也不差那幾個。怕啥。走!」


  「好!」


  「記著,等下砍他的時候,專門砍他的腿,砍斷為止,不要砍別的地方。」


  「曉得了!」


  「你記好沒?」


  「記好了。」


  「砍哪裡?」


  「腿唦,哎呀,走咯,曉得了。」


  「慢點慢點,再說一遍,砍哪裡……」


  回到九鎮的時候,兩兄弟害怕公安已經滿大街在找他們了。


  所以為了不引人注意,一個走街的這邊,一個走街的那邊,躲躲藏藏地徑直去了他們姨夫開在新碼頭的雜貨店。


  進門的時候,姨夫正坐在櫃檯裡頭喝八寶粥。一看見兄弟兩個走進來,頓時就像是看見了兩坨狗屎一般,眼一閉,將臉別了過去。


  早就鐵了心的大民也不客氣,大咧咧地走到姨夫面前,把櫃檯一拍:

  「姨夫,給我拿一千塊錢!我有急事,幫個忙!」


  姨夫把手裡的八寶粥一放,沒好氣地連聲說:

  「沒得沒得,你有個什麼急事啊?」


  「你幫個忙好不好!我爸爸會還你的。」


  「沒得沒得,一天到晚沒得個卵正經事,天天閑事無當的。有錢也不給你們,不學好的東西。」


  小民不像哥哥那樣腦袋裡多少還有點溝回,他屬螃蟹的哪裡聽得姨夫這話,也不搭腔,乾脆自己跑到了櫃檯裡面,動手翻開了錢盒子。


  「你搞什麼啊?小民兒,你還搶到我這裡來了啊?老子告訴你爸爸,一頓就打死你個不認人的畜生!」他姨夫趕緊上前去搶盒子。


  大民見狀,搶上前去掐著姨夫脖子一把將他推開,並且把插在後背還帶著血跡的殺豬刀亮了一半出來:「姨夫,不是我們要搶你。我們兩兄弟沒有路走了,我們殺了人,要錢跑路。你今天千萬莫逼我!」


  這下,他姨夫徹底驚呆了。一臉煞白地站在那裡,傻傻望著兩個侄子,半天沒有說話,眼睜睜看著小民把盒子裡面所有的錢都拿了出來。


  「姨夫,你去找我爸爸要錢。等今後我們兩兄弟發了財回來,我再還你一萬塊。你放心。」


  兩個人把錢放好之後,在大民的帶領之下,對著姨夫深深一鞠躬,轉身飛快衝向了門外,身後遠遠傳來了姨夫帶著哭腔的喊叫聲:

  「你們兩個自己好生點啊。大民你記得照顧你老二啊,小民你在外面要聽你哥哥的話。記得不管到了哪裡,都要給屋裡打個電話。你們怎麼這麼不作活哦(不作活,不學好,找死的意思)……哎!」


  多年之後,大民曾經給我說過,他兄弟相依為命流浪天涯的那些日子裡,當他們睡在廣州火車站,睡在天橋下的時候;當他們被治安仔打,被別的流子們打的時候,他都想起了姨夫當時的聲音,並且讓他為此痛哭了無數次。


  他說,就是這個哭聲,才讓他堅持了下來,讓他活到了現在。


  在姨夫那裡,大小民當時一共拿了八百四十九塊零七毛錢。


  拿到錢之後,他們轉身又去了理髮店,但是衛立康他們已經不在店子裡面了。


  他們去的時候,店子里只有一個理髮師和三個洗頭小妹在,那幫人最初並不願意告訴他們衛立康的去向。


  後來,小民被弄煩躁了,拖出刀來不輕不重地撩了其中某個小妹一刀,這才逼出了答案。


  於是,兩個人坐著一輛慢慢游,馬不停蹄地又趕往了九鎮醫院,也趕往了一條讓他們吃盡苦頭,風雨飄搖多年,卻也讓他們風光一時,富貴一時的江湖路。


  當大小民殺氣騰騰走進醫院大門的時候,醫生已經幫衛立康和田波清理包紮完傷口了,兩個人正躺在二樓外科一間病房內的兩張床上。


  田波店裡的一個理髮師留在那裡陪著他們,衛立康則正在和田波商量著要那個理髮師先走,到街上去找常鷹幾人,一是拿錢過來,二是商量抓人報仇的事。


  當時,衛立康背靠著牆,半坐在床上,隨身帶著的那把殺豬刀正墊坐在他屁股下面的被單里。


  在醫院大廳,沒有太多文化的大民再次顯示出了自己聰明的一面。


  他並沒有像無頭蒼蠅一樣地碰運氣亂找,而是領著小民直接去了外科門診,他們找到了醫生,問剛剛有刀傷住進來的兩位病人到哪裡去了,他們是病人的朋友,專程過來看望病人的。


  事後,那位醫生對警方說,當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說話的那個人雖然看上去還和善一點,但望著人的眼神裡面也時不時地會冒出几絲冰冷的凶光;至於後面那位黃毛就更嚇人了,一望就是匪氣十足的樣子,滿臉橫肉,兩隻眼睛賊溜溜地到處梭巡,好像隨時隨地都準備著和人拚命。


  只不過,他想到被砍傷的那兩個傢伙同樣也是痞里痞氣的流子樣,就完全相信了他們是同一夥的朋友。再加上,之前也從來沒有在醫院發生血案的先例。


  於是那位醫生也就把房間號碼告訴了大小民,甚至還頗為負責地專門交代了他們兩個,有事沒事不要在醫院裡面吵吵鬧鬧,影響別的病人休息。


  這位白衣天使做夢都不會預料到,正是因為他的多嘴,才讓那天所有在場的病人和醫生護士,在日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被驚嚇得失去了好好休息的功能。


  在通往二樓住院區病房的樓梯上,大小民兩個人停留了大概一兩分鐘,在這段時間,他們再次修改了一下行動計劃。


  他們互相都先說好了,只要進了病房,不管裡面有多少人,又是些什麼人,都舉刀就砍,見誰砍誰。假如有人還敢還手,那就往死里砍;如果沒人還手,那就只要砍翻就行。終極目標是衛立康,無論什麼情況都不能放過他,砍斷了他兩條腿的骨頭,馬上收手,掉頭就走。


  商量完一切之後,兩人走上了二樓。


  在離病房大概還有七八米距離的走廊上,兩個人都先後把插在後腰的殺豬刀拿了出來,提在手上,循著牆壁上面的號碼牌一間間地找了過去。


  就在大小民兩人馬上要走到衛立康他們那間病房門口的時候,剛好那個理髮師從房間裡面出來了,衛立康和田波交代他去找常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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