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財帛寒人心(3)
身懷奇冤待雪的方四民兒子,回學校之後,叫上了幾個同學朋友陪他一起借酒澆愁,其中就有那一對情侶二人。
三杯馬尿一下肚,滿心悲壯的方四民兒子把前前後後,所有的事都添油加醋在桌上說了出來。
壯懷激烈的年輕人們,在酒精的刺激之下,頓時就被方四民兒子的命運多舛所徹底打動,惋惜悲痛之餘,更是拍桌大罵三哥何等無良,社會又是何其黑暗,個個都恨不得手拿三尺青鋒,盪盡人世不平。
其間,那位義憤填膺的姑娘靈機一動,主動表了態:
「小方,我有辦法給你父親報仇,為你討回一個公道!」
後面的事,就可想而知了。
一個滿腹悲苦的浪子,一個義薄雲天的女人,一個一心拍馬屁泡妞的記者,三人一起發力,把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三哥弄得是焦頭爛額,狼狽不堪。
那個記者還真的不辭辛勞趕到了九鎮,並且在九鎮幾個主管部門的官員陪同之下,來到了三哥岩場採訪。
一番查探過後,也還真的讓這位記者查出了一些問題,他發現三哥的岩場有以下幾種違規現象:
一,一是導致植被土壤破壞嚴重,水土流失嚴重,生物量減少。
二,二是有剝削勞工現象。
最為麻煩的是第三點,他查到三哥好像還有一個開採證還是什麼之類的證沒有辦妥。最後,再加上剛剛死掉的方四民這件事。
場面瞬間變得有意思起來了,三哥立馬就從九鎮力捧的年輕企業家變成了滿手鮮血、唯利是圖、毫無良心、禍國殃民的無良奸商。
當場就受到了那幾位前兩天還在一起喝酒打牌的朋友們的嚴厲指責,甚至其中某個鐵面無私、渾身正氣的朋友還當著記者的面拍案而起,下令封了三哥的岩場,如不徹底整頓,不許開張。
三哥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可假如事情真的只是到這一步的話,那還不算太壞。大不了等記者一走,三哥多少出點血,幾個朋友再互相給給面子也就差不多了。
可惜的是,這些還遠遠不夠,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回到省城之後,那個記者就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言辭極為鋒利、非常善於把握輿論導向的文章:《利欲熏心——論XX市私人岩場開採的七宗罪》。
於是乎,事情徹底鬧大了,誰也不敢再幫三哥捂蓋子。短短几日間,三哥的生意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機,整日間東奔西跑,到處求神拜佛上下打點,平日里精神煥發的人一下就明顯衰老了不少。
可以說,三哥已經被逼到了千鈞一髮的絕路。
聽三哥說完這一切,我開始明白了三哥的處境。
在中國,怕就怕兩個字:典型!
很多事,你喪盡天良沒有關係,你利欲熏心也沒有關係,反正大家都這麼做。但是如果你被當作典型來抓了,那就真的非常麻煩了,比如三鹿奶粉,比如北川縣政府購買的豪華車。
而三哥正在向著典型這條非常危險的道路上走去,幕後的推手就是方四民的兒子和他的朋友們。
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面前這個滿臉憔悴、垂頭喪氣的男人。在我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是強大的、無敵的。但是現在的他卻雙眼血紅,胡茬滿臉,變成了一副潦倒頹廢的樣子。
三哥不是個好人,這點我了解,就像我也知道自己同樣不是一個好人。
可方四民的事我不認為他有多大的錯,他努力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剛開始觸碰到自己想要的那些東西,他怎麼可能承受得住在這個時候失敗。
如果他真的敗了,我相信他會很殘酷地毀掉自己,同時他也會更殘酷地毀掉很多人。
那一刻,看著三哥額頭前垂下的一縷黑髮,以及幾道不知何時冒起的淺淺皺紋,我頓時就感到了一陣兔死狐悲的哀傷與凄涼。
我勉強一笑,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說道:
「三哥,那事情現在這個樣子了,你準備怎麼做?我最近往省城去得比較多,你要是想的話,我可以去幫你辦了方四民的兒子和那個記者!」
「那個記者動不得,現在絕對動不得。那個小雜種(方四民兒子)現在也不是動的時候,老子先讓他多猖狂幾天。慢慢來,我會要收拾他的。」
當三哥說出上面那段話的時候,臉頰兩邊的咬合肌高高突起,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從牙齒縫裡面擠出了聲音,眼神中閃爍著讓人不寒而慄的森寒涼意。
三哥的這種表情我已經很久不見了。
過去的這一年多以來,他基本沒有參與過江湖上的事。問題比較小,他就會讓阿標、缺牙齒等人去處理;難度高一點,他會叫我去;再有更大的事,他也沒自己出過面,最多就是吩咐給了明哥和牯牛、癲子三人。
很多時候,看著越來越斯文越來越隨和的三哥,我甚至都有些忘了他的真實身份,以為自己看見的只是一個正經生意人。
但是今天,在巨大的生存壓力之下,三哥卻又變成了那個心狠手黑的義色。
一日為賊,終生為賊。
強大如三哥,終歸也還是無法掙脫這個輪迴。
我在心中暗自苦笑一聲,不管三哥下場如何,方四民的兒子都完了。
「那你現在怎麼辦?那個證辦好了嗎?三哥,你也別太著急,車到山前必有路的。」
「不好辦,本來差不多就要下來了。現在那些狗雜種,都他媽的打落水狗,看著老子出事了,就故意拖著不發。老子剛剛中午就是上門去求他們了,歸根到底還是要錢。」
「那些什麼卵污染的問題呢?」
「那根本就不是事。我也問了,你只要隨便在哪裡開礦,那幾個什麼污染就是一定的,就算是國家開的礦也一樣。這就是擺明了要整我。曉得吧?」
三哥越說越氣,仰頭一口把酒喝了下去。
「小欽,說真的,我找你也是想和你談個事。我想要你幫個忙!」
「三哥,你說。」
「我而今需要錢,要擺平這件事就要錢。我現在也沒有太多的現錢在身上,都套到生意裡面去了。所以,我想找你幫我想辦法轉一點錢。」
頗為意外之下,我獃獃看著三哥,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當時我在內心中下了一個決定,我會盡自己的能力去幫三哥,就像當初他幫我那樣。
可是三哥卻提出了一個完全超越我能力的要求。
早上接到三哥突然邀請我吃飯的電話之後,我就想過三哥可能是遇到麻煩了,需要我幫忙。所以,我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但是我真的沒有想過三哥會找我借錢。
因為,如果你想知道現在九鎮的流子裡面哪個最有錢,隨便在大街上去問一百個人,回答都是一樣:義色。
這兩年,三哥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的大部分錢也確實都投到公路的那個標段和岩場裡面了,而且為了生意周轉,他在外面也借了些賬。
可是不管怎麼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三哥手頭再拮据,那也比我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他找我借,我的這點錢能管用嗎?
疑惑中,我問道:
「三哥,你想要好多?」
「……」
三哥說出了一個數字,原諒我不能在這裡寫出來。但是我可以告訴大家一點,這筆錢對於當時的我和現在的大多數朋友來說,都是一筆絕對可以讓人吃驚的數字。
我獃獃看著三哥,幾乎以為他是在和我開玩笑,可看他的表情,卻又完全不像,遲疑了半天,我才說:
「三哥,那隻怕有些吃虧啊,我不和你說假話,我真的拿不出那麼多錢!」
「我不是找你借,我曉得你沒有。」
三哥身體往後一靠,似笑非笑地盯著我。
一開始,我並沒有反應過來,不是找我借,那還和我說這麼半天幹嘛?但也就是一兩秒鐘之後,我驟然明白了三哥的意思。
樊主任!
三哥想要找的是樊主任!
之前,在公路招標的時候,為了虹橋水泥廠,三哥就已經從樊主任手裡貸過一筆款子,那筆還沒還清,現在又想再次開口,自然也就不太方便。
於是,他想到了正與樊主任打得火熱的我。
在基本已經肯定了三哥話裡面的意思之後,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對他說:
「三哥,你是說……你想找樊主任搞貸款?」
「嗯!」
三哥夾了塊魚放進嘴裡,一邊嚼,一邊好整以暇地對我點了點頭。
我一下子癱在了座位上,半晌說不出話來,兩眼失神地看著面前酒菜,腦子裡面翻來覆去只有兩句話:
我該怎麼給三哥說?這又怎麼才能說得清?
九鎮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我現在在幫樊主任和信用社做事,而且私下裡和樊主任的關係也算是非常親近,人們也都看見了我們兄弟最近幾個月的突然闊氣。
於是,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一夜之間彷彿就變成了樊主任本人,變成了一座金光燦燦的財神爺。無數相熟不相熟的人,通過各種各樣的門路關係找到了我這裡,用盡了手段希望能從我的身上佔到便宜。
但是,我一直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
我絕對沒有因為樊主任對我的親近或是賞識,而產生半點不應該有的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