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兩虎盤崖(3)
當幻夢破滅的那一刻,在他的心中,真的就像沙加說的一樣,除了死亡,沒有什麼是永恆嗎?甚至我們如兄如弟、勝似手足的多年情誼也都如同過眼煙雲般虛無縹緲,不值一提?
我默默地站在舞池邊上,頭顱不曾完全垂下,卻也始終沒有抬起。
我以為這樣的話,其他人就不會看出我的傷心和憤怒,但可惜的是,每個人都看了出來。
幺雞眼裡那種無法言表的沉痛之色更濃。
鴨子望著我,間中還微微張了張嘴,似乎想對我說什麼,但是終歸卻又閉了回去。
險兒和地兒走了過來,默默地扶著我的肩膀。
武昇和袁偉獃獃站在原地,嘴巴大大張開,茫然無措地看看我,又看看幺雞,似乎依舊不敢相信眼前這已經變成了現實的一幕。
「幺雞,話是不是說完了?如果說完了,你們走吧。告訴三哥,我們今晚就會放人!」恍恍惚惚中,我隱約聽見了小二爺的聲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那麼縹緲不定,輕柔如煙。
幺雞默默點了點頭,轉身退了下去。
人群中,一個人突然走了出來,一直走到了方才幺雞站立的那個位置,對著我說:
「幺雞的說完了,老大還要我給胡欽也帶來了一句話和一個禮物!」
聽到阿標的聲音,一股無盡的痛恨湧上了我的心頭,我再也忍耐不住,猛然抬起頭來狠狠望著他。
阿標誌得意滿地對我笑著,接觸到我的目光之後,他表情一僵,漸漸地,這種笑容就在與我的對視之中,徹底消退了下去。
我狠狠一擺肩頭,把險兒和地兒的手甩了開來,雙手鬆開了椅背,再次將自己的脊梁骨停直,大吼一聲:
「說!」
在我驟然一喝之下,猝不及防的阿標被嚇了一個激靈。馬上,感到失了顏面的他臉上也浮現出了幾分兇狠味道,就在他張開嘴剛要說話之前,鴨子飛快兩步走上前去,輕輕扯了一下阿標的衣服,再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之後,才低聲說道:
「阿標,你莫亂搞啊!老大專門交代過的,要先看看胡欽服不服這口氣,他要是低了頭的話,後面的事就不許再做了。你莫拿著雞毛當令箭,最好自己搞清白一點啊!」
聽完鴨子的話,阿標顯得很不開心,卻又有些無可奈何地斜斜看了鴨子一眼,鴨子卻徑直轉過頭去,也不理他。
沒有辦法之下,阿標只好望向幺雞:
「幺雞,你說怎麼搞?」
幺雞眉頭一皺,頗為不滿地瞪了阿標一眼,低下頭略微想了想,好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猛然抬起頭來,眼神異常堅定地看著我說:
「胡欽,沒得辦法,這是老大交代下來的事,我也不得不辦好。老大確實和阿標講過,要他也給你帶點東西。但是在此之前,他讓我問下你,對於今天的事,你到底服不服氣?」
當親耳聽見三哥借幺雞說出的那句話之後,我的心思早就已經不在今天的事情上面了,羞愧,屈辱,失望,傷心、憤怒……無數的負面情緒侵佔了我的心靈和頭腦,此時此刻的我根本就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和思考。
聽了幺雞的問話,我有些木然地抬起頭看了他一下,幾乎是毫無意識地反問道:
「服氣怎麼樣,不服氣又怎麼樣?」
「呵呵,胡欽,你莫屌!服氣還是不服氣,你今天是一定要給句話的!」聽我這麼一說,阿標臉上再次出現了開心的笑容。
幺雞再次狠狠瞪了阿標一眼,可當鴨子頗為好意地試圖提醒我時,幺雞卻又把鴨子扯到了自己身後。
當時我的確還是太過年輕,在阿標的故意激怒之下,昏了頭的我是這樣回答的:
「阿標,你個狗雜種!你今天給我聽好,三哥的話,我沒有什麼服氣不服氣的,他說我就做。但是,你記著,我們之間的事,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三哥可以保你這一次,保不了你一世,我遲早要砍死你全家!」
我的話一出口,阿標就被氣得滿臉煞白,氣急敗壞地跳到了幺雞身邊,說:
「幺雞,你也聽到了,這就怪不得我了。老大開始也說過,胡欽要是還調皮的話,就不由你管了,歸我了。鴨子,你們剛剛都聽到了啊!胡欽還是不服氣,他還說什麼老大保不了我一世,這個話不是我說的吧!」
同樣的話,到了阿標嘴裡卻變成了另外一個味道,我猛然間清醒了一些,意識到自己又犯錯了,可是話已出口,眾目睽睽之下,又怎麼可能收得回來。
我無助地看向了和自己關係一直還算不錯,也是三哥手下為人最為厚道的鴨子一眼,他默默嘆了口氣,和我眼神微一接觸之後,無奈地低下了頭。
幺雞一言不發,扭身走進了人群當中。
阿標盯著幺雞看了兩秒鐘,意識到幺雞的默許之後,再無絲毫猶豫,極為興奮地轉身就向我走了過來,邊走邊大聲說道:
「胡欽,你先聽好了,三哥要我帶給你的一句話就是:你從來就不是九鎮的大哥!」
阿標這句話一出口,我猶如五雷轟頂一樣,被震得愣在當場!
我終於知道,三哥為什麼要如此殘酷絕情地對待我了。
因為,就在毫不經意間,我觸犯了三哥最大的一個禁忌。
自從我跟著三哥出來混之後,雖然名義上他是我的大哥,但是在我的心底,三哥依舊還是那個從小照顧我、愛護我的哥哥。
我一如既往地從心底最深處去依賴他、眷念他、信任他。我覺得什麼樣的事情在我和他之間都不會構成威脅,我們會像小時候一樣兄謹弟恭。
我從來就沒有真正意識到,本質上,三哥是一個江湖人,是一個雄霸一方野心勃勃的黑道大哥!
我可以為他捨命,我可以對他毫無保留,但是我卻忘了,對於一個權勢在握的人來說,依賴、眷念、信任、親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無比的忠誠和尊敬!
而我恰恰沒有做到這兩樣。
小二爺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三哥在我的心裡,卻沒有在我的眼裡。
當時,我並不以為然,我自認為三哥是自己最為尊敬仰慕的人。
可是,完全沒有擺正的心態,雙方角色變化之後,對於全新關係的愚蠢認識,以及過分流連信任昔日的情分……這一切都讓我在三哥的面前顯得太過於肆無忌憚,太過於隨心所欲。
甚至有意無意之間,我還將三哥樹為了人生中的一個標杆。我一直在努力地追趕,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可以達到這根標杆的高度。
不,更確切地說,我希望超越這根標杆的高度!
我原本以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只要沒有壞心,在三哥的眼中,都會像是孩童時代一樣,我雖然犯了錯,可他還是會無條件地去包容我、寬恕我,甚至鼓勵我。
我太天真了!
所以我也錯了,真的錯了,錯得非常非常離譜!
我沒有意識到以我為基礎的我們兄弟圈子的快速崛起,和我一貫的自行其是、任性妄為,其實已經成為了三哥心裡的一根毒刺。
在誰都看不見的地方,這根毒刺時時刻刻都在生長著,把三哥刺得隱隱作疼。在這根毒刺的刺激下,我們之間那濃於血的親情,開始日復一日變得淡漠,直到消失。
當初,找樊主任借的那筆貸款,就已經開始讓這根毒刺發芽了,而昨天我對著缺牙齒說的那一句「讓你看下老子到底是不是九鎮的大哥?」
則已經讓這根毒刺長成了一棵種在心田的小樹,離日後的枝繁葉茂,所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了。
幺雞帶給我三哥第一句話的時候,我心底更多的是屈辱、失望、憤怒。
可現在,面對著阿標更為誅心的言論,我卻覺得自己彷彿好過了很多,起碼再也沒有了之前那種快要暈厥過去的感覺。
心碎之後,難道心已死?
「我和老大都曉得你不會服氣的,胡欽!所以,老大還要我帶樣東西給你!」
我看著面前一臉得意笑容,但是雙目中卻隱隱透出無比憤怒和嫉恨意味的阿標。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跟前,緩緩舉起了自己的右手,把手掌在我的眼前正正反反地晃動了好幾下,突然神秘一笑,說:
「而今這隻手不是我阿標的,胡欽你曉得吧?是老大的!老大要我用右手帶給你一巴掌,讓你今後曉得大和小!」
剛剛平靜下來的身軀,再一次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那是一種被至親至愛至敬之人背叛的羞辱,我以為自己會扛不住這樣的打擊。
可最後卻發現,其實我連自己都不了解。
我的心底確實有著仇恨,對於三哥的仇恨印象深刻,但這種仇恨卻並沒有擊敗我,它的出現反而讓我徹底平靜了下來。
能夠真正傷害到你的,永遠只有你在乎的人。
當這句話浮現在腦海的那一刻,我感到了一陣突如其來的莫大輕鬆。
就是這一剎那,在我的心底,三哥已經被我完全放下。
我看著阿標,突然就覺得他有些搞笑。
一番大吼過後,他脖子上的青筋依舊在微微跳動,那副亢奮而激烈的表情,完全不像他平時故作斯文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偷人被發現之後惱羞成怒的潑婦。
我居然和一個潑婦糾纏了這麼久,看來,三哥教訓得對,以前的胡欽,格局確實太低了。
想到這裡,我微笑著搖了搖頭,淡淡看著阿標。
我想,此時此刻,我的表現應該徹底激怒了他,他臉上的肌肉甚至都憤怒地扭曲了起來。
阿標咬牙切齒地對我點了點頭,嘴角帶著一絲獰笑,高高揚起右手,一巴掌就對著我的臉上揮了下來……
我的心中無懼無喜,只是突然覺得有些疲憊,並不是勞累過後的那種疲憊,而是忽然間對於一切都感到意興索然,再也提不起絲毫興趣的疲憊。
我壓根就不在意即將到來的那一巴掌,更不在意打完我之後,阿標又能夠多滿足多高興。
我疲憊只想要閉上雙眼,再也不去看這個世界上的一切。
可就在我雙眼要合未合的一霎,一隻腳神奇般從我的身後冒了出來,閃電般踹在了阿標的肚子上。
阿標一個趔趄,踉踉蹌蹌後退幾步,直接就一屁股跌在了地上。
然後,就在我耳邊極近的範圍之內,「咔嚓」一聲,傳來了金屬相擊的脆響。
「老子今天不管是哪個發的話,只要你們敢動他一下,抱著一起死都算噠,我絕對要你們一個都走不出這道門!」
靜謐的迪廳中,一個冷冽決絕得就像是寒冬生鐵般的說話聲驟然響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那一聲「咔嚓」,將我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下驚醒了過來。
這個聲音是那樣的熟悉,熟悉到在我的潛意識裡面,已經記住了每當這個聲音出現的時候,就會是很可怕的事情發生的時候。
所以,儘管人的思緒還是有些反應遲鈍,我的腦袋卻下意識飛快地扭了過去,看往了身邊那個聲音傳來的地方。
險兒的大半個身體斜插向前,死死擋在了我的前面,從我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見他右邊那半張因為極度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上,原本的俊秀已經消失不見。過度緊張而導致輕微抖動的肌肉,讓面部線條變得陌生和殘酷,一雙瞪得滾圓的眼睛裡面,冒著冰涼的死氣。右手決絕而堅持平舉著伸向前方,順著手臂往前看過去,手掌盡頭處赫然有著一把烏黑錚亮的手槍,緊緊地被握在青筋畢露的手上,一動不動地指著正前方的阿標和幺雞他們。
「險兒,你要搞什麼?你這麼搞是不是想要和義色翻臉?你想清楚!」
瞬間之後,人們紛紛反應過來,當意識到此刻局勢已經急轉直下,瀕臨糜爛之後,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慘白。只有幺雞在臉色大變之後,又快速地恢復了過來,往前走了兩小步,才停下看著險兒,聲色俱厲地說出了上面那段話。
「幺雞,無所謂!這個話,你們想怎麼傳就怎麼傳,老子最多也就是一條命,沒有什麼想清楚不想清楚的!反正而今,你們哪個敢動他,我就打死哪個!」險兒眼睛看著幺雞,手上的槍卻依然對著被嚇到動都不敢動半下的阿標,斬釘截鐵地說道。
「險兒,老大交代我的事,我答應了,就一定辦到底!你要這麼搞,今天就真的要出大事,死幾個人了!只怕划不來!」幺雞的臉色更加凝重起來。
但是當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後,險兒根本就沒有半點繼續回答他的意思,甚至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只是嘴角向上一仰,臉上浮起了一絲驕傲而決絕的冷笑,兩道目光死死放在了就位於我們前方一兩米遠處、面色慘白、幾乎已經嚇蒙了的阿標身上。
「阿標!過去,打!」
隨著幺雞突然爆發的大吼,又是「咔嚓」一聲脆響傳了過來,驚得我頭皮一炸。
幺雞臉色鐵青,也毫不猶豫地掏出隨身帶的手槍,飛快上膛之後,對準了險兒。
阿標臉上的神色非常複雜地一變,嘴一張,剛想說什麼,可還沒有等他說出口,就從我的耳邊傳來了另外一聲大叫:
「阿標你個狗雜種!你敢打?!」
隨著槍支上膛的聲音再次出現,一道身影飛快從我身後竄出,踏前一大步,和險兒並肩站在一起,完完全全擋在了我的前面。
那一刻地兒不像是地兒,他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兇悍,毫不退縮地舉起手槍,筆直對準了幺雞。
接下來,我先是連著聽到了「咔嚓」「咔嚓」兩聲響,然後就是小二爺急切到有些氣急敗壞的大喊:
「拿來!」
前兩聲「咔嚓」是幺雞背後一個小弟的手槍和鴨子手上的一把雙管上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