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亡羊補牢(1)

  還記得在我的童年,上小學語文課的時候曾經學過一篇文章,叫做亡羊補牢。


  的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錯,錯過了之後還可以彌補;有很多的愛,愛過之後,也可以重來。


  就像是一顆石頭投入了水中,雖會激起片片漣漪。可待到漣漪過後,卻還是那一泓清泉,無痕無跡。


  但同樣也是在這個世界上,有些錯一旦發生了,就再也挽不回,改不了;有些裂痕一旦出現了,縱然地老天荒,亦無法縫合。


  就像潑出去的一盆水,哪怕勉強收回來,也會化成污濁不堪的一攤稀泥。


  我和三哥之間就是這樣。


  當我意氣飛揚地高舉著手上酒瓶,對缺牙齒說出那「讓你看下老子到底是不是九鎮的大哥!」的時候;當三哥吩咐幺雞和鴨子帶上槍的時候;當我們的三把槍對上幺雞的三把槍的時候;當阿標的巴掌摑到我的臉上的時候;當我給三哥發出叫他老大的簡訊的時候。


  一切都已改變,我的三哥再也不是往日的三哥,他的小欽也不會是曾經的小欽。


  迪廳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二天,消息就傳遍了整個江湖。


  就連廖光惠都親自給我打來了電話,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電話中,滿滿的關切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無數個相干不相干的人對於這件事的熱切關注,越發讓我和三哥之間陷入了一個很奇怪很微妙、似是而非的尷尬局面之中。


  迪廳事件發生之後大約半個月左右的某個傍晚,我和三哥曾經進行了一次僅限於我們兩人之間的談話,談話的時間並不長,但卻讓我們倆都感到備受煎熬,唏噓不已。


  談話並不是我們兩個中的某一人主動發起的,我們雖然都有這種慾望,卻誰都沒有那個勇氣。


  它其實只能算是一次巧合。


  那天傍晚,我打完牌回家的路上,剛拐出家前面的巷子口,就看到了停在三哥家門口的那輛別克車。


  三哥的事業越來越忙,不久之前又剛在市區買了新房子,近些日子以來,已經很少回父母家了。


  迪廳事件之後,我們兩個也一直沒有再聯繫,雖然每每想起會有些隱隱心痛,但也免卻了見面時彼此的那份尷尬。


  所以,當毫無心理準備的我看見三哥車子的那刻,整顆心沒來由地突然一下就提了起來。


  當我懷著有些不知如何面對的心情路過三哥家門外的時候,三哥的媽媽剛好坐在門口,三哥則坐在客廳里的長藤椅上,端著一碗飯,正看著每天下午六點播出的動畫片。


  他媽媽看到我走過去,很親熱地對我打了聲招呼:

  「小欽,回來吃晚飯啊,進來坐一下啊?」


  正盯著動畫片看的三哥聞言,回頭望了過來,避之不及的我趕緊停住腳步,滿臉堆笑地說:

  「劉姨媽,不坐了,家裡等著呢。老大,今天你也在屋裡啊?」


  「呵呵,剛回來,吃飯沒有?」


  「還沒有呢,外婆做好了。呵呵,老大,劉姨媽,你們慢點吃,我走了啊。」


  結束了有些尷尬的對話,我快步走回了家裡,外婆的飯還沒有做好,於是,我就坐在了自家門口抽煙。


  一根煙快要抽完的時候,我無意識地扭頭對著旁邊一望,剛好看見三哥腋下夾著個包,行色匆匆地走了出來。


  一時措手不及,我和三哥的目光隔空相遇。


  兩個人默默對望著,我遠遠地朝著三哥一笑,正想要找個借口起身避到屋裡面去,卻看見三哥獃獃地在車前停了一兩秒之後,朝我走了過來。


  沒等三哥走到跟前,我就趕緊站了起來,笑著說:

  「老大,才吃完飯就出去啊。」


  「啊,哈哈,剛準備走的。你還沒有吃飯啊?六姨,你也在啊。哈哈哈。」


  三哥的臉上看不出絲毫不安,一如往常般親熱地給我和小姨打著招呼,很快走到了我的面前。


  我殷勤地將凳子端到了三哥面前,並且近乎卑微地深深彎下腰在凳面上擦了兩下,說:

  「你先坐你先坐,我去給你倒杯茶。」


  那一刻,我看見,在自己做出這些備顯尊重的語言和動作的時候,三哥先是眼睛微張,顯得有些詫異;之後馬上眼神一淡,神色間竟然就有了幾分揮之不去的黯然。


  三哥從我手上接過了板凳,一掃往日應對自如的大哥風采,口中喃喃自語般地說道:

  「不客氣不客氣!」


  看著三哥木訥的樣子,我頓時也感到了一陣莫名心酸。


  曾幾何時,在三哥的面前,我一直都是隨性隨意,要是往常他來了,我最多笑嘻嘻地打個招呼,連屁股都不見得會抬一下,哪裡會有如今這般的客套和尊敬擺在面上。


  而三哥呢,若是以往的他,看見我此時此刻的做派,換來的一定是他半真半假的嬉笑責罵,又何嘗會像今日這般生疏拘謹。


  往事皆可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兄弟多年,我們為何會變成了這樣。


  一旁的小姨絲毫都沒有體會到我和三哥之間的微妙變化,她只是憨厚地笑著說:

  「哎呀,出稀奇了啊,我屋裡胡欽,今天看到三哥哥這麼有禮貌啊。」


  三哥聞言,嘴角一扯,也跟著笑了起來,笑得牽強而刻意:

  「小欽懂事了啊!」


  我當時隨口就答了一句:

  「年紀也長大了,還不懂事怎麼得了。」


  這一問一答,本來都是無意,但是話一出口,聽在兩個人的耳朵裡面,卻都變成了另外一種滋味,彷彿摻雜了某些更深的含義,說不清道不明,卻讓本已有些無措的場面越發平添了幾分不自在。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不知道該繼續說些什麼。


  幸好,在這種詭異而磨人的沉默之中,小姨站起身來說:


  「小欽,你坐咯,你陪三伢兒說話,我去給你們倒茶。三伢兒,你就在這裡一起吃飯啦?就要吃飯了。」


  「不了不了,六姨,我剛吃了,你去忙,不用倒茶,我不渴。」


  「不礙事不礙事,你們聊,你們聊啊。我去倒茶。」


  很快,小姨給我和三哥端來了兩杯茶,放下之後,她就到後面的廚房幫外婆做飯去了,寧靜的黃昏中,只留下了我和三哥兩個人。


  給三哥遞上了一根芙蓉王,點燃之後,兩個人又無端地陷入了沉默之中,只聽到「吱溜」「吱溜」吸著茶水的聲音,和面前一縷縷飄搖散去的青煙。


  感覺中,像是過了很久很久,如同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寶般始終全神貫注看著手中杯子的三哥,突然間頭一抬,率先開口了:

  「小欽,而今迪廳裡頭的生意怎麼樣?還好唦?」


  我頗為心虛地低下頭去,避開了三哥的眼神,說:

  「哦,還過得去,就是那個樣子,這麼多人等著吃飯的,混日子吧。」


  又是短暫的沉默,三哥好像並沒有繼續說話的意思。為了緩解一下局面,我鼓起勇氣抬頭瞟了三哥一眼,沒話找話地說:


  「老大,你呢?好久都沒有看見你回來,忙得很吧?都還好唦。」


  「還可以還可以,這段時間是有些忙。」


  繼續地沉默。


  當中有好幾次,我都想抬起頭來,去好好地問問就坐在我對面、近在咫尺的那個人:「為什麼那天你要交代幺雞和鴨子拿槍過去,難道你是真的要辦了我嗎?我究竟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你就這麼恨我、忌我?」


  但是,每次話到嘴邊,都化為無言,為了掩飾心底的那股激動和壓抑,我只能不斷地一小口一小口喝著手上的那杯苦茶。


  我想三哥也是一樣,那一天在他的心裡,一定也有著很多的話想要問我,卻又說不出口。


  因為,我看見他也在心不在焉地一小口一小口抿著他的那杯茶。


  縱然兩人心裡都是思緒翻天,卻皆已是有口難言。


  世間無奈,莫過如此。


  終於,從裡屋傳來了外婆叫我吃飯的呼喚。


  隨著那一聲呼喚,我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我覺得我們兩個人的身上彷彿都釋放出了一陣無形的輕鬆。


  三哥緩緩放下了手上的茶杯,拿起旁邊凳子上的皮包,站了起來,看著我說:

  「小欽,那你去吃飯吧,我也該走了。」


  「一起吃點吧?」


  「不了,不了,我還有事,你去吃飯吧。」


  「那好,老大,慢點忙,注意身體啊。」


  「好好好,有時間了,我們兄弟再一起聚聚。」


  「好的好的,沒問題。」


  在三哥轉身離去前的最後兩秒,我看到了他的嘴巴微微一張,我的心裡也一陣抽緊。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是我寧願他不要說出來,因為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面對。


  三哥張開的嘴巴微微停滯了一下,最終卻還是不著痕迹地轉化成了一抹淡淡的微笑,對著我點了點頭,再不停留,大步走了出去。


  經過了已發生的那一切之後,無法再去面對的不只是我,還有三哥!


  看著那輛熟悉的黑色別克越開越遠,直到消失在巷子盡頭,心酸的感覺再一次涌了上來,我不由自主重重地嘆出了一口氣,拿上凳子,轉身走進了家中……


  物是人非世事休,未語淚先流。


  這,就是江湖。


  那次談話過後的一段日子裡,我和三哥都還曾經試圖用各自的方法去修補挽回那段正在日趨一日變得淡漠的關係。


  我們互相都想找到曾經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依靠,但是卻又都感到力不從心,只因為我們的的確確已經失去了彼此之間的那份信任和依靠。


  三哥再也摸不清,在我的心中,他是否還是那個值得尊敬的三哥,我又是否還是那個值得他去愛護的弟弟;而我一樣再也弄不懂,我再次付出信任、暢所欲言之後換來的會不會又是那一個個黑洞洞的槍口。


  每次,當我們的眼神交集的時候,看到的總是對方眼中欲說還休、極為糾結的複雜神色,而在這種神色之間,若隱若現地居然還讓我看出了一絲絲的警覺和生疏,一絲絲對著多年手足的警覺和生疏。


  所以,每次原本是誠心誠意想要進行的談話,最後卻總是無一例外在彼此的小心翼翼和不斷試探之中完結。


  迪廳事件成為了我們所有人心中一個不願觸碰的傷疤,這個傷疤,沒有人敢去揭開,也無法揭開,因為,我們大家都痛怕了!


  於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樣的煎熬和沉默之中消磨殆盡。


  在三哥面前,我不再像以往一樣百無禁忌,暢所欲言,而是變得小心翼翼,謹言慎行。


  他喝醉的時候,孤單的時候,不會再深夜打電話給我,和我暢談一宿;我無助的時候,彷徨的時候,也不會再回到他的身邊,尋找那一個如山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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