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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小人鉤曲 游塵土梗惑人心(3)

  其實,袁偉本來也就不是一個記恨的人。


  當時,我並沒有想到要怎麼處罰元伯,我只是覺得今天這個事,當著這麼多人,我一定要做點什麼,如果就這樣算了,很是不妥當。


  倒是方才小二爺要元伯給袁偉道歉的建議讓我臨機一動,有了一個想法。


  於是,我再次開口說話了:

  「小二爺、地兒、尾巴,這個事,家有家規,國有國法。打流也有打流的規矩。今天不是他對尾巴摔不摔這個酒瓶,是他不曉得義道兩個字哪么寫,不曉得什麼是大和小。你們哪個都先莫開口。」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臉上又再次出現了緊張的神色,和元伯關係相當好的賈義幾人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元伯,你抬起頭,看著我。我問你,你酒醒了沒有?啊?」


  「醒噠,欽哥。」元伯還是不敢和我對視。


  「我再問你,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們一起在巨龍砍缺牙齒的那個時候。」


  「記得。」元伯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說到這樣一件陳年往事上來,有些意外地抬起頭看向了我。


  「那好,這裡基本上都是我們六兄弟跟著義色打流開始,就一路玩的兄弟,都曉得這個事啦?」


  賈義他們也紛紛點頭答應了。


  「那個時候,我們再輕狂,也只是敢搞缺牙齒,缺牙齒是哪個?是三哥的馬仔。而今你元伯屌得狠,你居然敢動手搞袁偉,還敢罵武昇?比我們當年有出息得多啊!武昇和袁偉是哪個?元伯,我問你,是哪個?」


  「……」元伯不敢搭話了,怔怔地看著我。


  「他們是老子的結拜兄弟!是老子的大哥和二哥!你敢搞他們!啊?你以為你說了一句所謂「不給欽哥面子」,我就要感謝你嗎,啊?老子今天就明確給你們所有人講一句,他們就是我,我就是他們本人!你們哪個要搞他們,就是要搞老子。曉得不曉得?」


  除了身為朋友的紅傑和大屌之外,所有人再次齊聲答是。


  「元伯,你而今膽子天大,尾巴你都敢打。明天過年你是不是要打老子,是不是要打地兒,要打小二爺,還是要打險兒?啊?」我的聲音再次提高。


  元伯把頭完全低了下去。


  小二爺他們又是一番苦苦相勸過後,我對著跪在地上看不清表情的元伯說道:

  「你啊,你不爭氣!才剛混點名堂出來,就不曉得好歹,今後真的讓你當大哥了,我們這些人還有日子過啊?你個人講,今天怎麼搞?」


  「欽哥,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嗯……欽哥,你和偉哥講要我哪么搞,我就哪么搞?搞死我都是應該的。」元伯終於抬起頭來開口說話了,雙肩聳動,居然已經是淚流滿面,哭了起來。


  「胡欽,算噠算噠,真的算噠。你莫怪他了,元伯,我還是曉得。不是個壞人。元伯,你莫哭了,給欽哥道個歉!」袁偉心軟,開始的憤怒也早就煙消雲散,終於有些看不下去了,開口為元伯求情道。


  「那好,元伯,這句話是你自己講出來的,有種講就要學胡瑋那個時候一樣,有種當。」眾人臉色大變,無數道目光全都聚集在了我的身上。


  身邊的紅傑、大屌、小二爺、地兒紛紛打起了圓場,一邊勸我消氣,一邊使著眼色,讓元伯趕緊道歉。


  「欽哥,對不起!」


  「我對不起你的麻皮啊?你今天對不起的不是我,是尾巴,是你這些大哥,你曉得不曉得?」


  「曉得了,偉哥、二哥、地哥,對不起!」


  「算噠,元伯,你下回少喝點就可以噠,起來咯起來咯,小黑,把他拉起來。」背時的小黑再次被小二爺點了名,只得走了過去。這次多少學聰明了一些,先看了看我,看見我還是沒有說話,只得再一次彎下著腰站在了元伯的身邊。


  「元伯,我只問你,今天要是險兒在這裡,你敢不敢找他這麼搞?敢不敢?」


  「不敢!」


  「那尾巴,你就敢啊?!」


  「……」


  「險兒在這裡,今天他就要弄死你,你信不信?你吃了兩天飽飯,沒得事找事搞的賤東西。」


  「……」


  「元伯,我今天也不為難你。就像以前義色一樣,胡瑋那次砍了缺牙齒,是怎麼搞的,今天你就怎麼搞。」


  幾尺開外,元伯的臉色變得一片煞白。


  「欽哥……」


  「胡欽……」


  人們的驚呼幾乎同時傳來,當年三哥為正家法,拿煙灰缸砸胡瑋的事情,在每個人的心裡都還是記憶猶深。


  我狠狠瞪了第一個開口的賈義一眼,繼續說道:


  「今天你哪只手打的袁偉,哪張賤嘴巴罵的武昇,你自己過來,找尾巴說。他要怎麼搞你,就怎麼搞你?聽到沒有!」


  「聽到了。」


  「簡傑,幫忙把你面前的煙灰缸拿過來,給尾巴。」


  在眾人無比擔憂的眼神中,元伯邊哭邊跪在地上向著袁偉挪了過來,再也沒有了開始讓人討厭的酒醉神態。


  「來,尾巴,煙灰缸給你。元伯,你莫怪我,做錯就要認,挨打要立正!你自己做錯了事,你自己扛。是要我幫你按手,還是個人來。」


  「我個人來。」元伯默默把手放在了袁偉跟前的一張凳子上面。


  「胡欽,你少些鬼搞!老子不打,元伯,起來!」袁偉被逼得頭上都冒出了汗,氣急敗壞之下沖我發飆了。


  我傻傻看著袁偉吐沫橫飛的表情,呆在那裡,一時間,也無話可說。


  「算噠,算噠,元伯,快點,給偉哥道個歉,道個歉就可以噠!啊。」旁邊的小二爺、地兒、紅傑、大屌一看我的神態,更是趁熱打鐵紛紛鬧了起來。


  「偉哥,對不起!」


  最後,在眾人的勸解和袁偉的堅持之下,元伯終歸還是沒有受到當年胡瑋所遭受的那種嚴厲懲罰。


  只不過,我還是給了他兩個耳光。


  我不是魔鬼,我也會有些捨不得,但是我沒有辦法。


  因為我是老大。


  就是這樣一個理由,讓我背負上了到現在為止都依舊無法消減分毫的愧疚與悔恨。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天元伯的哭泣,和他跪在我面前被我打的時候,那種堅定、無悔,甚至還有點稚嫩的眼神。


  有些時候,一個人靜靜想起這些往事,我真的寧願丟掉所謂老大的威嚴和面子,而不去打他這兩個耳光,因為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好兄弟,也更是一個流子里少見的好人。


  可是,我卻永遠都沒有機會去補救這些遺憾和愧疚了。


  5天之後,也就是二〇〇二年,農曆正月初二。


  九鎮發生了一起轟動全市的大案,與三哥的元宵槍擊案和大小民的醫院血洗案並列為黑道三大史記。


  在這個案子之中,有一個人永遠失去了他年輕的生命。這個人就是鞍前馬後追隨我胡欽多年,從無二心,死前5天卻還被我打了兩個耳光的兄弟。


  ——元伯。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曾經聽一些老街坊,老長輩們提過一種流傳已久的古老說法。他們說,人死如星隕。人大限將至的時候,就和天空上的星星即將隕落一樣,都會出現一些不可思議的徵兆和異象,對於這樣的說法,曾經我也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但是,元伯在死之前的那幾天,確實出現了一些奇怪的情況。


  比如,死之前的兩天,大年三十,吃團年飯的時候,他就突然心血來潮,把自己兩張存摺拿了出來,交給了他的母親,並且,還與母親之間進行了一段如今想來,依舊令人唏噓不已的對話:

  「姆媽,這是我的存摺,來,把你,你要幫我管好啊,免得到時候找不到了。」


  「哈哈,我屋裡幺兒還存錢了啊,懂事了啊。你自己放好唦,姆媽不要你的。」


  「拿著,放你那裡好些,省得今後我萬一不在屋裡了,要用錢又找不到,你和爸爸要吃什麼,就個人在裡頭取錢,不礙事的。」


  又比如,死之前的一個多星期,農曆臘月二十一的那天,他和賈義、地兒幾個人一起打牌,手氣不好,很快就把身上的3000多元錢輸得乾乾淨淨,只得又找地兒借了5000塊錢。


  打完牌之後,元伯讓地兒和他一起去找取款機,好取錢還賬。地兒說不用了,下次再還。可元伯卻怎麼都不同意,非要拉著地兒,不讓走。


  最後,地兒說:「真的先不用還了,反正過年胡欽也要給你們壓歲錢的,你就別拿他的了,就當這五500塊錢是你今年的壓歲錢,你拿著算了。」


  結果,元伯居然說出了這麼一句鬼使神差的話來:


  「地哥,我還是把錢還給你。萬一今後忘記了,或者是沒得機會還噠,你們背後還要講我的空話(土話:閑話,壞話的意思)。欽哥的壓歲錢是壓歲錢,這個賭債是賭債,不是一碼事。再講了,義色當年經常說的,今日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殺不殺。過年還有這麼些天,老子還不曉得拿不拿的到壓歲錢哦。」


  「元伯,你也是20多歲的人了,怎麼還這麼不會說話啊?大過年的,你開些什麼荒腔呢。」


  「嘿嘿嘿,我開個玩笑唦,走,地哥,取錢去,我不想欠別個的錢,清清爽爽,舒都舒服些。」


  再比如,元伯死之前,他的奶奶連續兩個晚上做夢,都曾夢見了漫天大雪;而且,據說還經常深更半夜聽見自己家客廳裡面,有類似於鵝卵石跌落在地板上的響聲。


  在九鎮的傳統風俗中,夢見下雪是很不吉利的一件事情,因為雪是白色的,落到人身上了,就代表著要披麻戴孝的意思;而半夜聽見家中異響,則是牛頭馬面要來勾魂了。


  當時,元伯的奶奶還以為是自己的陽壽快要到了,專門給家人交代了一些後事。當她找到元伯,囑咐元伯今後要聽話,要知道心疼爹娘的時候,元伯表現得非常不高興,說:


  「奶奶,你天天吃你的,玩你的,開開心心就要的了,想這麼多幹什麼?你才60多歲,就死個什麼死,大過年的,講這些話!你放心咯,我死噠你都還不會死。」


  這些話,這些行為,在平日看來是再也普通不過,我們每個人也許都曾經說過,做過,經歷過。但是放在元伯死了之後,回頭再看,卻勾起了多少人的心痛與後悔。


  怪力亂神的事情總是能夠引起人們的興趣,也多少能夠給予人們一些情感上的安慰。


  於是,每個人都相信,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那些日子裡,元伯似乎有過某種玄妙之極,卻又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神秘預感。


  所以,每個人也都在無比地愧疚,愧疚自己沒有意識到命運所給予的這些提示,沒有在元伯還在生的時候對他更好一點,更關懷一些。


  元伯的走,給我們這個圈子裡的所有人都帶來了一種極大的悲傷與痛苦。


  哪怕是到了今天,我們每個人都還是清楚記得那黑色的一天,以及關於元伯的所有過往。


  在接到元伯出事消息的時候,我正和父母一起在伯伯家吃飯。


  電話裡面,我並不知道元伯已經走了,給我打電話的爐子只是哭著告訴我,元伯出了大事,被人打了幾槍,現在正在醫院,要我快點趕過去。


  接完電話,在母親的緊張詫異和父親的憤怒不滿之中,我飛快放下碗筷,開著車趕向了九鎮醫院。


  我到的時候,大部分兄弟都已經趕了過來。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我雖然馬上就見到了元伯,但是元伯卻再也不是元伯。


  他變成了一具赤身裸體躺在擔架上,從頭到腳都被白被單覆蓋著的屍體。


  摸著他的手,彷彿還帶著絲絲熱氣,卻又偏偏沒有了人體的柔軟和彈性,已是僵硬如木;微微齙著的門牙,還是一樣雖不俊美卻討人喜歡;烏黑捲曲的頭髮依然有著光澤,可一雙絕不瞑目的大眼中,卻毫無生氣,再也看不見一絲一毫往日的神采。


  一個並不太大的血洞,無比突兀地存在於元伯左眼下面一點,貼著半個鼻樑的地方,傷口的周圍血跡甚至都還沒有完全凝固,紅的肉、白的骨,以及一些深褐色的不知名液體,就這樣完全展露在了我的眼前。


  可憐的元伯,他連道別都來不及,甚至連死亡的恐懼都沒有感受到,就已經被人一槍爆頭,當場斃命!


  在醫院裡,我記得當時很多人都哭了,也有些人吐了,我卻並沒有哭,也沒有吐。


  我只是覺得害怕,一種發自心底的害怕,一種讓我雙腳發軟,虛弱到幾乎有些站立不住的害怕。


  我怕元伯恨我,我怕他的父母恨我,我怕所有的兄弟恨我,我怕自己都會恨自己。


  我更怕,有那麼一天,躺在這張擔架上的那個人,叫做胡欽。


  那一天,包括小二爺在內的所有人,都史無前例地亂成了一團,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又應該怎麼做。


  也許是逃避,也許是膽怯,也許是別的什麼。


  那天的我只想一個人靜靜待著,誰都不要,只有我一個人。醫院太鬧,卻也不敢回家,這樣的情緒帶給家人的只能是莫大傷害。


  於是,關上手機,我自己開著車來到了神人山,那個我們六兄弟結拜的地方,那個不久前才容留了聶塵靈魂的地方。


  在空無一人的山頂,我坐在車上,看著滿山的荒蕪蒼涼,吹著正月的料峭寒風,我很想刻意地讓自己大哭一場,可當聲音衝出喉嚨之後,卻發現居然是一種難聽到連自己都不想去聽的乾號。


  最終,我還是沒有流下一滴眼淚,用盡了全身力氣,我卻都沒有做到為元伯而流下一滴眼淚。


  只是,我生平第一次聞到了煙蒂慢慢燙入手心的焦煳味,以及其所帶來的那種噬心入骨的痛。


  在山上,我只是待了20來分鐘,不是不想待,而是因為我知道有著太多的事情,正在等待我去處理。


  再次來到醫院,警察、流子、元伯的親朋好友,都已經聚齊了,悲傷、慌張、痛苦、絕望的氣氛遊盪在這個正月,這個萬家團圓的春節。


  忙得昏天黑暗,不可開交之後,晚上11點多,我終於有時間坐下來了。


  於是,我讓手下的人們講述了所有的細節,知道了事情的前後過往。


  然後,心力交瘁的我對著他們揮了揮手,說出了一句無法預測會引發何等後果,卻也不得不說的話:

  「找到刀疤成,弄死他。」


  因為我和三哥之間那一系列對撞所造成的影響,那一段時間,九鎮道上已經成了名的那些大流子,老前輩們都紛紛養精蓄銳,安分下來。


  於是,趁著這個機會,從道上那批敢打敢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混裡面又新近冒起了一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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