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搏命(3)

  我的胯下已經不再是那種針刺一樣的疼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下下跳動。跳動雖然輕微,卻不停歇。每跳一下,就讓我痛不欲生。


  微微曲起一條腿,試圖努力調整自己的躺姿來緩解這種痛苦,但腿才一動,牽扯到胯下,那種針刺般的劇痛又再次傳來,「啊——」我情不自禁地痛呼出聲。


  「小胡!」


  耳邊傳來了一個熟悉、關切的聲音,張總。


  我卻沒有回答。


  剛才那一下扯動帶來的劇痛,讓我無力回答,甚至連看向張總的力氣都欠奉,我只能用面部猛力揉搓著水泥地面,希望可以將自己的感官盡量轉移。


  一下又一下,又過了不知道多久,痛苦,終於慢慢熬了過去。


  這陣劇痛與張總的喊聲讓我從雲里霧裡的境地里回過了神來,我慢慢想起了前一刻的意識中,那一隻重重踢到襠部中間的腿。


  也想起了龍雲、張總、葛總,以及我身在何方,為何而來。


  我開始審視周圍。


  盡量在不扯動身體,也不讓腦袋更為眩暈的前提下,搖動頭部搜尋著。終於,在一雙白色的耐克鞋旁邊,看到了我的拎包。


  它安靜地躺在離我兩三米的一張沙發之下,那是不久前,我與那個老流子廝打的地方。


  安下了心來,我伸出手擦了一下苦澀不已的嘴巴,手背上染起了一片不知道是那個老流子留在口中的,還是自己的殷紅鮮血。


  又再將依舊眩暈的腦袋平放在地上略微休息了片刻之後,我努力抬高頭,看向了依舊端坐於原先的沙發之中,嘴裡還在慢慢咀嚼著一顆檳榔的龍雲。


  同一時間,他也看向了我,臉上不再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而是帶著幾許複雜之色。


  有些焦慮,更多的是驚訝。


  我對著他微微一笑。


  那一刻,也許是我滿嘴滿臉遍布鮮血,臟污不堪的可怖形象嚇到了他,龍雲停止了咀嚼,看向我的眼神當中驚訝之色更濃,一股頗為厭惡的神色也冒了出來。


  就好像,剛剛被他手下所痛毆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根本不值得去打,卻又不能不打的攔路癩皮狗,偏偏這條狗在被打得半死之後,還是不屈不撓地擋在他的面前。


  一種忍不住的得意伴隨著全身劇痛一起湧出,我笑得更加開心起來。


  因為,從龍雲的表情看來,我想他和這個房子裡面的所有人,似乎都終於明白了一點。


  那就是,今天,我這個外鄉來的小麻皮是真的豁出了命在玩。


  「龍老闆,而今幾點鐘噠?」


  我率先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都意外不已的話。


  龍雲並沒有馬上回答,他放下了一直蹺著的二郎腿,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沒有任何錶情的冷冷看著我。


  很長時間之後,他緩緩說道:


  「細鱉,你是真的命賤到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回事呢,還是真的以為我不敢弄死你?」


  我勉強忍著雖然開始緩解了一些,卻還是不斷傳來的疼痛,慢慢撐起上半身,斜靠在背後的牆上,看著龍雲說:

  「龍老闆,你是真的以為我怕死呢,還是真的以為我蠢到想直起走出去?」


  龍雲再次沉默了片刻,盡量柔和地向我說道:

  「胡欽,我和你沒得仇,我們都是幫別個辦事而已,我沒得必要硬是要你的命。你告訴我葛總在哪裡?張總也只是在我這裡當客,住兩天,過噠星期一,我馬上就放人。哪個都不得動他一根毛。你也明白,我想動也動不起!」


  我只是再次笑了一笑,沒有回答。


  因為,根本就不用回答。


  我今天做了這麼多事,挨了這麼些打,就是為了把張總搞出來。張總搞不出來,龍雲殺不殺我,都是一個死。


  如同我明白龍雲不會動張總一樣,這個道理,龍雲也絕對明白。


  他的臉再次沉了下去,伸出一個指頭對著我一點:

  「那要得,給老子繼續打!」


  周圍的人稍微愣了一下,紛紛移動腳步,再次朝我走了過來。


  「哎!龍老闆……!」


  張總的聲音響起,我和所有人一起扭頭看去。只見他雙腿一動,剛剛半站了起來,卻又馬上被人重重一把,推回到沙發上面。


  我向著張總點了點頭,回過來望著龍雲說:


  「龍老闆,你莫急打我。早死晚死,我這個樣子反正都跑不脫。你先看一下,吶,那個包,我幫你帶了點東西過來,放在裡面的。」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都停在了原地,龍雲也有些意外地看向了我的拎包。隨即,他向著離那個沙發最近的人微一點頭。那人走過去,撿起包,送到了龍雲的面前。


  他並沒有馬上打開,單掌拿著包在手上掂了兩下,又看向了我,滿臉狐疑。


  我對著他昂了昂頭,示意他打開包。


  龍雲還是沒有動,繼續看我兩秒之後,他非常緩慢地拉開拉鏈,低頭看了過去。


  只看了一眼,我就聽見他的嘴角發出一聲嗤笑,抬起頭,臉上有些輕蔑地望著我,嘴巴一動,想要說些什麼。


  隨著他的嗤笑,看著他的這副表情,我整顆心徹底沉入了無盡深淵。


  一切都完了!


  但是,沒想到,出人意料的轉機隨即到來。


  龍雲並沒有說任何話來。


  因為,他的嘴唇幾乎剛剛張開就立馬閉起,好像意識到什麼一樣,猛地低下頭去,雙手一把將拎包扯開,飛快掏出了一個塑料袋。


  袋子下面已經染滿了血跡,不過隱隱約約中還是能看見一根有些灰白髮青的手指,以及位於袋底,一個被手指擋住了大半部分的戒指。


  隔著塑料袋,龍雲飛快地將手指扒開,那顆戒指完全顯露了出來。


  接下來足足兩三分鐘,龍雲一言不發,如同木雕,低著頭在那裡默默注視著塑料袋。


  房間所有人都鴉雀無聲,一起扭頭看向龍雲。


  終於,他的腦袋抬了起來,臉上居然已是一片慘白,和那根已經開始壞死的手指一般。


  他嘴唇劇烈顫抖著,兇狠盯著我半天,猛地一拍沙發,厲聲吼道:


  「你個細鱉,你媽的逼砍了葛朝宗的手指?!」


  屋子裡一片嘩然。


  自出道以來,我一直都在不斷學習。


  學習過三哥,學習過明哥,學習過老鼠,也正在努力學習廖光惠。


  在這之外,我還暗自學習過一個人,我怕的人。


  黃皮。


  我永遠都會記得,一九九七年春節期間的某一天,在大雪紛飛的九鎮街道上,三哥說給我聽的那個故事。


  黃皮殺死丫頭的故事。


  今天,龍雲是那個獨霸一方,人多勢眾的「丫頭」;而我則是勢單力薄,還在當小涌馬的「黃皮」。


  葛總的手指,就是黃皮忍辱負重,千辛萬苦之後才得以插向丫頭身上的那致命一刀。


  剛開始進來,龍雲氣勢正盛,如果我直接拿出了手指和他談條件,他也許會有所顧忌,但一定不會屈服。


  因為,螻蟻尚且偷生。


  這個道理,打了多年流,看慣了各種人性涼薄的龍雲不可能不懂。


  既然這樣,在他自己的地盤,讓一個難免怕死的普通人交代出葛總下落並不是件很難的事情。


  但是現在,我主動利用自己和那個老流子身上流出的鮮血,避開了那一套我並沒有信心能抗住的麻煩程序之外,還已經向龍雲非常直觀地傳遞出一個信息。


  這場遊戲,我是真的豁了命在玩!


  當他明白了這一點,葛總的手指就會讓這個信息來得更為強烈,而不僅僅讓他感到我只是簡單而狂妄地威脅。


  無論要經受什麼,也一定要全力創造最好的時機,把握它,然後送上最致命的一擊。


  這,就是我從黃皮身上學到的東西。


  顯然,此時此刻,原本穩坐釣魚台,勝券在握的龍雲已經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完全打亂了方寸。


  他第一次站立了起來,在房間內不斷來回走動著,嘴裡喃喃說道:

  「這件事收不得場噠,這件事收不得場噠,這何得了?這又何得了……」


  突然,他飛快轉過身,餓狼撲食般撲了過來,嘴裡大吼著:

  「小雜種,我嬲你全家先人!」


  重重一腳踏在了我因為疼痛而躲避不及的面門。


  眼前金星四射,還沒來得及感受痛苦,雨點般的拳打腳踢就落在了我的全身上下。


  我順著牆角蜷縮下去,死死護著腦袋與心窩。


  不知道過了過久,龍雲終於打累,他停了下來,牛吼般劇烈的喘息聲從他口裡傳出。


  我掙扎著再次坐了起來,嘴唇邊破了很大一道血口,更多的鮮血流入口中,苦澀的鹹味更濃,「呸」地吐出了一口血紅色的痰,我看著龍雲說:

  「打好沒有,要不你就打死老子!反正死的也不是只有老子一個人。不打,我們就講正事!」


  龍雲不愧是個大哥,強烈的心理衝擊導致他情緒失控,發泄過後,他開始慢慢恢復初始的平靜沉著。


  他看了我一眼,轉過身,回到開始坐的地方,拿了起桌上的煙。


  「龍老闆,砍葛總的是我,不是你。你又沒有砍張總,這個事就算要出事,也是先找我。是這個道理吧?」


  我說出了頗有深意的一句話。


  龍雲停下點煙的動作,任打火機的火苗不斷跳躍,叼著煙望向了我。


  我扭過頭,盡量抬高腦袋,望向身後的窗子,一陣劇痛和眩暈卻傳了過來,只得馬上將頭又低了下去,有些無奈地看著龍雲說:


  「龍老闆,這個事而今還不是沒得解。我看不到外頭,現在幾點鐘啊?只怕要天亮噠吧?我天亮之前還沒得消息,就真的沒得解噠。你我都是一個死!」


  場子裡面其他人的臉上都顯出了不解之色,只有龍雲和張總兩人,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龍雲臉上的陰霾更加濃密起來。


  接下來,龍雲主動做了一件事,一件非常聰明,也讓我頓感曙光來臨、欣喜若狂的事。


  他突然拿下了嘴裡的煙,說:


  「成鱉,你們都出克咯。」


  那些手下全都愣在了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叫成鱉的就是最開始帶我進來的那個高個子,他很是有些擔心地說:


  「龍哥,你看,萬一這個鱉……」


  「沒得事,沒得事,你們出克咯,放心!出克,把門關一哈。張總,麻煩你就先留在這裡。」


  手下終於紛紛走出了房門,成鱉走之前還專門帶上了打鬥時我掉落地上,被他們撿去的那把手槍。


  門被關上,房間里安靜了下來,整個房中只剩下了我們三人。


  沒有誰開口,龍雲只是站在沙發邊上,默默吸著煙,他的臉色在蜿蜒升起的青煙中模糊不清。


  張總突然站起,朝我走了過來:

  「小胡,你沒得事吧?龍老闆,我扶他坐一下啊?」


  龍雲沒有作聲。


  張總渾然不顧我滿身的血污,雙手插入我的腋下,輕柔卻牢靠地扶起我,走向了旁邊的沙發。


  「胡欽,你把葛總搞得怎麼個樣子噠?」


  待我坐下來之後,龍雲終於開口說出了第一句話。


  「龍老闆,你放心,我和葛總沒得仇。這是沒得法的事,我只下了他一根手指頭,沒有動其他地方,他而今安全得很。」


  龍雲雙頰陷了下去,嘴裡快速地發出「吱溜吱溜」吸吮聲,手間煙頭上的一點光亮突然放明,香煙飛快燃燒起來。


  他一抬手將煙頭掐熄在煙灰缸里,手掌不斷用力地轉動扭轉,鼻孔中噴出兩道非常濃厚的青煙,在煙霧中開口說道:


  「胡欽,你確實有些狠處。我龍雲在社會上玩了這麼年,難得吃這麼一個啞巴虧。事情到這一步噠,也不用我多講得,這樣好不好?我而今就放你走,你去喊你的人,我們上午再約個地方,隨你定,一起換人。我龍雲講出來的話一向都是搭在地上當錢用,你應該也聽過。要不要得?」


  「哈哈,龍哥,你開玩笑還是講真的啊?我沒得那麼狠,也沒有蠢到這步田地上頭,更加不是不信你。只是,畢竟這是你的地方,我和你換人?哈哈哈,那我何必一個人來這一趟,吃這些苦,我不曉得開始就和你換人啊?前腳換人,你後腳就可以連我一路綁回克。那我真的就一點機會都沒得噠。你講是不是?」


  龍雲想了半天之後,嘆一口氣:


  「胡欽,是不是真的沒得談?我本來不想動張總,你而今要這麼亂搞。我也沒得法,你是不是一定要我動張總噠,魚死網破,你才交人?」


  龍雲的話一出,張總明顯受到了影響,看了看龍雲之後,又望向了我,神色間很是有些緊張。


  我對張總微微一笑,再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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