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相見時難(1)
在這條漫長而艱辛,不知從何處來,又要到何處去的生命旅途中,我們的身邊都會在不同的時間,出現一些不同的人,這其中,有些人或許可以與你相守相依,分享彼此的生命苦旅,一直走到路的盡頭。
但其他絕大多數的人,卻在與你相聚一時之後,終將各自天涯,隨著時光的長河載浮載沉慢慢飄遠,遺失在了記憶的深淵。
曾經,在大山深處那個小小的鎮上,我正少年。
每天的黃昏,坐在夕陽下,滿腔熱血豪情,憧憬著遠方山那一邊的風景。那時,有一個人通常都會陪在我的身邊,告訴我,山的另一邊也還是山,只是走過去,就回不來了。
我不信!
如今,我已經翻過了小鎮的那座山,發現真的如他所言,山的後面也還是山。幸運的是,如今的我也還不算太老,心仍未冷,我還在想著繼續翻過下面的山。
只是,恍惚之間,我才驀然發現,原來不知何時開始,那個人早就已經不再陪在我的身邊。甚至,我們都已經很久沒有聯繫,在各自不同的生活軌跡中,留給彼此的只剩下了一份恍若前世的回憶。
再見三哥,又值黃昏。
他給我打了電話,約我吃飯,地點在我們市郊區一家靠經營漁場而聞名的農家樂。
當他從車上下來,背對斜陽,望著我笑。那一刻,遠遠看去還是那麼意氣風發,神采俊朗。夕陽的光線花了我的眼,剎那間,一切都顯得無比熟悉,猶似當年。
我也笑著迎了上去。
待到走近之後,我這才驟然發覺,原來歲月的刀痕也開始緩緩刻在了三哥的臉上。他的眸子一如當年,炯炯有神,威凌四射,當中卻布滿了細如蛛網的紅絲;笑起來之後的法令紋與魚尾雖然輕淡卻也能見;滿頭烏髮依然濃密烏黑,不見了的是青春的光澤。
「小欽,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還好吧?」
伸出去的右手被三哥緊緊握住,乾燥而溫暖。當他熟悉的聲音響起在耳邊的那一刻,原本預想中的尷尬和疏離竟然並沒有出現,就好像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過往,從來就未曾發生。
「還好,還好,三哥。你也還好唦,今天就你一個人,明哥不來啊?」
「呵呵,他還有事。今天,就我們兩兄弟好生聚一下。沒有喊別個了。」
「兄弟」,聽到這個詞從三哥嘴裡吐出的瞬間,我的胸腔里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突然跳躍了一下。
這是一個在我心中沒有忘記過的詞,經歷了那麼多,我都始終還是固守著它的存在。只是,既然已經經歷了那麼多,固守住的除了一份回憶,又還能有什麼別的東西呢。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俗世塵緣,莫過如此。
我和三哥吃飯的位置預定在漁場的中心,老闆別出心裁地在一汪湖水中央修建了一個六角小亭。
石桌石凳,夕陽微波,歲月靜好,恩仇莫擾。
飯菜還沒有上桌之前,我們一人拿著根釣竿,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釣著魚。
和三哥雖然不再是從前,但也還是不用像面對著老鼠的那般需要步步留神。所以,望著面前不遠處的浮標,我首先開口說道:
「三哥,你今天找我,是什麼事?」
「哦,上次就準備要和你吃飯的,結果鐵明聯繫你,你說要到省里去幾天。對了,聽說你受傷噠,好些沒有,沒得什麼大事吧?」
三哥轉過頭來看著我,詢問的眼神中充滿了關切。
「小事情,打流的,不是砍人,就是被砍,除死無大禍,命在就是菩薩保佑了。」
「那就好,你到省里的事,我也聽了一些。不容易啊!你外婆昨天還和我說起你,她也蠻挂念你的。小欽,你也玩了這麼些年噠,該懂的你都懂,高處哪如低處好,上山容易下山難,萬事小心!」
我早就已經不再是一個能夠輕易被言語打動的人了。以我和三哥如今的立場,三哥的關心中,我當然能夠猜到多少都難免有一些迎合與功利的色彩。
但不知為何,心裡還是有著一股難以自制的感動涌了上來,強忍著澎湃的思潮,我急聲說了句「曉得」之後,就趕緊扭頭繼續望向了湖面。
「其實,上次我找你,也是想和你談一件事。結果不湊巧,一等就等到了今天。小欽,你應該也曉得黃皮回來了吧。」
「哦,聽說了,我也一直在留意呢。三哥,你是不是有什麼消息?」
「小欽,你還記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辦他和向志偉的時候,我說過的話?」
那一晚的所有一切,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個人臉上的每一處細微肌肉抽動,我全部都牢記在心,不敢有須臾忘懷。那是改變了我一生的夜晚,是我的根,是我的劫,是我再也無法叛逃的宿命。
但是在三哥的突然詢問之下,一時之間,我居然沒有體會到三哥所指的是哪一句話。正在我迷惑不已,準備開口詢問的時候,三哥已經自己說了出來:
「我給他說,今後九鎮,不許他們兩個人再回來!」
我明白了三哥的意思。
黃皮回來了,而且沒有給包括三哥在內的任何人打一聲招呼就回來了。
誠然,為自己父親送終盡孝是個很好的理由。但是,這是打流!什麼是打流?
打流就是一旦你被人辦了,別人不許你再回來,那麼,就算是父親死了也不能回來!
因為,回來就代表宣戰。
而宣戰的後果只有一個——你死我活。
成王敗寇,願賭服輸。
這,就是打流。
「三哥,你的意思是……」
「嗯,我要辦他。」
我扭過頭看向了三哥,發現三哥也一直盯著我,眼睛裡面閃閃發著光,幾乎是從閉緊的牙縫中硬生生地又憋出了兩個字來:
「辦死。」
我又一次見到了三哥特有的那種兇狠表情:雙眼圓睜,兩邊臉頰的咬合肌高高凸起,緊緊抿著的雙唇上血色盡褪,現出一片透著青的白。
對於三哥少見的激烈表現,我卻並沒有感到絲毫驚訝。
因為,我太了解三哥,更了解江湖,自從黃皮的雙腳再次踏入九鎮土地上的那一刻起,這就已經是註定要發生的結局。
對於黃皮,在我內心深處,和三哥的看法是絕對一致的。這個人就是我們兩個肉里的針,眼中的刺,一天不拔出,一天都讓人不得安寧。
其實,就算三哥不動手,我遲早也會做個了斷,只不過不是現在而已,現在還遠遠不到辦掉黃皮的最好時機。
這些年,經常聽到一句話:穩定求發展。
這句話是對的,無論對國家,還是對個人。
現在的我,剛剛靠著辦掉歸丸子和省城之行,在市內打下了名聲。不遠的前方,我還有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辦,更加艱險的山要攀。走好了,就是名動四方;走不好,則要死無葬身。
在目前這樣的局勢下,陷於一段陳年舊怨,與一個非常危險、棘手的人為敵,並不是明智的選擇。
我怕黃皮!
以前是怕他的勢力和他這個人本身,而現在我更怕的是,處理這件事情的過程中可能帶給我的任何混亂。
老鼠為我提供了可以心無旁騖的機會,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這都是最符合我現在的利益。
可惜,心意已決的三哥卻橫插一手,筆直擋在了我的面前。
這讓我感到相當為難。
當初廢黃皮並不是三哥一人之力,如今就算這件事我們兄弟不插手,只要出了一點婁子,也很難抽身其外。畢竟,那個結下血仇的元宵,我們也是直接當事人之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我望著三哥,腦中在極速轉動著,仔仔細細地考慮了片刻之後,才盡量小心地開口說:
「三哥,現在正是多事之秋,我覺得一動不如一靜,黃皮這次回來,我收到消息,說他還蠻老實的,不像是要報仇的樣子。再說,他和向志偉兩個人,現在也都是殘廢,只怕沒得什麼必……」
還沒有等我說完,三哥的浮標劇烈抖動起來,他猛地一抬手,打斷了我的說話。我的目光隨著他手上的動作一起看向了水面,耳邊傳來了一句淡淡的說話聲:
「小欽,你曉不曉得,石碣,這個地方?」
石碣,位於廣東省東莞市的一個小鎮。
我從來都沒有去過,但是對於這個素未謀面的地方,自從九七年出道之後,我就已經熟如故土。
無數次,我都曾從別人的口中親耳聽到過這兩個字,以及這兩個字背後代表的那些悲歡離合的恩怨情仇。
無論是砍了衛立康之後的大小民;還是被大小民砍過之後的衛立康;又或是血拚街頭的險兒;再或是當年伏擊李傑不成,千里逃亡的老鼠;更或是惹下大仇家的保長、犯了血案的明哥,以及義色生平唯一佩服的唐春雷,還有驚才絕艷文武雙全的一代梟雄胡少飛等等。
他們都曾經到過那裡,說過那裡,描述過那裡。
在九鎮所有流子的心中,它除了是一個普通行政地區的名稱之外,還有著另外一層特殊的含義。
它,代表了風餐露宿,嘗盡辛酸,身陷江湖,緣淺命薄;
它,是檢驗一個九鎮流子是否具有資歷和背景的試金石;
它,也是一個屬於九鎮流子獨有的避風灣。
因為,它是九鎮流子拿著鮮血和生命在外面打下的第一片天!
這樣一個地方,我怎會不曉得。
看著三哥,我點了點頭,說:
「啊,當然曉得。」
然後,我不再說話,靜靜等待著三哥的下文。
誰知道,他卻依舊分毫不動地坐在那裡,目光投向前方那顆被微波帶動,輕輕搖擺的浮標。
很久很久,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如同一座英俊而沒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像。
就在我有些忍不住想要開口的時候,三哥的嘴巴張開了:
「那你自然也就曉得悟空啦!」
孫悟空,一個中華文化中最為璀璨的傳奇,凡識漢字,說華語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字。
他身披鎖子黃金甲,頭戴紫金鳳翎冠,腳踏藕絲步雲履,手舞如意金箍棒。帶著無盡自由、衝天豪氣迎向九天十地那些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漫天神佛。
千種枷鎖、萬般樊籠、森嚴等級、世間不公,一棍掃來,皆是落葉秋風,飄搖欲墜。
他鐵衣寒霜,傲世獨立,在神佛們的戰慄與驚懼中,仰天長嘯:
「神如欺我,我自成魔!天若壓我,我要齊天!從今往後,千世萬年,老孫名曰——齊天大聖!!!」
蓋世的氣概,蓋世的英雄!
世間叫李世民的不是只有唐太宗,叫浪翻雲的也不是只有「覆雨劍」,但卻很少有人的名字或者外號會叫悟空。
因為,我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個沒人配得上的名字帶來的不會是榮耀與光芒,而是鄙視和嘲笑。
可是,九鎮的歷史上,卻真真實實有個人的外號就叫作悟空。
不同的是,這個人並不是英雄,而是梟雄。
我不知道當他剛得到這個外號的時候,有沒有人笑過他,鄙視過他。
但是,現在一定沒有人會這樣做。
多年前,當他帶著幾個同樣從內地小鎮出來闖蕩的同鄉兄弟,一起砍下了石碣那片天之後。
我想就沒有人會笑他了。
因為,沒有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