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一日三殺(2)

  這個胖子身後跟著一個看上去三十齣頭的男人,頭上、腿上都還纏著繃帶,一路走來,半邊嘴角上始終掛著一絲奇怪笑意,一雙狹長眼睛死死盯著險兒,充滿了仇恨、得意與殘忍。


  險兒一眼認出,來人正是老相好,吳總、馮烏雞。


  於是,他飛快站了起來。


  我見過很多的正值年少或者即將而立的朋友,他們當中很多人都會帶著些許的得意給我說,他們做了什麼事情,老人是不知道的,老人是不懂的,老人是不能理解的。


  其實,不知道,不懂,不能理解的是他們。


  無論多老的老人,也曾年輕過,他們經歷過的事情也許要比我們看過的事情更多。


  幾十年來的閱歷,幾十年來的積累,有些事情,就算他們沒有做過,又怎麼會看不明白。


  永遠都不要低估老人的智慧,就像永遠都不要羞辱年輕人的真誠。


  險兒給我說,當他站起身來的那一刻,他的眼角其實已經看到了自己身旁父母的表情。


  母親抬頭看著他,眼裡滿是驚恐,伸出的手,伸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不知道是該拉他,還是不拉。


  他的父親卻已經放下了筷子,緊張卻又萬分專註地盯著對面走過來那些人的一舉一動,除了閃爍不定的目光,身體不動分毫。


  險兒說,他知道,其實,父母也和他一樣,意識到了危險的來臨。


  可是,那一刻,他卻唯願自己的父母是個傻子,是個獃子,是兩個什麼都看不明白,什麼都體會不了的老糊塗。


  他更希望,自己從來就沒有打流,沒有仇人,就算是打流,就算是有仇人,就算是要他死,也不要在眼前這個地方。


  這個可以被明察秋毫的父母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


  只可惜,我們是流子,是不被菩薩保佑,不被上天眷顧的人。


  我們的祈求,神靈是聽不到的。


  在我們的身上,該來的厄運,再怎麼悲慘,也會直接而殘酷地來臨。


  險兒的身體上升,屁股已經離開座位,但是雙腿還沒有在椅子與桌面的狹小縫隙中完全擺直的那一瞬間,他看到對面一直凝視著他的那雙狹長眼睛中,興奮到有些殘忍的光芒爆盛了起來,然後他就聽到一個巨大的開口音從馮烏雞的口中吐了出來:


  「砍!」


  還是在九鎮的時候,道上一些吃過險兒虧的,或者是親眼見他讓人吃虧的人們,送給了險兒一個外號:

  日天。


  日天這個詞在我們當地俚語中的含義非常廣泛,不是以這種俚語為母語的人群很難去理解它獨有的生動內涵。


  這個詞可以勉強理解為勇猛,囂張,不可一世。但是,它又絕對不是一個褒義詞,嚴格來說,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貶義詞。


  因為,除開上面那些辭彙之外,通常人們提起它,更多的是代表了莽夫、愚蠢、不可理喻之類鄙視調侃的意思。


  所以,一直以來,在很多並沒有機會深入了解險兒的人們心中,險兒不是一個能做大哥的人,更不可能是一個聰明的人。


  其實不然。


  人生在世,如果不想上太多當,那麼凡事就要多看既定事實,少信主觀揣測。


  正如江湖上都說和尚懦弱沒用,和尚卻偏偏縱橫江湖十幾年的客觀現狀一樣。


  雖然險兒外在表現出的勇猛與真正的「日天」們並沒有太大不同,可是,那些真正的日天要麼跑路天涯,消失在時光當中;要麼犯事被抓,蹲穿牢底或伏法刑場;要麼橫屍街頭,半身不遂。


  例如刀疤成、例如宋家躍、例如唐一林、例如陳達摩,例如很多很多也曾風雲一時、名動八方的強橫人物。


  險兒沒有。


  他只是依舊披著頭號日天的名號,默默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甚至還比很多傳聞中聰慧精明的大哥們都活得更好。


  這,就是他和日天們不同的地方。


  當聽到馮烏雞的那聲狂喊,已經走到自己身前很近地方的幾個人拔出刀來砍向險兒的時候,險兒就做出了一件絕對不是日天能夠做到的事情。


  「啪」的一聲,凳子翻到在地面上,橫空出現的凳子腳甚至還幾乎將險兒絆了一個跟頭。


  但是,他還是跑了,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跑,倉皇而逃!

  面對著突如其來,卻可致命的險境,面對著好幾把不同樣式的刀槍,面對著佔據絕對數量優勢的敵人,沒有人能克服最真實的本性,沒有人會不逃,絕對沒有人!

  這才是真實的人性與生活。


  論力氣,險兒遠遠比不上天生神力的武晟;論格鬥技巧,他也不如我出道之後,多年堅持練拳的經驗。


  但是,很少有人能夠比險兒更敏捷,更有爆發力。


  險兒身高不到一米七五,打籃球時,他卻常常能夠抗衡著一米八、一米九的大個子,一次又一次地在別人頭上摘下籃板,他就是街球場上傳說中的「矮個籃板怪」。


  我們大概只有十一二歲的時候,九鎮街上曾經出現過一條傷人無數的野狗,野狗咬了險兒一口。傷好之後,還沒真正成年的險兒居然硬生生憑著速度和爆發力,親手抓住了那條狗,將它活活打死。


  這樣一個人,如果在危機降臨之前的一瞬間,拼了全力逃跑,他肯定是可以跑掉的。


  本來,也確實可以跑掉,想要追上一個一心逃命的人,從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只可惜,那天,險兒的身邊還坐了兩個人。


  兩個就算欺天滅地,也絕不能負的人。


  當險兒轉身開跑的那一瞬間,他的父母都站了起來,不分先後,完全忘掉了危險,忘記了刀槍,悍不畏死地站了起來。


  為了那個雖然不聽話,卻也是他們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辛苦拉扯大的血脈獨子。


  他的媽媽大叫了一聲:

  「老兒!!!」


  他的爸爸也同時大叫了一聲:

  「你們搞什麼!!」


  媽媽的聲音凄厲,絕望,恐懼,悲涼;爸爸的怒吼憤慨,堅定,悍勇,威嚴。


  就是這兩聲喊,讓本已經被逃生本能激發得忘掉了一切的險兒恢復了清醒,他狂奔的腳步還來不完全及停下,他的腦袋就已經向後扭動,看了回去。


  然後,險兒不再奔跑。


  他以卵擊石,發瘋一般沖回了座位,在周圍食客門驚恐不已的躲避與尖叫聲中,他又成為了那個不可一世的「日天」。


  因為,就他在回頭看去的那一剎,他剛好看到了讓他狂怒到渾身發抖,讓他只想要殺盡所有人的一幕:

  他看見兩位老人都站了出來,父親轉身迎向了飛快撲過來的吳總一夥,母親卻奔往了另一個方向,正在逃亡的兒子。


  他的父親站在桌子的外圍,有些畏懼但又義無反顧地試圖阻擋一個年輕人的腳步,根本就不曾注意到旁邊的一根鐵棍無聲無息,毫不留情砸向了他的腦袋……


  他的母親已經哭到沒有聲音,如同一個破敗的麻袋般癱倒在地上,只是,那雙手,那雙曾經為他把過尿,替他穿過衣,卻一定不曾打過架,拿過刀,已經在歲月中變得蒼老粗糙的手,依舊死死抓著身前另外一個人的褲管,任其拖拽,未曾放開。


  直到這個時候,最初幾秒間始終都還傻傻坐在位置上,完全沒有摸清狀況的小黑這才回過神,他毫不猶豫地抄起面前酒瓶砸向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


  出來混,很多人都說過,義字當先。


  義字是很重要,小黑那天也很義氣,悍不畏死,對抗強敵。


  但是,千萬記著,除了義氣之外,生死存亡之際,忘掉一切去幫你救你的還有那兩個人,那兩個生你養你,絕不棄你的人。


  也許是險兒暴怒癲狂的氣勢嚇到了跑在最前面的那個人,也許是那個人根本就不會想到,以如此快速度飛奔逃跑的人怎麼會突然之間,轉身回來,而且速度更快,快到他還來不及反應,對方就已經趕到了面前。


  這個人只能是下意識地舉起刀,砍向了前面那個已經在瞬間變得如同魔鬼般可怕的男子。


  當刀劈到險兒肩膀上的時候,我想這個人心中一定非常清楚,自己的這一刀已經沒有力氣了,或者是使出的力氣再也沒有辦法用老了。


  因為,險兒的雙手飛快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口就咬在了那個人的臉上。


  寫到這裡,很多朋友也許會認為險兒這樣做完全不酷,下作卑鄙,就像是村婦撒潑一樣,有愧於他向來悍勇的形象。


  我只能給這些朋友說:你們經歷的太少,你們也太幸福。幸福到從來就沒有機會去體驗那種恨到骨子裡面,讓你渾身上下所有的肌肉,血液都沸騰得想要爆炸的感覺。


  那種感覺的可怕根本就無法形容。


  我只能告訴你們,它可以讓人在剎那間完全失掉人性,打回原形,變成禽獸,真正的禽獸!

  萬一真有那不幸的一天,你就會明白,為什麼險兒明明有手有腿卻不用,偏偏要像個禽獸般去用嘴咬人。


  因為,畜生最大最根本的武器就是牙。


  我只希望,你們永遠都莫要體會到那樣的感覺。


  每個人都驚呆了,旁邊甚至還傳來了一些來不及逃掉,而目睹這一切的食客們嘔吐的聲音。


  只有險兒的媽媽,她沒有管身邊已經被打倒在地上的老公,她只是依舊抱著那個已經同樣被驚呆,根本沒有再向前跑的年輕人的小腿。


  她的目光獃獃看向自己的兒子,那一刻,她害怕了,發自內心最深處,撼動了靈魂的恐懼完全籠罩了她,她永遠都不會接受,為什麼自己的兒子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絕望中,她的嘴裡發出了一聲複雜到讓人毛骨悚然,再也無法忘記的慘呼:


  「老兒!!!!!!!!!!」


  後來,險兒給我說到這裡的時候,他足足有一分多鐘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他不說,我也不說,我只是那樣安靜地抽著煙,看著他。


  帶著對於他,也對於我自己最深切的憐憫。


  當險兒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他的眼眶是濕的,遍布了血絲的紅。


  他知道,當時那一刻,自己母親的恐懼也許並不僅僅只是因為這場血腥的仇殺鬥毆。也許更多的是因為他自己,那個在自己親生母親眼前變身成為了魔鬼的,黑暗而邪惡的自己。


  母親的喊叫不僅驚動了險兒,也驚動了滿腔怨毒的馮烏雞。


  他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走過了被打倒在地的險兒父親身旁,也走過了被刀架在脖子上一動不動的小黑面前,來到了險兒媽媽的後邊。


  他只是輕輕伸出了一隻手,抓住了險兒媽媽的頭髮,將這位婦人半仰著看往兒子的腦袋扯向了上方。然後,再伸出另一隻手,把手上的砍刀放在了那段被歲月刻上了划痕,變得壯碩粗糙,早已不再美麗的脖子上面。


  再然後,他抬起了頭,順著險兒母親之前仰望的方向,看向了那個瀕臨瘋狂的男人。


  對視幾秒,險兒跪了下去。


  吐出了含在嘴裡的那一塊肉,帶著滿嘴的鮮血,在被他咬傷的那個人瘋狂的叫罵、發泄、毆打中;在父親躺在地上的呻吟中;在身邊無數道窺探的目光中;在向來視他為神的小弟注視中。


  險兒旁若無人,露出兩排染得通紅的門牙,大哭著跪了下來。


  一次次的被打翻,踢倒,一次次又掙扎著站起,跪得筆直。


  直到馮烏雞殘忍而得意地笑著放開了他的母親;直到吳總示意手下的人走過來,扶起他,將他架往停在路上的白色麵包車。


  他還依然痛哭不止,像是一個絕望的孩童。


  那一天,險兒有生以來第一次屈服了,也有生以來第一次崩潰了。


  放掉了平日所有的堅強,忘卻了多年全部的偽裝。


  在敵人的得意與至親的絕望面前,他變成了一個軟弱到真實的男人。


  中國有句古話叫作「事不過三」。


  扮豬吃老虎的和尚,獠牙盡顯,一天之內,辣手無情要辦我們兄弟三人。


  首先,車門無故關閉,讓我僥倖躲過一劫,是為命大;然後,貴人在場,出手相救,小二爺平安無事,是為福大。


  但最後辦險兒的時候,也許是所有的好運與福氣都被消耗殆盡,也許是險兒的這個小名本身就起錯了,註定他的一生要比其他人經歷更多危險。


  那一天,他並沒有躲開這場劫難。


  九鎮六帥里最讓人害怕的一個人,卻成為了我們兄弟中,唯一一個被綁走的人。


  時也命也,無可奈何。


  只不過,在綁走險兒,立下了這場大功之後,吳總和馮烏雞兩人實在是太過得意,到手的勝利與未來光明的前景讓他們沒有發現。


  就在幾步之遙的另一張大排檔桌子旁,一個足以清楚目睹所有一切痛苦的地方,還有著一雙如同馮烏雞看向險兒時一樣的眼神,也在死死盯著他們。


  眼神里充滿了仇恨、興奮與殘忍!


  是的,在這個局中,從頭到尾,一直都少了一個人,一個很快就會讓這如墨夜色變得更加濃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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