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殺意濃 道左故人逢(1)
江湖人,和青樓女一樣,都是這個世界有人類以來,最為古老的幾種行業之一。從古到今,無數的江湖兒女,或被迫,或自願,淪落其中,不得翻身。
浪跡江湖有著尋常人體驗不到的風險,被弱肉強食的殘酷法則所淘汰的概率幾乎高達十之八九。每一個歷盡千辛萬苦,奇迹般幸運地度過一次又一次劫波,最終得以風風光光站到頂點,並且活了下來的成功個體,只要將他們的經歷寫下來,都會是一個世人無法想象,無法相信,瘋狂而又炙熱的傳奇。
譬如杜月笙、華青幫、廖光惠、皮財魚……
當然,類似於這些萬分之一的存在,並不足以成為一個人走上這條道路並且心存僥倖的理由。
但是,我卻始終堅信自己可以。
因為,正是這種信念才讓我堅持到了現在,如果連這一點都開始動搖,那我就已是一無所有。
自從得知黃皮歸來的那天起,我就始終在留意著九鎮道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尤其是得知他與老鼠聯手一起辦了明哥和牯牛,正式向義色宣戰之後,我更是無時無刻不在私底下進行著密切關注。
我當然知道,這場戰役還遠遠沒有完結,後面一定還會有某些可怕的事情發生。
但是,我真的沒有想到,黃皮的下一個目標居然就是我本人。
當初兵行險著,抱著必死之心救出張總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都很少再去省城。
先撇開背後那位位高權重,穩居廟堂,捏死我胡欽比捏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的談先生不說。單憑葛朝宗、龍雲二人的身份勢力,以及他們和我之間所接下的讎隙而言,省城一地對於我胡欽,就已經不再是要去就去,適宜居家旅遊、喝酒泡妞的尋常地方了。
更何況後來,我還曾不止一次的收到過風聲,葛朝宗對我恨之入骨,多次在不同的場合揚言說,遲早要辦了我。
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
我是個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我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
我知道,雖然張總器重我,廖老闆看好我,可如果我真的落入了上面三人其中之一的手裡,那麼,他們二位也並不見得就真會拼盡全力,替我出頭。
畢竟在他們邁向成功的這條路上,我不是第一個,也絕對不會是最後一個冒出來,可以幫他們辦事的胡欽。
一將功成萬骨枯,保帥可棄馬前卒。
這些道理,他們遠遠要比我了解得通透。
不過,縱然話是這麼說,人卻永遠都不可能主宰命運。
這一次,我終歸還是免不得要去一趟省城。
形式主義的中國人向來講究一個雙喜臨門,喜事總愛選在佳節。所以,每到臨近年底的時候,結婚的人總是特別多。
好幾年前,和樊主任一起合作放篙子的時候,我認識了一位朋友,也是樊主任當時的頂頭上司。此人姓謝,五十齣頭,老家也在九鎮,為人精明,長袖善舞。一直以來,在很多事情上,都曾經對我和樊主任照顧頗多。
後來,他步步高升,去年的時候,調入了省城一個職權部門任職。但是,彼此之間並沒有斷了聯繫,每到逢年過節,我和樊主任還是少不得要去登門拜訪,孝敬孝敬。
今年底,他的兒子結婚,早在三個月前,就給我打了電話,通知我去吃喜酒。前幾天,樊主任也專門約了我,說到時候一起去。
我當然是不能不去的。
為防萬一,那天我並沒有開自己的車,而是專門借了一輛朋友的廣州本田,一大早,就去九鎮接上樊主任,一起趕往了省城。
還記得出門之前,母親給我說:「胡欽,你路上開車小心點,今朝雨落得大,開慢點啊!早點回來,什麼時候回來啊?」
對於母親習以為常的啰唆,我頗不耐煩,隨口答了一句:
「就是吃個酒,搞完事就回來噠,你這麼啰唆幹什麼。一兩個小時的路,又不是遠得很,未必不回來啊?」
當時,我說這話的意思,只不過是想要告訴母親,這麼近,我今天不回來,難道還要開到明天嗎。
誰知道,這一去,別說明天了,我居然真的差一點就永遠不再回來。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我養成了一個特俗的習慣:任何情況之下,都不再說任何不吉祥的話。
如同所有有權有勢的場面人一樣,謝主任家裡的婚宴也辦得相當隆重。
樊主任去找鄰桌的領導喝酒去了,我獨自坐在一堆素不相識的人群中間,獃獃望著那一對在至親好友的祝福下,有些羞澀卻又依舊忍不住緊緊相擁在一起的新人。
新郎官的年紀看上去應該和我差不多,乾淨俊朗的臉上,散發我們這般年紀應該有的那種朝氣蓬勃,樂觀向上的光芒。美麗大方的新娘子,緊緊挽著他的臂彎,依偎在他的身旁,看向他的眼神里,蕩漾著無邊無際的快樂與滿足。
在客人們的哄鬧聲中,他們對望、宣誓、承諾,然後相吻。
突然之間,我就產生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失落感。
他們活在我曾經活過的那個世界當中,他們的身上,有著我再也無法擁有的那些東西:一份正當而令人羨慕的職業,一個溫暖安定的家庭,一位體貼相愛的伴侶,無數真摯誠懇的祝福。
我想,他們一定會白頭到老,兒孫滿堂。
但是我呢,我永遠都只能做一隻活在陰暗處的野狗,孑然一身,然後老朽,死去。
人生路,一子錯,滿盤皆落索。
婚禮完畢之後,樊主任還要留下來和謝主任聊聊天,敘敘舊;而我則想順便去看看正在城市西邊,大河對面大學城裡讀書的弟弟。
告辭一聲,相互約好晚點見面的時間后,我獨自一人驅車趕往了河西。
我始終都還記得,年幼時的弟弟曾經給我說過的一句話:「你就只和你那些狐朋狗友親!」
雖然當年弟弟是童言無忌,但每當想起這句話,都會讓我感覺虧欠了他許多。
其實,弟弟出來讀書之後,很少回家,我們也已經很久不見,不知不覺間,他已長大。幾根稀疏的鬍髭讓他的臉上逐漸顯出了一份成熟,甚至已經開始有些明顯的抗拒討厭我對於他過分親密的擁抱和嬉鬧了。
我不怪他。
因為,我知道,他還並沒有成熟到能夠明白:在我的心中,他永遠是那個露著小雞雞坐在屋門前,被人欺負了,就大哭著喊「哥哥」的小屁孩;他也不會知道,朋友是親,可是,我卻把他當作自己的一個部分。
到的時候,弟弟已經等在了大學門前。陽光之下,他一如身邊無數個擦肩而過的學子一樣,身上有著一種令我羨慕到死的書卷氣息。
我帶著弟弟一起來到了附近最好的一家酒樓。
看得出來,中國大學教育體制產業化改革之後,那些已經變成了官員、商人的領導老師們,對於學生的無情壓榨到了何種地步。從頭到尾,弟弟都像是一個從來沒有吃飽過飯的流浪兒,對著一滿桌的菜肴,狼吞虎咽。
他說,每天食堂裡面的伙食,三元錢一份的肉菜看不到肉,一塊五一份的蔬菜看不到油。
我問他為什麼不在飯館裡面吃,如果錢不夠花,我給他寄。
其實,弟弟並不缺錢,但他是一個好學生。
他說,學校領導規定為了學生們的健康成長,必須要在大學食堂就餐,而他身為學生幹部,應該以身作則。
無可奈何之下,我不由得一陣心酸。
我想要好好陪下弟弟,陪陪這個寄託了我自己太多夢想太多未來在他身上的年輕人。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單獨相處了,我想要把這個短暫而美好的下午,留在彼此心中,變成永恆。
可惜,這一點平凡簡單的小憧憬,我卻並沒有機會去實現。
當一個原本絕對不可能會出現的人,就那樣突如其來站在了我面前的時候,我終於領悟到了三哥當年的那句話。
出來混,遲早要還。
當時,我和弟弟是坐在那家酒樓一樓鄰靠大街的窗邊位置上,透過弟弟已變得寬闊厚實的肩膀,斜斜看去,就是酒樓的大門。
閑談中,我無意間看到一個人走了進來,停在大門旁邊,渾然不理迎上前的服務小姐的詢問,自顧自地左右搜尋了幾眼之後,目光滯留在了我的身上,然後,就筆直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起初,我並沒有太過在意。
我並不認識這個人,我以為他只是湊巧對著我的方向,實際上看的是坐在我身後位置上的某個人。
但是隨著彼此距離越來越近,我也漸漸有些緊張起來。
我確定被他目光鎖定的那個人就是我,我甚至都從他頗為專註的眼神里,看出了幾分狐疑和揣測。
我的嘴巴開始有些發乾,在弟弟看不見的桌面之下,我悄悄打開隨身拎包,將手伸了進去。
當冰冷的金屬質感從指間傳來的那一刻,這個人終於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默默盯著我,沒有絲毫禮貌與顧忌,坦然得就像是一個久居高位的上位者,在審視著自己的部下。
緊張的氣氛中,已經察覺到了異常的弟弟,停下手中飛舞的筷子,抬起頭看了看那個人,又看了看我,眼神中冒出的緊張和擔憂讓我心碎千片,羞愧交加。
那一刻,我暗自下定了一個決心:如果來的真是葛朝宗、龍雲他們的人,哪怕是拚死,我都一定要遠遠跑開,至少跑到不會讓弟弟受到一點危害,不會讓弟弟看到我血濺五步的地方。
所有的黑暗,讓我一個人來承擔就夠了。
我雙腳一動,剛要站起身,耳邊卻響起了一個與省城方言截然不同的,正宗的九鎮口音:
「是,欽哥吧?」
當我從輕緩柔和的語氣中,察覺到來者似乎並沒有敵意之後,我始終懸在半空的心和剛剛抬起的屁股一樣,「呼」地一下就落回了原位。
我仔細地打量著這個人,從他的眼神和表情里,我看不出任何的東西。
我意識到了這個人的不凡,單單就是他所表現出的那股渾然天成的沉著與剋制,如果沒有經歷過無數的磨礪,如果沒有習慣了說一不二的身份或實力,就絕不可能輕易擁有。
光華內斂,不怒自威,說著容易,卻從來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到。
這不是一種性格,而是本事,千錘百鍊才得來的本事。
可是這樣一個不凡之人,一個來自於九鎮,喊我「欽哥」的不凡之人,我又怎麼可能完全沒有一點印象。
他,到底是誰?
極度詫異當中,我微微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開口回答,來人臉上的表情就突然產生了極大的變化。
他臉頰上的肌肉劇烈跳動了兩下,兩瓣厚厚的嘴唇一咧,眼中冒出了一道真誠而激動的光芒,大笑著伸出手掌,似乎想要拍我,卻又意識到不妥,臨時停在空中,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乾脆就手舞足蹈了起來:
「哈哈,欽哥!你不認得我噠?哈哈哈,你真的不認得我噠?」
原本陌生的面容,在他興奮激動的話語中,隱約變得有些熟悉起來,我皺著眉頭,仔細在腦海中搜尋著那些被忽視的記憶。
然後,我就聽到一句讓左右鄰桌們紛紛側目的大吼傳入了耳中:
「欽哥,我是大民啊!」
大民?!!!
近似於魂飛魄散的震驚之下,我幾乎是不受控制地瞬間睜大了自己雙眼。
已經悠然遠去的歲月中,那些快要被淡忘的記憶,如同潮水般湧出,浮現在腦海,一幕連著一幕。
那個又黑又瘦,打扮邋遢,面目可憎,不言不語像根尾巴一般跟在小兵兒後頭,卻在狂暴兇猛、不可一世的衛立康踢向小兵兒的時候,一把將衛立康拉開,大聲說「給個面子,別搞了!」的小流子。
那個被打得滿頭是血,癱坐在牆角,卻恍若不疼,反而看著勸架的我露出感激一笑的年輕人。
那個犯下兇案前,還記著要找我報恩,幫我辦人的鄉下佬。
那雙縱然寒冬時分,卻依舊穿在腳上的骯髒人字拖。
血洗醫院時癲狂悍勇的身影,多年來九鎮最暴戾的行兇者……
可是,面前這個人,除了依稀熟悉的容貌之外,他分明不是。
「欽哥,你真不記得我噠?我就是那個時候跟著小兵兒一起玩的小麻皮啊,你們辦他的時候,我當時也在場,你還幫過我的!欽哥,記得吧?」
飛快的話語隨著噴濺的吐沫星一起舞動在空氣當中,眼前的男子無比期待地看著我,終於與記憶再次重合的臉上,笑意盈盈。
「猴兒闖廣東,老鼠吹北風,鴨子何其勇,黃虎正當中,若要人莫惹,義字明長空。」
我早就已經無數次地聽旁人說起過,被趕走的黃虎回來了,但回來的黃虎卻不再是黃虎,而是飛虎。
因為,他插上了兩隻翅膀,兩隻註定能夠幫助他飛躍到義色那片長空之上的翅膀。
多年之前,那兩隻翅膀血洗九鎮醫院,釀出驚天大案,立下無雙凶名,拋父棄母,天涯海角,飄落無根,最終卻不知為何歸攏到了黃虎麾下。
添翼猛虎,裹挾著前仇舊恨,滔天怨毒,從千里之外,再次殺回了這片江湖。
大小民!
好一個出身微末,卻讓無數人聞風膽寒寢食難安的大小民。
當初小巷一別,本應後會無期。
可如今,你卻來了。
因緣際會,我們終歸還是解不開命運的結。
不敢置信的我,拉開椅子站了起來。
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穿著光鮮筆挺的名牌衣服,腦袋上留著流行而得體的髮型,寬大的手掌中很隨意地拎著高檔手機與汽車鑰匙。
絲毫談不上帥氣,甚至依然透著幾分兇橫之氣的五官,也因為這身行頭與發自內心的自信,變得順眼好看。
整個人雖然站在原地沒動,但陽剛果決之氣,卻猶如是一柄利刃般威凌四射,風采迫人。
這個人,怎麼可能是大民。
可是,那張越發熟悉起來的面容,那幾分似曾相識的笑意,卻分明都在提醒著我,讓我不得不信。
他,真的就是大民!
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可以讓一個人發生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命運的雕刻,又是何等神奇!
無數個念頭在我的心底一閃而過,我笑著伸出手,對他說:
「大民?真沒想到是你大民!你變化太大了啊。我都沒有認出來,真是得罪了!」
大民飛快地握住了我的手,表現得甚至有些手忙腳亂。
寬厚溫暖的感覺隨著他手掌大力的搖動不斷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