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白鯿魚,曹公雞
在市區東北方向五公里處,有一座大湖,千頃煙波浩渺,萬株垂柳絮飄,雖然遠遠算不上仙境桃源,但也是居家休閑,陶冶心境的一片好地方。每到春夏,頗有幾分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小山小水之美。
湖邊上有一個村,大概是十年之前,村裡出了一個姓白的年輕人,從小就不學好,雖然沒有干過什麼大奸大惡的壞事,卻也到處惹是生非,快三十歲的年紀了,還是弔兒郎當,靠著到處替人收債了難過日子,三天兩頭的就要到看守所裡面待幾天。
大概是九一年九二年的樣子,這個姓白的有一次替人收賭債,下手重了點,一鐵鍬把人拍成了重傷,傷者家裡好像有點關係,告上了法院,姓白的被抓進去判了三年。
九十年代中期,姓白的出獄之後,並沒有回到村裡,聽消息靈通的人士說,他好像跟著朋友去了下面不知道哪個縣裡挖金子。
那幾年,別說村裡人,就連姓白的那個老實巴交靠著養魚為生的親哥哥都非常不以為然,只要一聽旁人說起不爭氣的弟弟,立馬就拉下臉說自己沒有弟弟。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年之後,大概是九八、九九年間,那個已經在消失了七八年的二流子,突然就不聲不響地回到了村裡。
當時,正值市政府開始大力發展旅遊業,將這個村所屬的湖區列為了重點建設目標,修起了一條綠樹成蔭的環湖跑道。
隨著遊客日益增多,當地有些本來就住在環湖路邊上,有著得天獨厚條件,自身頭腦又靈泛的漁民,也就紛紛在自家的房子里做起了餐飲生意。
於是,那個姓白的年輕人,一出手就是幾十萬,不但幫哥哥擴大了魚塘,還在湖畔最好的位置,開起了村裡最大的一家餐館,叫作「柳畔人家」。
這一下,真把村裡人羨慕壞了,到處都在傳言這個傢伙走了大運,個個信誓旦旦地說他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挖到了一塊足足上百斤的金坨子。
這座湖裡,自古以來都盛產一種被稱為白鯿魚的獨特魚種,肉質細嫩,無論椒鹽還是紅燒,都堪稱美味。
所以,漸漸湖邊上那些餐館的生意也就越來越火,開餐館的人越來越多,成為了本市老饕吃魚的一個首選之地。
生意一做大,貨源、客源……所有一切,就都開始有了競爭,一有競爭,就自然有輸有贏,有勝有敗。
柳畔人家並不是湖邊第一個開張的餐館,也不是做魚最好吃的餐館。
可是,不知不覺幾年下來,到如今卻已經發展成了生意最好,規模最大的那一個。因為,第一個開的人已經被打成了殘廢,做魚最好的人也變成了柳畔人家的小股東。
從此之後,在這座湖邊上,白鯿魚三個字,就不再是單指一種魚,也代表了一個人。
一個曾經的二流子,如今的柳畔人家大老闆,白鯿魚。
趕到柳畔人家的時候,才下午五點剛過,還沒到正式的晚餐時間,飯店內,除了一兩桌零散食客之外,並沒有太多客人。
簡單詢問了一下服務員之後,我帶著人直接走向了飯店後面的小院。
小院內,有六七間大小不一的包廂,談不上裝修,就是那種典型南方農家小院里的偏房,簡單粉刷幾遍之後,牆壁上掛兩串干辣椒,擺一副蓑衣,也就算是原汁原味的鄉土風了。
經過最外頭,也是最大的那個包廂時,我看見房內的大圓桌上已經整齊擺好了碗筷,顯然是早被預訂了,客人還沒到。
再往前走兩步,剛來到第二個包廂的門口,就聽見了裡面扎金花的聲音。
「老子暗五百,你搞不搞?」
「搞不死啊,明一千,老弟,我告訴你,你不開牌,老子絕對不會開你的……」
我對著險兒一點頭,反手伸進后腰,輕輕推開門,當先走了進去。
包廂內的桌面上,七零八落的堆著大約七八千左右的現金,三個男子圍坐在一起,全神貫注地看著各自手中紙牌,居然連我推門進來都沒有發現。
我拍了拍身前那位扎著馬尾辮子,四十來歲,背對我而坐的中年男子,說:
「開牌。」
對面兩個男子終於抬頭看向了我,第一時間臉上還滿是兇橫暴戾之氣,似乎嫌我打擾了他們,可下一秒鐘,兩人都臉色煞白,像是被點了穴道一樣,徹底僵直。
馬尾辮估計是抓到了一手很大的牌,直到此時,居然都還沒有絲毫察覺,還頗不耐煩地抖了抖肩,嘴裡罵罵咧咧的就想把我的手甩下去。
我一拉旁邊凳子,將始終插在後腰間的東西往桌面的那堆鈔票上一放,徑直坐下之後,再次說道:
「曹公雞,開牌,你還不開,就開不了噠。」
魂飛魄散之下,馬尾辮就要起身。
險兒上前一把扯住辮子,手中匕首飛快橫在了男子的喉嚨上,冷冷地說:
「要你開牌,你就開。」
包廂被緊緊關上,簡傑、大海都已經掀開了手中用來遮擋的衣服,在兩把黑洞洞的槍管之下,三個男子臉上都是一副哀大莫過於心死的絕望表情,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我緩緩拿起了桌上的那把手槍:
「曹公雞,認得我吧?用不用介紹?」
那個叫作曹公雞的馬尾辮男子,下意識想要點頭,可下巴一接觸到脖子上的那把匕首,立馬又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搞笑模樣。
「嗯,那就好,莫怕。只要你聽話,我不為難你。來,三個人都慢慢站起來,我的兄弟會帶你們走,換個地方,打牌也好,喝茶也好,都可以,我胡欽請客。到時候了,會放你們走,要不要得?」
另外兩個男子獃獃望著曹公雞,曹公雞眼神裡面天人交戰,沒有作聲。
我擺了擺手,示意險兒把匕首拿開。
當曹公雞臉上剛表現出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時,我猛地揮手,一槍托砸在他的額頭,抓住他的腦袋,將他摁倒在桌面,手中槍管重重抵在了他的臉頰。
看著槍管下被擠壓變形的鼻子,和那雙極度驚恐的眼睛,我說:
「你在這裡等什麼人,你清楚,我也有數。曹公雞,我既然敢到這裡來對這個人下手了,你覺得我敢不敢殺你?最後給你個機會,老老實實跟我的兄弟走,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
含糊不清的說話合著涎水一起,從曹雞公被桌面壓得半張半閉的嘴巴中冒了出來。
我鬆開手掌,拍了拍曹公雞的腦袋:
「開牌開牌,哪個大哪個把錢拿走,快點收拾完。哦,對了,把門口那輛依維柯的鑰匙給我。」
曹公雞小心翼翼地直起腰身,雙眼低垂,雖然不敢看我,但是兩個眸子始終轉動不休,默默考慮了幾秒之後,終於一抬頭,畏畏縮縮地看著我說:
「欽哥,我還是要給你說一下,今天晚上,我們等的是……」
沒等曹公雞說完,我手掌一攤,伸到了他的跟前,一字一句地打斷了他的說話:
「老子說,把車鑰匙拿出來!」
曹公雞三個人已經被押走了,臨走之前,經過了我的再三確認后,他們才好不容易相信我胡欽沒有騙人,更沒有要搶那幾千塊錢的意思,這才提心弔膽又仔仔細細地把所有鈔票拿得一乾二淨。個個臉上那副作死的樣子,如果不是我們幾把槍在跟前,兄弟三個還恨不得要爭一爭,到底誰該拿多,誰該拿少。
接下來,他們會交出各自身上的手機和傢伙,分別坐上兩輛轎車。
那兩輛車會沿著環城公路,經過新修不久的火車站,拐上那條全市最為闊氣的常陵大道,一直開往市區,然後再路過一個豎著娥皇女英塑像的圓盤路口,往左走,開進一條相對小一點的馬路,車子會在馬路邊上的一家快捷酒店門口停下來。
然後,康傑幾人會拿著刀槍,帶著曹公雞一行直接走後門上到酒店三樓,酒店老闆已經在那裡安排好了一切。
那家酒店的老闆是個年輕人,有個很獨特的外號,叫作阿字。
而我則會帶著險兒、大海、小黑、簡傑繼續留在柳畔人家的這個包廂里,等兩個人。
在這兩人的手上,將會揭開我本人,甚至是這片江湖的未來。
桌面上,依舊散落著一堆曹公雞他們玩過的紙牌。
我向來都不喜歡等待。
因為,等待就代表著被動。
被動會讓人忐忑不安,會讓人心慌意亂,更會讓人恐懼。
現在絕對不是慌亂恐懼的時候。
我的腦海中有千頭萬緒,但既然已經做出了選擇,並且走到了這一刻。我也就不想再庸人自擾,徒添煩惱,更不想讓自己的情緒感染到身邊那幾個本來就比我更加緊張的年輕人。
所以,我將紙牌一一收撿,開始洗了起來。
第一個人不久之後就會到,他會在旁邊那間已經擺好了碗筷的包廂里吃一頓飯,主菜是椒鹽白鯿,紅燒中華鱘,八寶娃娃魚,以及一條上午才送到飯店內的足足將近五斤重的野生過山風。
飯菜要少放辣椒,因為那個人要招待的是一個外省來的朋友,吃不慣辣。
吃完飯之後,第一個人馬上就會離開,送他走的將是險兒,開著曹公雞留下了鑰匙的那輛依維柯商務車。
這個人走之後,大概再過兩到三個小時,也就是晚上十點到十二點之間,會有另外一個人趕到這裡。
那個時候,柳畔人家的生意已經打烊,所有的廚師和服務員都已下班回家。
整個飯店,不會再有任何其他的外人。
然後,就在這個包廂里,我有可能會生平以來第一次親手殺人,也有可能不殺。
如果不殺,那麼明天太陽升起之後,我將會全面對金子軍宣戰。
如果殺,今天晚上,我就會立刻跑路。簡傑會開車送我到廣西賀州,轉昆明,去西雙版納,然後在勐海縣一個叫作打洛的邊境小鎮上,會有人帶我直接入境緬甸小勐拉,在那裡有很多中國人開的賭場,其中一個老闆,是我的朋友。
留下的其他人則會在險兒和小二爺的主持下,盡量生存下去。實在不行,險兒地兒會背起黑鍋頂罪,其他人願意退的就退,不願退的,市區里的就投到龍袍麾下,憑龍袍的為人,以及我和他之間的關係,兄弟們不會吃太多虧。
至於九鎮的那幫兄弟,周波羽翼已豐,我一旦不在,他很有可能不會願意受其他人掌控,會自己獨立門戶。以他今時今日在九鎮的地位勢力,無論義色和老鼠,都一定會全力拉攏,兄弟們跟著周波,必定左右逢源,日子過得比市區只會更好,不會更差。
我本人最少會在緬甸待上五到八年,也許會比昨晚之後的義色還要過得更慘。可是,假如僥倖沒死,回來之後,我必殺方五莫之亮,李傑金子軍。
不過在此之前,我並不需要想太多,我只是安安靜靜地等著就好。
在這個飯店裡,我既然能夠提前知道飯店客人所點的菜單,那麼無論做出什麼事,都不會有人過來趕我。
因為,白鯿魚這輩子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開一家飯店,但是他足夠忠心,足夠聽話。
他也確實挖到過金子,只不過,那個金子並不是村裡人傳說中的礦石,而是一個人。
為了替那個人暗中留下一條山窮水盡之後的退路,白鯿魚多年來心甘情願地守著這家魚館,並且將它越做越大。
他是那個人下了很久的一顆暗棋,卻也是那個人生死相隨的兄弟。
在白鯿魚的心裡,他從來沒有退出江湖。
柳畔人家在湖畔,江湖的湖,這就是明證。
千古以來,凡是江湖,都拜關二。
這裡,是關二的地盤。
我將紙牌一一發到每個人的跟前,發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房間內似乎有些太沉默,太壓抑。
於是,我看著對面的大海,問道:
「大海,你怕不拍?」
大海瓮聲瓮氣地說:
「怕。」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微微一愣,還沒等反應過來,耳邊已經響起了險兒的說話:
「他怎麼不怕,他肯定怕。他生怕沒架打。」
「不是。」
這次,不僅是我,連險兒都弄不清大海的意思了。
在我們所有的眼光注視中,大海頗為惱火的長長嘆了一口氣,把身前的椅子一拉,筆直坐了下來,操著一口南腔北調的奇怪口音,一邊捋著遮住了眼睛的長劉海,一邊搖頭晃腦慢慢說道:
「欽哥,我曉得你又要喊我打牌了,我真不想和你打牌,千辛萬苦賺點錢還不夠你贏的,你說怕不怕。」
險兒一個巴掌拍在了大海的腦殼上。
半個小時后,沒有太大的意外,我又贏了。
一吃四。
正在洗下一手牌時,門外隱約傳來了連串的腳步聲,一個懶洋洋的男人聲音隨後響起:
「是訂的哪個包廂啊?」
我一把甩掉手中牌,飛快站了起來。
起身那刻,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了素來除死無大禍的楊日天,眼神中一閃而過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