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日落重慶 月滿山城
重慶於我而言,是一個挺特別的地方。常年生活在上海,人很慵懶,也很思鄉,所以極少在其他地方停歇逗留。唯有在重慶,因為一位好朋友的關係,我留下過一些足跡,這些零散的光陰拼湊成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依舊關於愛情和友情。
茹茹是我的老同事。大學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我們是拍檔,她爽朗大氣,而我細心勤勉,我們倆配合默契,節奏趨同,幹活兒的效率特別高。
然而,茹茹也衝動任性,工作中強勢,很有主見,因為一個項目方案和老闆大吵一番之後,她不願妥協讓步,於是毅然回了重慶。
唉,這暴脾氣的,真是不省心。
沒過多久,我也離開了那家頗有前景的公司,現在想來,不免覺得惋惜。
年初,我因公去重慶九龍坡出差,那裡,正好是茹茹的家鄉。
她來機場接我,七年未見,長發披肩,眉眼舒展,模樣相當嫵媚,乍一看很有輕熟女的優雅氣質。
我瞪大眼睛說:「喲呵,你怎麼長這麼好看了撒?」
茹茹白了我一眼,這神態還真是千嬌百媚,「『撒』個屁啊,算你入鄉隨俗咯?什麼玩意兒。」
我嘆了口氣,這媽的一開口還是這副德行,暴烈的女漢子秉性依舊難移。
茹茹湊到我身邊摸了摸我的臉,「唔,皮膚還是這麼好,滑嫩滑嫩的,你丫怎麼就不會老呢?」
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公然調戲,我不由得有點害羞。
茹茹見我害臊臉紅,頓時樂開了懷,想必是覺得這麼些年了,彼此還是當年的那副脾性,沒有什麼改變。
忽而她又收斂笑容,一本正經地說:「喂,說正經事,像話的行頭帶了嗎?」
我無奈地點了點頭,溢出一絲苦笑。
前幾日,在告訴茹茹我要來重慶的時候,她在微信對話框里連續打了N個感嘆號,接著卻打出了一段讓我瞠目結舌的話來:「阿光你來得真他媽的巧,周末是我初戀男友的訂婚儀式,本姑娘我正愁沒有搭子一起去呢,孤家寡人的未免也太寒磣了。」
當時我愣了愣神,「你是要把我當王小賤使呀,假扮男友倒是OK,但如果你要大鬧現場,我可是不會陪你背鍋的。」
茹茹說:「拉倒吧你,姑娘我豈是這麼不識大體的人,我真心祝福他。你放一百個心。」
之前,聽茹茹談及過她的這位前男友小克,他們自高中起就是好朋友,感情甚是篤厚。後來茹茹回到重慶,幾次聚會之後,他們倆就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茹茹心高氣傲,眼高過頂,我想,她能看得上的男人,條件自然不會差。果然,聽茹茹說,小克學歷工作都不錯,還是個富二代,這次訂婚儀式的場面整得甚是華麗宏大。
周末傍晚,茹茹不知道從哪裡給我整了一輛寶馬5系,讓我載著她去當地的一家知名五星級酒店。
一路上,茹茹不斷地照鏡子弄頭髮,神情緊張不安,搞得我也渾身不自在。
其實她的妝已經化得很精緻,衣著也很漂亮,一襲淡咖啡色的收腰緊身連衣裙,配上一雙細高跟,讓原本就身材高挑的她顯得更為玲瓏有致。只是,她幾乎把自己能戴的都戴上了,寶格麗的掛墜,梵克雅寶的耳釘,卡地亞的手鐲,配上香奈兒的手包,整個一社交名媛。
我清了清喉嚨,想要讓氣氛輕鬆些,於是調笑說:「茹茹啊,你今天這搞得有點綠茶氣啊。」
茹茹搖搖頭,抿了抿嘴唇說:「老娘我今兒就綠茶了,怎麼著,怎麼著吧!」
我說:「你能不能淡定點啊,坐在寶馬里不是應該笑呵呵嗎?」
茹茹撇了撇嘴,「你妹,笑個屁啊,老娘就是不開心,不裝了。」
我無奈地說:「沒事沒事,除了愛情,我們還有酒和詩歌。」
她白了我一眼,「歌你妹,《今天你要嫁給我》啊。」
我發現我不宜再說話,於是索性閉上了嘴,心裡卻隱隱有些不安。
走進酒店,茹茹的臉色已經憋得像豬肝色了。我心裡其實不由得暗贊,這裡確實布置得相當不錯,高端大氣上檔次,雅緻卻不落俗意,看得出確實花了很多心思,和錢。
一個頗為壯碩的帥哥在門口抽煙,遠遠地就朝茹茹打招呼。他穿剪裁得體的禮服,襯顯得身材很棒,領帶熨得筆挺,下顎留著修剪細緻的絡腮鬍,腔調有點像范瑋琪的老公陳建州。
我快速掃了一眼,從皮鞋、手錶再到眼鏡,都看得出這是個有品位有腔調的傢伙。他用提防的眼神瞅了瞅我,旋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熱絡地和茹茹聊天。
茹茹有點尷尬地跟我介紹說,這是她的男閨密大杉,高中時候的好朋友,也是小克的死黨。但是,茹茹顯然沒有想好怎麼跟大杉介紹我,於是她乾脆忽略了這個環節。
茹茹說話的時候,大杉的表情很怪異,眼神一直在我和茹茹身上徘徊。他禮貌地朝我點頭,嘴角卻露出一絲琢磨不透的笑意。
於是,我也笑,這傢伙真是個聰明人。而我,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
後來,我和大杉再聊起剛見面時的場景,啞然失笑的同時,卻也不免有些唏噓。
走進大廳,茹茹首先自然是要尋找女主角。其實小克的未婚妻長相一般,但勝在皮膚白皙,氣質脫俗,看上去很是恬靜溫柔,一副標準的大家閨秀模樣。她在招呼一些親戚朋友,舉止得體,笑容甜美,感覺頗有氣場。
身邊的茹茹雖然長得比她漂亮,穿得也體面,但一聯想到她大大咧咧的風格和不拘小節的談吐,我還是不由得暗自搖頭。
茹茹滿臉不屑,嘴裡嘟囔著:「哼,誰都知道,這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政治婚姻。」
小克長得確實很陽光帥氣,只是,相比起他八面玲瓏的未婚妻,他顯得安靜拘謹,站在親友團里接受著祝福,不斷地微笑,只是笑容卻有些不太自然。
隨後他看到了茹茹,臉上微有抽搐,似乎猶疑了片刻,然後走過來打招呼。他的視線移向我,冰冷並且有嘲諷的意味,唔,典型的富家子弟眼神。
而茹茹身體略微有些顫抖,她明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突然之間用力握住我的手。她的力氣很大,我的手指都被抓得暗暗生疼。我不由得側過頭去,茹茹的牙齒緊緊地咬住嘴唇,太陽穴旁的青筋滋起,整張臉都好像抽筋了。
小克很有禮貌地朝茹茹和大杉點頭招呼,開始說些「歡迎你們來捧場」之類的場面話。
卻只見茹茹低著頭,嘴裡低聲囁嚅:「小克,你欠我。」
「我欠你什麼了?」小克的眼神牢牢地鎖住茹茹。
「他娘的,你欠我一個這樣的婚禮啊。」茹茹抬起頭,眼睛里竟然有淚花閃爍。
小克的臉色很僵硬,過了好半晌,他才緩過神,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嘴唇卻哆哆嗦嗦地說不出口。
廣告總是在劇情最精彩的時候插播,這時候,小克的未婚妻緩步走了過來,冷冷地瞥了一眼茹茹,故作親熱地勾住小克的手肘,湊到他耳邊說:「老公,快要開始了,去準備下吧。」
她的嗓音低沉平緩,並且不動聲色,但是這音量卻足夠讓我們都聽得清楚。
小克似乎若無其事地朝我們點了點頭,跟隨著她轉身返回到親友團中。只是,我依舊感受到他帶刺的目光一直在我的身上游弋。
茹茹像一座雕塑般凝固在原地,她嘴裡不斷重複著:「賤人,賤人,賤人。」然後兩行眼淚從她的臉龐上滑下來,勾勒得漂亮的眼線全部花掉。
我心裡五味雜陳,這究竟算是個什麼事。直到我看到大杉眼裡憐愛的情緒和他始終不敢伸出來的手,我忽然恍然大悟。
那麼,這三個人到底是誰在患得患失,到底又是誰在裝模作樣。是誰欲言又止,又是誰執迷不悟?到最後,究竟是誰虧欠了誰?
茹茹狠狠地在我掌心掐了一下,咬牙切齒地說:「我要報復。」
大杉的臉上泛起愁緒,語氣沉重地說:「茹茹,你冷靜點,這事已經無能為力了。」
而我只感覺到鑽心的疼,媽呀,真的好大一個紅印子。
大杉把茹茹拉到一邊勸慰了半天,好說歹說,總算把她的情緒平穩下來。
沒料到,訂婚宴剛開始,大杉和我稍不留神,茹茹就和同桌的人吵起來了。
猝不及防之間,她就突然發作,大聲呵斥身邊的人:「你他媽的有病啊?我喝不喝關你屁事啊。」然後,她順手把桌上的啤酒瓶給砸了。
同桌的那人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目瞪口呆地望著茹茹不知所措,而在下一秒,整個大廳里的眼神齊刷刷地就聚焦到了我們這裡。
我頭皮發麻,感覺臉上頓時一陣躁紅,她果真搞砸了訂婚儀式。
還未等大杉和我反應過來,茹茹就扔下這個爛攤子自顧自沖了出去。
大杉推了我一把,「追啊,你是男朋友啊,這裡我來處理。」我猶豫了一下,追了出去。茹茹蹬著細高跟,卻依舊腳下生風,我甚至跟不上她的腳步。
我走出酒店,不知何時外面已經在飄雨,茹茹蹲在路口,一隻高跟鞋脫落在一邊。她頭髮散亂,捂著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噎著氣說:「對不起,對不起。」
雨水滴落在路邊的銀杏樹上,順著樹枝流淌下來,浸透了她的連衣裙。
我長嘆一口氣,「你哭,老天也跟著下雨了。」
她雙眼紅腫,嗚咽著說:「就算感天動地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個人。」
我說:「你這不是找虐嗎?」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啊,阿光,你懂不懂?」她似乎是想把這句話大聲喊出來,但是喉嚨嘶啞得發不了聲。
說話間,大杉也大步流星追了出來。他迅速把西裝脫下來,蓋在了不停瑟縮的茹茹身上。
「傻瓜,幹嗎要這麼做,做了又有什麼意義?」
茹茹沒有回應,只是在繼續抽泣,「大杉,你說他會出來嗎?」
大杉沉默許久才說:「唔,應該不會了。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交換戒指了。」
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是這句話卻直接擊破了茹茹的防線,她渾身遽震,然後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大杉一把托住她,茹茹撲倒在他的懷裡,眼淚、鼻涕混著雨水,一股腦兒地都擦在了大杉的肩膀上。
她終於放聲大哭。
大杉輕撫茹茹的後背,柔聲說:「回家吧,泡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如果要喝酒,我陪你。」
而作為假男友的我,在一旁不知所措。只是我想,我的任務應該是完成了,茹茹和小克一定結束了。
而大杉和茹茹,可能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既定行程離開重慶。茹茹執意要送我,我婉言謝絕。我想讓淋雨感冒的她在家裡好好休息,而且我也知道,這個時候,她遠比我需要人陪伴。
當我走進候機大樓,餘暉透過落地玻璃窗映照下來,竟讓我一時之間睜不開眼。唔,這裡的夕陽還真是比上海炙烈得多啊。
獨自拖著行李箱行走,在長廊里,我心情黯淡,至少在這一次關於重慶的記憶里,大多是成長的酸楚和分離的痛苦。
只不過,看了那麼多故事,我早已習以為常。
感情里從來都是這樣,耳鬢廝磨的甜終究化為梨花帶雨的咸,縈繞心頭的念終究變作互無瓜葛的厭,而曾經以為命中注定的人也還是成了轉瞬即逝的風。
這還真是一座滿懷悲傷的城市。
回到上海之後,我也偶爾會發微信詢問茹茹的近況。她總是打一個笑臉給我,說她沒事。這反而讓我擔心,然而,即便她過得不好,我也無能為力。
長痛不如短痛,向來如是。
隔了小半年,在深夜裡,我接到茹茹的電話。那夜我睡得很沉,聽到電話鈴響,腦子裡頓時充血,恨不得立馬把手機給摔了。
不過,看到是茹茹,我還是接了起來。
她低聲說:「阿光,對不起,打擾你了。」她的聲音低啞,明顯是喝過了酒,我想這個時候她想到我,一定是因為找不到其他可以傾訴的對象了吧。這一刻,相隔近2000公里的我,對她尤為重要。
「你過得好嗎?」其實我不知道該怎麼問。身在異地,關心的話實在無關痛癢。
「我過得很不好。」她在抽泣。
後來,在她支支吾吾的敘述中,我終於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來,是小克的母親堅決不同意小克和茹茹在一起,因為茹茹只是來自於一個普通家庭的普通姑娘。而小克的未婚妻,則來自於當地一個顯赫的官員世家。
我聽得不住搖頭,這劇情簡直如同韓劇一樣狗血。
可是那天之後,小克還是按捺不住來找了她。
茹茹當然也不甘心,不願意就此罷休,畢竟原本她與小克的感情很好。所以他們舊情復熾,反覆糾纏,在這段時間裡,說了多少次彼此不再聯繫,最後卻又纏綿在一起。至於微信,一會屏蔽,一會刪除,一會重加,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明知道未來不能在一起,卻總是偷偷摸摸地見面,重壓之下,兩個人都快瘋了。
我打斷她的敘述,「你和一個已經訂了婚的男人這樣搞不清楚,你覺得你正常嗎?他不可能為了你毀棄這段婚約的,否則一早就會堅決抵制。」
「我知道,我就是在犯賤。」電話那頭的茹茹聲音低沉,「也真的是滑稽,原本我才是他的結婚對象啊,到了最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見不得人的小三。可是,阿光,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一朝一夕。」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其實我們都深知,在深夜裡,有些情緒會鋪天蓋地般洶湧而至,將人折磨得疲憊不堪。
尤其是想到,曾經山盟海誓的愛人未來將要與另外一個人共同生活,心裡就如同被掏空了一樣,渾身會不自覺地戰慄。
只是,越是胡思亂想,就越是精疲力竭。而越是精疲力竭,偏越要胡思亂想。這是一個無解的循環。
已經積攢了那麼多的失望和傷痛,甚至差不多心如死灰了,卻還是忍著不願意放手,這究竟是何苦來由。
也可能,這就是愛的意義所在吧。如果走不到最後,那麼所有的美好時光終究要用寂寥和悲苦來償還。所以,如果真有孟婆湯該多好,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了。
一切重新開始。
這一晚,我聽著茹茹慢慢地敘述她這幾個月來的經歷。原來,除了小克,其實這段時間裡,她還和另外一個人有了情感的糾葛。
茹茹一不開心,就去找大杉喝酒。他是她的避風港,他是她的天然樹洞,他始終無怨無悔地守在她的身後。
這世界確實是公平的,有人對你冷漠殘忍,就有人對你不離不棄。
奈何,在感情里浮沉的人都是瞎子。
後來,當小克受不了如此煎熬,決心一刀兩斷之後,茹茹終於和大杉在一起了。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
我想,茹茹雖然性格衝動好勝,可是她絕對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對於大杉一直以來的心意,她又怎麼可能不明白。
我說:「那恭喜你,他是個不錯的人。」
茹茹說:「可是,跟他在一起一個月,我剛剛要喜歡上他的時候,小克又來找我了,他說他最後決定和我在一起。我很矛盾,作不了決定。可是大杉卻忽然說要去上海發展,他把他的咖啡館托我經營,可是我只是喜歡這種地方的調調,卻全然不懂怎麼經營。」
在電話的這一頭,我沉默了。劇情的發展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忽然對大杉很好奇,和他沒有深入地接觸過,這個傢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茹茹的聲音顫顫巍巍的,「你能不能幫我照顧一下他?我隱約感覺,他是為了成全我而離開的。我希望他能過得好,不管我在不在身邊。否則,我這輩子都覺得虧欠他。」
我邀請大杉來到我的酒館,他爽氣地答允。大杉說曾經聽聞茹茹談及過這個地方,也一直想來坐一坐。
我想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選擇來到上海,畢竟,這裡也是茹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只是大杉的模樣變得瘦削,我差點就認不出來。原本很有腔調的一個型男,如今卻變得不修邊幅,精神也顯得萎靡不振。
過來人都明了,要想減肥瘦身,其實運動、節食都比不過心裡的糾纏。不知不覺之中,褲子就鬆了,T恤就寬了,體重驟降,人比黃花瘦,心卻比秤砣重。
曾經牽腸掛肚,後來悵然若失。
在愛里遍體鱗傷的人總是選擇逃離故地,換一個環境,想要換一份心情,可是,這真的有用嗎?
就好像,你屏蔽了某個人的朋友圈,儘管你努力剋制,可是某一天你還是會忍不住點她的頭像,查看她的近況,糾結她的動向。
而其實,你捨不得徹底刪除,就已經輸了。
所以,心在顛沛流離,人到哪裡都一樣。
逃離,只不過是寬慰自己的欲蓋彌彰。
我給他倒了一杯酒。雖然我已然明曉事情的前因後果,但因為有些陌生的緣故,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和他對話,只能客套地問候。
大杉的話同樣不多,只是靜靜地坐著喝酒,聽別人講故事。他不提及,我自然也不方便去觸碰他的傷心處。他不善言辭,偶爾聊起足球股經也總是冷場。
不過他說很喜歡這裡的氛圍,幾乎每個周末都會過來坐一會兒,我們慢慢變得熟悉起來。
上個周末是茹茹的生日,喝多了的大杉終於主動聊到了她。
「阿光,你一定想不通為什麼我要這麼做?」酒杯在大杉的手掌里打轉,他的瞳孔通過玻璃被放大。心裡裝著什麼人,眼睛里就會倒映出她的影子。
他慢悠悠地說:「當時我真的以為,我能和茹茹永遠在一起了。」
我遞給他一支煙,幫他點燃。
大杉深深吸了一口,打開了話匣子,「只是在一起之後,我才明白她到底有多想念小克。這麼多年,我和她好像親密無間,但還是隔了天南地北。其實,我也期盼過哪一天會有火花擦出,奈何時間總是無情逝流。所以有些事,真的是勉強不來吧。」
說了一段話,喝了兩杯酒,他不住地嘆氣。
大杉說:「感情里從來沒有獨善其身這種說法吧,對於她,我也做不到置身事外,只考慮我自己的感受。想想自己也真是厚顏無恥,原本竟真的想把她留在我身旁。」大杉又喝掉一杯酒,「其實不管她和誰在一起,我只是想看到她發自心底的笑容。」
可是,來到酒館這麼多次,我卻從沒有見到這個男人笑過。我知道他不是在裝腔作勢,但我覺得他很傻。
茹茹的微笑佔據了他整個青春,可在她的故事裡,他永遠只是配角。
「當我作了決定的時候,我約小克吃了一頓飯。我跟小克說,我打算和茹茹結婚。相識這麼多年,我實在是太了解他了。他膽怯,總是要到了真正失去的關頭才會幡然醒悟。我知道只要我推他一把,他一定會去找茹茹。」
這一晚,大杉喝得酩酊大醉。
他說:「茹茹希望我可以在上海遇到一個好的姑娘,畢竟,我這麼些年一直沒有談戀愛。」
我問:「你會嗎?」
他苦澀地搖頭,然後,又陷入到沉默中去。
我說:「你喝得太多了。」
他繼續搖頭,「沒有忘記過她,卻也沒有必要再刻意想念。」
這就是大杉選擇的生活方式。
一個傻子。
他以「備胎」的名義,犧牲了自己的感情,耗費自己的光陰,慷慨地將自己的幸福拱手相讓。然後,狀作瀟洒地抽身而出,卻把自己的生活虐得如此狼狽不堪。
可是,一廂情願的人其實並不被記掛,因為世上唯有愛情,是努力了也未必會有回報的。
到最後,他們有他們的恩愛一世,你只有你的孑然一身。
到了凌晨時分,大杉紅著眼睛離開。我有點不放心,就跟著走了出去,想幫他打輛車。
因為我知道那種滋味。獨自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冷風吹散酒精的氣味,一不小心,胃裡就翻江倒海,心裡就百轉千回,眼裡就熱淚潸然。
這種折磨簡直要人命。
他走得踉踉蹌蹌,月光在他的身上鋪了厚厚的一層皎潔,斜長的影子投到了十字路口,和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交織在一起。
竟然是茹茹。
她走過去緊緊擁抱他,抱得那麼用力,好像生怕他再次從她指間溜走。
我看不到大杉臉上的神情,但是他的兩隻手卻慢慢環抱住了茹茹。
在街心,他們熱切地接吻。
月光流瀉在他們身上,竟然瑩瑩發光。
我感到欣慰,轉身回到了酒館里,但是心裡卻無比充盈。
過了幾分鐘,他們倆手牽手走了進來。
茹茹臉上猶自掛著淚水,「阿光,謝謝你,我要帶大杉回重慶了,咖啡店需要老闆,不然快關門了。」
大杉走過來和我握了握手,他的眼神里滿是感激,第一次微笑著說:「你一定要再來一次重慶,我等你來。」
我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好了,我要趕你們走了,我要打烊了。」我再朝茹茹促狹地眨了眨眼睛,「今晚你們的時間是寶貴的。」
他們走後,我從留言板上撕下一張紙條,那來自於大杉。
「你非說來日方長終究會再遇良人,我偏要執迷不悟一個人長念舊情。」
只是,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愛這個東西,是一種變數。
第二天,我收到一條微信,來自於茹茹:「我愛小克是佔有和互相折磨,大杉愛我是成全和自我犧牲。我慶幸我終於找對了人。阿光,謝謝你幫我照看了他。」
我微微一笑,是啊,沒有誰的感情會一馬平川,一定會有猝不及防的傷痛和縈繞不去的哀愁,卻也一定會有不期而遇的溫暖和不離不棄的守候。
只是,美好終究會降臨。
時過境遷。
中秋前夕,茹茹說她和大杉要結婚了。她微信轉了一筆錢給我用來買機票,還說幫我訂好了當地的酒店。
我說:「你有毛病啊,幹嗎這麼見外?」
她說:「是你幫我找回了這個人,這個我應該以一生好好相待的人。你一定要來。」
茹茹依舊在機場等我。一別大半年,真的物是人非。
她講話變得輕聲輕氣的,也不再夾帶粗話髒詞,讓我感覺很不習慣。
我說:「你怎麼變得這樣了撒,還是不是條漢子?」
茹茹摸了摸肚子淺淺一笑,柔聲道:「女漢子懷孕了撒,目前胎教中,要斯文。」
我心裡一暖,不禁有點羨慕大杉。
中秋節,月滿山城。茹茹和大杉舉行了婚禮,參加的人不多,儀式簡單卻溫暖。
我沒有見到小克和他的妻子。
敬酒環節,他們倆第一個來找我,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
我受寵若驚,心裡卻也不由得意,是啊,要不是我一直不厭其煩地跟茹茹嘮叨,她恐怕也沒有來上海找大杉的勇氣。
我一飲而盡,真心祝福他們。
走出酒店,月光灑落在這座山城裡,柔和的清輝如銀色緞帶一樣傾瀉在各個角落。
我長吁一口氣,終究還是人間小團圓。真是完美。
#只是,到最後,你愛得很深很深的那個人,還在不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