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荏九說:「咱倆的關係又翻開了新的篇章?」
他踏著血一步一步踩上青石階梯向荏九走來,一身仿似被腥紅的血洗過一樣,銀白頭髮上的血珠順著髮絲滴在楚狂臉上,他也沒擦,艷紅的眼只鎖這人就的身影慢慢行來。
「奶奶,那也是妖怪嗎,」孩子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那麼突兀。孩子身邊的老者立即將小孩的嘴捂住,「噓,」她聲音顫抖,似按捺著極大的驚恐與害怕。
楚狂腳步一頓,腦海里走馬燈似的閃現過去的畫面,看不清面孔的人將他圍著,對他一身的血指指點點,帶著害怕與厭惡。
這是人之常情。
楚狂告訴自己,他現在也確實是個妖怪。可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一瞬間,楚狂竟有些不敢看荏九了。
她也會怕他嗎,會嫌他這副模樣噁心嗎?
他轉開了目光。
腳步聲踉踉蹌蹌的跑了過來,荏九扶著腰急急跑到楚狂前面,她有些站不穩,楚狂唇角一動,伸手扶住了她,荏九顯得很著急:「你傷到哪兒啦?這一身的血是你的還是妖怪的呀?」她那麼著急,像沒有看見他變紅的眼和鋒利的爪子一樣。
楚狂眼眸不自覺的一軟:「沒問題。」
荏九扶著他手臂的手掌鬆開,看見他手臂上已經被妖怪的爪子劃出了一長條口子,她連忙把他身上上上下下都摸了一遍:「你不要逞強啊,你哪裡傷得重,你和我說,我……我好像也沒什麼辦法……」
他垂頭答道:「左側腰間傷得較重,有輕微感染,不過若有時間恢復,三天即可復原。」
荏九這才看見他左側腰間那一塊黑色的制服已經不見了,黑的是他的傷口和血。
荏九眼眶一下就紅了,她伸手想去碰,在反應過來楚狂會痛之前,楚狂已經將她的手握住:「不能觸碰,會感染。」她眼淚啪啪的就落在楚狂手背上。
楚狂知道自己這時該說什麼,不用難過,傷不致命。眼淚是無用的東西,不該為此事哭泣。但是看著荏九哭得那麼傷心,像是挖了一塊她的肉一樣,像是傷口永遠好不了了一樣,她哭得跟個孩子似的,楚狂便在她的眼淚中詞窮了。
荏九好像施放了什麼異能,讓他突然變啞了,讓他突然控制不了自己了,讓他抬起手輕輕撫摸她的腦袋,然後將她的臉摁在了自己肩頭。他覺得荏九現在應該是需要他的肩膀的,而他,也是需要荏九的……
在耳朵里的人工服侍系統警報響起來之前,楚狂倏爾一轉頭,輕輕將荏九推開:「待在這兒。」言罷,他手中黑劍的光亮越發耀眼。
荏九有些不安:「你的傷口……」
「在現在這種狀況中我的身體感覺不到疼痛,應付這些非人型生物沒問題。」他囑咐荏九,「把槍拿好。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別拿槍對著他們,這些非人型生物感覺極其敏銳。」話音剛落,楚狂耳朵里的警報聲連荏九都聽到了。
突然之間,像是什麼開關被觸發了似的,數條黑影自樹林中猛的穿出,皆是方才那樣的怪物,楚狂提劍上前,身影立時便被妖怪們包圍起來。
荏九死死的將武器握住,忽而有個聲音從旁邊傳來:「你手中的武器能對它們造成巨大的傷害吧。」荏九轉頭一看,臉色蒼白的蕭婓倚著通靈井坐在另一邊,「將這武器給我一個,我們互相看著兩個方向。」
荏九搖頭:「這武器你用不了。它需要身份認……證……」語至后兩個字,荏九吃驚的看著自己的身體,在皮膚下面血管流動的地方泛出了隱隱的藍光,但也只有一瞬,藍光霎時消失了蹤影。荏九尚在愣神,忽聽頭頂有極低的嗡鳴聲輕輕作響。
她抬頭一看,只見一道幾乎讓人致盲的光線照進她的眼珠子里,將眼睛燒得刺痛不已。另一方的蕭婓也發出了同樣的悶哼。
緊接著一股奇怪的感覺襲來,荏九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麼力量拎了起來,整個人都在往上飄,她不得不重新睜開眼想看清自己在哪兒,可是這一看卻嚇了一大跳。
通靈之井在下方,白石平台也在下方,那些跪著的人有的和她一樣飄了起來,有的則還跪在地上被強光照得睜不開眼。
荏九看見楚狂還在台階上與那些妖怪爭鬥,他動作比先前更加狠戾,那些妖怪幾乎是被他一刀奪命,但是妖怪那麼多,前仆後繼似的撲向他,楚狂左邊斬了一個,右邊還有妖怪撲上來將他纏住。
荏九張了張嘴,發現自己竟然說不出話,而耳朵也聽不到聲音。
她越升越高,她看見下面的楚狂好像著急的在圍殺當中想對她說什麼,可她一點也聽不見,如同飄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里,奇怪而詭異的寂靜,荏九忽然覺得眼皮沉得厲害,她不得不閉上雙眼。
在陷入睡眠之前,她好似終於聽見楚狂的聲音,他憤怒極了的呵斥:「白季!」
然後世界一片寂靜。
荏九是被凍醒的。她睜開眼,看見自己趴在地上,嘴裡吐出的寒氣能在空氣中凝成白霧一如到了寒冷的冬日,她動了動手腳想站起來,可卻無奈的發現自己的手好像被什麼東西從背後綁住了。
她掙扎了一會兒,無果,只有放棄。目光轉到一邊,蕭婓蒼白的臉出現在她的視線了里。
「祭司……」她輕輕喚了幾聲,「祭司!蕭婓!」
旁邊的人一聲嚶嚀,睜開了眼睛。
「這是哪兒。」蕭婓一醒,立馬意識到自己陷入了困境,他掙扎著坐起身,看見旁邊還有三四個祈靈教的教徒,只是他們仍在沉睡,沒有蘇醒。
周遭的牆壁是詭異的金屬材質,荏九見過這樣的材質,那日楚狂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他的那個飛行器便是用這樣冷硬的金屬做成的:「我們好像被什麼人綁了……」
話音剛落,忽然有「嘀」的一聲傳來,十來步遠的大門忽然打開,外面冷色的光透了進來。
在那門口立著一人,白色的緊身制服將她妙曼的身材突顯無疑,她走進房間里,將手上端著的盤子放到一個金屬平台旁。然後慢慢向荏九這方走來。荏九心裡惶恐不知她要做些什麼,而旁邊的蕭婓像是呆住了似的,不敢置信的從嘴唇里吐出了兩個字:「教主……」
女子好似根本沒聽見他的話一樣,走到荏九身邊,將一個還在沉睡中的祈靈教眾抓了起來:「一號。」她聲音機械一如楚狂耳朵里的那個人工服飾系統。
她力氣好像出奇的大,將一個比她高大的男人一下就提了起來,扔到那方平台上,平台四周立即有金屬物什從下面冒了出來,將男人的四肢與脖子死死扣在平台上,女子立在平台旁:「注射程序準備,使用新9564型藥物,注射部位頸動脈,實驗開始。」機械的說完這些話,她拿著一根極細的針扎入了男子的頸邊。
簡單極了的動作,但是在注射完那一針藥劑之後,男人忽然睜開了眼,他眼睛暴突,額上青筋暴起:「啊!啊啊啊!」他痛苦的嚎叫著,身體拚命的掙扎,但四肢已經被死死的固定在了平台上,不管他怎麼掙扎,都逃不開那裡。
荏九聽這痛嚎聽得心驚,而一旁的蕭婓全然呆了,他愣愣得開口:「你在做什麼……你在做什麼……他是祈靈教的人,你在做什麼!」
男人的聲音嚎到嘶啞,他的眼睛里流出了粘稠的血液,忽然之間,只聽一聲悶響從男人身體里傳了出來。然後男子動作霎時僵硬,四肢疲軟下來。
「斥藥性引起心臟爆裂,實驗失敗。下面進行二號實驗。」
金屬平台從中間裂開一道縫,向門一樣打開,不知把平台上的男人扔去了哪兒,重新闔上之後,上面一點血跡也沒有。
女子再次走過來,荏九看著她的眼睛有些怕得發抖,二號是誰?也會變成那樣?她也會變成那樣?心裡的恐懼讓荏九拚命的往角落裡縮。在女子將蕭婓抓起來的時候,荏九已不知該做何反應。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辰衣……」
他被扔在金屬平台上,金屬的環扣從下面冒了出來,蕭婓卻反應奇怪的躲過了它們的鎖扣,他翻下平台一把揪住了女子的衣襟:「你看不見我的模樣嗎!你認不得我嗎!我尋了你十年,再見你卻要殺我!當初我答應你好好守著祈靈教,如今你卻在幹什麼!你瘋了!」
女子目光毫無感情的落在他身上,然後眼裡倏地閃過一絲紅光:「實驗品行為需要控制。」
荏九心知不對,立馬喊道:「快躲開!」
可是又能躲到哪裡去呢。
一記光束擊打在蕭婓身上,他驀地被擊出老遠,狠狠撞在另外一邊的金屬牆上。然後順著牆滑下,他嘴角的血滴答滴答慢慢落下,蕭婓還清醒著,他抬著頭望著重新向自己走來的女子。
「辰衣……你要殺我……」他說著,聲音那麼低,「我不甘心……可如果是你要我的命,如果是你……」
「她一定不是你認識的人!」荏九大喊,「她或許是那什麼服侍……什麼東西,反正,她不一定是人,你別……」
別……怎樣?
荏九愣住,別絕望嗎?可是這樣的情況,四周接已鎖死,他們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蕭婓在此被放在金屬平台上,針同樣注射在了他的頸項里,與剛才那個男人激烈掙扎的反應相比,蕭婓要沉靜許多,只是他嘴裡一直在念念有詞:「如果是你……」然後他的聲音一直沉靜了下去。
「斥藥性引起心跳停止,實驗失敗。」女子的聲音還是那麼冷漠,「進行三號實驗。」
女子踏來,拽住了荏九的手腕,
荏九瞳孔緊縮,但她不管用多大的力,都掙脫不了……
隨著冰涼的藥劑從脖子裡面注入,荏九的眼睛開始慢慢看不清楚東西,腦子裡的一切像是走馬燈一樣閃過,有楚狂的臉,有她八個姐姐,有她的父母,有陽光遍布的山寨,還有童年的她,那麼野的跑在山林間,那麼自由,自由得像風一樣,她跑得太快,心跳也那麼快,像是停不下來了似的。
荏九手指蜷緊,一股鑽心的痛走遍全身,她的世界忽然被紅色的血充滿了,有溫熱粘稠的液體從她眼裡流出。
是血吧……
荏九想,她應該和那個男人一樣吧……
疼痛慢慢平息,她的世界陷入沉沉黑暗之中,從黑暗之外好似傳來女聲冰冷的報告:「斥藥性引起心臟功能衰竭並導致腦死亡,實驗失敗……」
她……死了啊……
雨不停下著,天陰暗得毫無希望。
哭嚎聲在寂靜曠野中顯得那麼蒼涼,他睜開眼,看見的是昏暗的雲朵,雨滴落進眼裡,有些許刺痛感讓他不得不眨了眨眼,有人走過從他身邊踩過,他聽覺像是忽然變得極為靈敏似的,能分辨出那人落腳起腳之間的聲響區別。
這是哪兒,
他坐起身來,往四周張望,遍野的屍首,各種各樣的死法,有人面色青紫,有人嘴吐白沫,有人死不瞑目。
然而在屍首之上,還有一些人在翻著屍體,他們口中喚著不同的名字,掛著同樣的淚水,絕望的找過一個又一個的屍體。他身旁一具屍體的頸項處有一個小的烏黑的血點,那些記憶瞬間衝進了腦海里,他想起來了,祈靈教被奇怪的妖物攻擊,他和一些教眾被綁架進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然後他被注射了藥物,接著他死了,被辰衣……殺了。
蕭婓探手摸著自己被針扎過的頸項處,傷口摸不到,但是他卻摸到了奇怪的事情——他沒有脈搏了。
食指在頸項處摁了許久,一點顫動也沒感覺到。
他沒有脈搏了。
蕭婓以手撐地,艱難的站了起來,觸目一片荒涼,讓他只覺自己如今似在夢中。
這麼多屍體,這麼多雨,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他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動著,腦子裡什麼也沒有,也不知道去哪兒,他只是想動動,然後證明自己還活著。
「九姑娘!」
耳朵敏銳的抓到一個稍帶熟悉的聲音,他向那方看去,那方的付清慕穿著祈靈教自製的錦蘭色袍子,他眉頭緊蹙,像別的人一樣,一邊喊一邊在地上不停的翻找著:「九姑娘!」
而在他身後,跟著一身黑衣制服的短髮男人,他的目光不斷的在屍首中尋找著,但卻始終一言未發,詭異的沉默,臉色也詭異的蒼白。
忽然間,付清慕停下腳步,在一堆屍體當中抓住了一隻手:「九姑娘!」他語調微揚,還沒來得及使力,人已經被拉到一邊,楚狂動作快得出奇的將屍體下面壓著的人刨了出來,但隨即他的神色更沉了下去:「不是。」
付清慕氣惱的抓了抓頭髮:「已經找了兩天了,這麼多屍首,不知還要翻到什麼時候!你呢,你不是說那什麼東西可以感應到九姑娘在哪兒嗎,怎麼一直沒有反應啊!」
楚狂臉色更蒼白了一瞬:「死了就感應不到。」他說著這話,聲音卻綳得那麼緊,付清慕瞬間便啞言了,這裡少說也擺了數千人,沒一個活口,九姑娘怎麼可能還……但是他沒辦法把這話說出口,看了眼楚狂腰間已經潰爛得厲害的傷口,付清慕咬了咬牙,繼續向前找去。
「九姑娘……」
忽然間,付清慕頓住了腳步,他獃獃望著一個方向,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是……」
楚狂跟著他望去的方向一看,怔了一瞬,倏地立即沖向那方:「荏九在哪兒!」他停在蕭婓身前,不過十丈遠的距離,已經跑得他氣喘吁吁,額上冷汗直下,與他斬殺妖怪那天比起來,簡直辨若兩人。
蕭婓的目光靜靜的落在楚狂腰間滲出黑血的傷口上,腦子裡閃過的卻是那日辰衣將那名祈靈教眾殺掉時,教眾眼角流出來的血淚,他閉上眼努力沉下心來:「不知道。」
付清慕自楚狂身後跟來:「不是說她那日是和你一起被抓走的么!你怎會不知道!」
每一遍詢問便像是強迫讓蕭婓再一次回憶那天的畫面,辰衣的臉和她的聲音,還有她殺了他的事實:「不知道。」蕭婓隱忍道,「休要再問我……」
付清慕大怒:「這種時候不問你還能問誰!祈靈祭司怎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人!」話音未落,蕭婓眼中忽然紅光一現,楚狂眉頭一皺,付清慕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蕭婓手指微動,可在他動作之前,楚狂卻一手擒住他的手,迅速繞到他身後,將他膝蓋一頂,迫使蕭婓跪下,楚狂將他制服於地,泥水濺了蕭婓一臉。這幾個動作好似消耗了楚狂許多體力,讓他聲色更啞了幾分:「我相信閣下或許現在知道的事情還沒我們多,但有些具體情報只有你知曉,望閣下配合,否則我只好對閣下使用暴力手段,我相信這是你我都不想的。」
蕭婓在地上靜了會兒,終是點頭,楚狂鬆開了他,讓蕭婓坐了起來:「我與她被關在同一個房間,接著……」他聲音一頓,轉了下眼珠,「有人進來,將我祈靈教一人放到一個平台上,用針不知給他注射了什麼藥物,他死了,我是第二個,被針扎之後,我便什麼都記不得了。」
付清慕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倏地變得沉重,楚狂亦是更凝重的目光。
這樣的情報,對他的任務或許有幾分用,但對於荏九,這消息沒用。他還是不知道她在哪裡,還是找不到她身在的地方,如果荏九還活著,她不知會被嚇成什麼樣,想著此前好幾次在黑暗中行徑時荏九將他手臂拽得那麼緊的感覺,楚狂拳心一緊。
而如果她死了……
他鬆開拳頭,其實死亡在以前對楚狂來說並不令人恐懼,戰友的犧牲,民眾的死亡,對於戰爭時期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他已經習慣了,或說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可是荏九的死,他還沒來得及去「習慣」。
沒有誰像荏九這樣,胡攪蠻纏的一步一步纏進他的人生,也沒有哪個戰友像她一樣會因為心疼而把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一滴的好像能燒進人心裡。
楚狂腰腹間的疼痛似已麻木,但心底抽痛的感覺,從荏九消失的那一刻開始,卻從來沒有停止。
「你還活著,她也一定不會死。」他腳步不停,繼續向前找著,雨水將他渾身都澆濕透了,顯得他腳步那麼沉重,「荏九還有事沒做完,她不會這麼輕易死去。」
蕭婓聞言,卻只摸著手腕的脈搏一聲冷笑:「活著……」
忽然間,楚狂腳步一頓。他倏爾轉頭看向堆了七八人的屍體堆。他慢慢走過去,然後腳步越來越快:「在這裡!」
別人聽不到,當他耳朵里的嘀嘀聲卻那麼響亮,是鎖定到了識別器的聲音,是代表荏九還活著的聲音,他疾步跑過去,急切的將那些屍體拉開,在最裡面看見了一隻蒼白而染滿了污血的手。
楚狂幾乎是有些顫抖的將那隻手急切的握住。
指尖沒有溫度,但有細微的脈搏跳動傳來,他一直懸著的心登時落了下來,但卻開始激動的跳個不停,已全然不受他控制了。他手腳並用的將壓住她的屍體都推開,將荏九從裡面拔了出來,她一臉污穢身體冷得僵硬,那一身衣服已經被污血染得看不清顏色了。
但這是荏九,楚狂在她頸項處摸了摸,有脈搏,沒有腫塊或殘留物,他翻開荏九的眼皮想查看她的眼白,卻聽見一聲輕哼。楚狂忙鬆了手,看荏九緩緩轉醒。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楚狂緊張得喉頭髮澀,他知道,荏九有極大的概率會留下後遺症,她可能會生病,會聾會啞,內臟或大腦會出現某些問題。
「楚狂……」她輕輕開口,眼神渙散,聲音極啞,「我好像……死了……」
楚狂眸光微動,帶著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他將她抱了起來,動作那麼輕,然後把她摁進自己的懷裡:「沒有,你還活著。」他說著,聲音堅定而顫抖,不知是在告訴荏九,還是在告訴他自己,「你還活著。」
他抱得那麼緊就像怕荏九跑了似的。
「還好……」她說,「要是我死了,你該怎麼辦。你就……回不去了。」
耳邊荏九的呼吸細微而勻長,竟是又昏睡過去。
楚狂的手臂收緊,像要將她勒進自己胸腔里一樣,像要將她收到自己身體里保護起來一樣:「沒關係的……那些,都沒關係。」
重要的,是你啊……
付清慕從楚狂身後走來,他拿手指戳了戳荏九的肩:「活著嗎?」感覺荏九身體是軟的,與他這兩天翻的屍體大有不同,付清慕給了自己答案:「活著。」於是他又戳了兩下荏九的背脊,「活得怎麼樣啊?」
楚狂將他的手打開,目帶警告瞥了他一眼。付清慕悻悻然的收回了手:「我就摸摸骨嘛,沒別的意思。」
楚狂將荏九打橫抱起,轉身便走:「一切還沒定論,不要隨意碰她。」
付清慕摸著鼻子道:「剛才對人家祈靈祭司可不是這樣,一巴掌就把人拍到地上了……」
楚狂側頭看了付清慕一眼:「沒有誰,可以和荏九相比。」言罷,他轉身離開,付清慕看著他腰間潰爛的傷口摸了摸下巴:「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待九姑娘醒了就該發生點什麼了吧,我可實在不想年紀輕輕的就被你們逼著成親……」
荏九再醒來的時候是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面。
她覺得今日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出奇的亮,亮得扎眼,讓她不得不眯眼適應了很久,才敢完全把眼睛睜開,而睜開后她才發現,原來窗戶是沒有打開的。她坐起身來,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奇怪,她想自己應該是睡了很久,照理說在這樣長的睡眠之後,不應該都會有疲憊的感覺么,可為什麼她卻覺得周身輕鬆極了。像是洗了個個舒服的澡,把身上的筋骨都打開了。
她耳朵動了動,聽見外面有人路過,她腦子裡竟然很清晰的勾勒出了外面的場景,她這是住在二樓,外面是條小巷子,有個賣糖葫蘆的從下面走過,他的左腳有點跛。
這些聲音勾勒的畫面下意識的就被她收納進腦海里。
荏九自己都被嚇到了。
恍然間想起之前被捉去那個奇怪地方被人扎了奇怪一針的事,荏九忽的反應過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卻發現她的指甲長長了,尖利的嚇人,她在被子上輕輕一劃,棉布床單便被拉出了一道口子。
她腦子裡驚得一片空白。待終於有點意識鑽進腦袋裡,她立即翻身下床,連鞋都沒穿徑直跑到梳妝台邊,慌亂的將銅鏡翻找出來,但她一時卻不敢拿它照自己的臉。
在做了不知多少心裡準備之後,荏九終是用銅鏡照出了自己的面容,看見了現在的……她?
一張蒼白的臉,沒有血色的嘴唇,滿頭的銀髮,她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病人,一張臉上毫無生機,然而便是這樣的一張臉,卻襯了一雙鮮紅的眼瞳,像是要從眼睛里滴出出來一樣。
荏九手一松,銅鏡「哐啷」一聲落在地上。
是和那些非人型生物一樣的眼睛……荏九垂頭看自己的手,和它們一樣的爪子……
她不敢置信的後退了兩步。
「啊……」她想說話,卻發現自己的喉嚨發不出聲音。她一怔,更加努力的想說話,但是不管她怎麼拚命的用力,喉嚨里應該發出聲音的地方就像被人割掉了一樣,讓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含糊的聲音。
荏九摸著自己的嗓子,鋒利的指甲卻一個沒注意花到了她的脖子,但顯然,她的皮肉還沒有變得像那些怪物一樣刀槍不入,那還是人類的皮膚登時便被指甲劃破,混著之前還沒落痂的傷口,顯得可怖嚇人。
她這是在做夢吧。
荏九不相信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她跌跌撞撞的跑出房門。
她一定是在做夢,不然就是幻覺,她得回到現實中去,她還有那麼多事沒完成,她要走那麼多路……
她從二樓的樓梯上跌跌撞撞的跑下去。這裡是個客棧,大堂里不少人都在吃飯,小二在桌子之間忙來忙去,但在荏九下樓的這一瞬大家都驚呆了,怔怔的看著她。
荏九也怔怔的看著他們,她腥紅的瞳孔里清晰的將他們的表情都收納其中。
他們在恐懼害怕,他們在想,這是個什麼怪物,這是哪裡來的妖怪!
她不是妖怪……
荏九倏地轉開頭,她不敢與他們對視,她不敢再呆在這裡,她垂頭往外跑,一上大街迎面撞上一個大嬸,大神被荏九撞得退了三步翻身便倒在了地上:「哎喲,哎喲我說這是誰家的姑娘啊!力氣這麼大!」大嬸扶著腰躺在地上大喊,但在看見荏九面容的時候卻驀地止住了聲音。
周圍人好奇的目光投了過來。
街上一靜,然後有奇怪的氣氛流轉開來,荏九能感覺到他們在看她,她耳朵里漸漸飄進了極細的聲音:「這是哪裡來的妖怪啊?」
「是得了什麼病吧!」
「哎喲,可別被她惹上。」
嫌惡,厭棄。所有的情緒她都那麼清晰的接受到了。
她不想在這裡呆下去,頭一埋,衝出人群便跑了出去,身後好似隱約聽見有人在喊:「九姑娘!」但是她沒辦法停下來,她不是怪物,不想那樣被人看待。
一路不停地跑,出了城門,直至城郊樹林四周沒了人聲,她才敢停下腳步,這麼長的距離,她跑下來卻一點也不覺得累,連大氣也沒喘一口,她走到溪邊,從清澈溪水的倒映中有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臉。
那雙腥紅得眼卻在方才那一路疾馳中變得更加興奮的鮮艷起來。
她頹然坐於溪邊,抱住膝蓋,將頭埋在膝蓋里。
她到底……是怎麼了。
付清慕回到客棧的時候正巧遇見荏九撞開人群跑出去,他本來想去追的,但見荏九跑出了他施展輕功也追不上的速度,只好抱著買來的燒雞默默的回了房,大堂里大家都在議論著剛才看見的「妖怪」付清慕聽的只淡淡瞥了他們一眼,並未擲一言,關於這種話,他已經聽得太多了。
走到門口,楚狂正端著一碗不知名的銀色的水往荏九房裡去,付清慕攔住他:「九姑娘方才跑出去了。」
楚狂聞言一怔,將托盤塞到付清慕懷裡:「好好看著。」他竟然連階梯也沒走,徑直從走廊一頭的窗戶里跳了出去,外面一陣驚呼,想是他把下面路過的人嚇得不輕。
荏九的氣息不之前好捕捉多了,她的體溫比周圍的所有東西都高,所以依靠空氣中殘留的熱量信息,連定位都不用開,他便找到了獨自坐在河邊的荏九。
楚狂在堤岸上看見了她單薄的背影,她抱著膝蓋,埋著頭,好似沮喪極了。
他緩步走下,坐在荏九身邊。
荏九頭也沒抬就道:「莫名其妙的,隔老遠就知道你在往這邊來找我了。」
楚狂靜靜道:「你現在身體還沒好完全,不適合出來。就貴星球的認知程度來說,常人暫時沒有能力接受這種形態的你。」
荏九默了許久,微微側過頭看他:「那你的星球呢,桑塔蘭星?他們可以接受嗎?」
楚狂默了一會兒,搖頭:「他們出台了一條法令,禁止向人體注射非人型生物同化藥物。以前被注射過同化藥劑的,甚至是參與過戰勝非人型生物戰爭的,都已經成了戰爭遺留問題,尚不被大家接受。」
荏九輕聲問:「你也是?」
楚狂點頭。
荏九不由的想到那天晚上的楚狂,腥紅的眼,銀白的頭髮,她現在倒算是和他一樣了。
她默默的往楚狂那邊挪了一點,讓肩膀挨著他的手臂,楚狂只看了她一眼,卻並未開口制止:「我阿爹以前說,自己倒霉的時候,看著別人和自己一樣倒霉,心裡就能稍稍有些安慰了。」
「很榮幸能成為你的安慰。」
「我今天覺得他這話有點不對。」荏九道,「知道你以前和我現在處境一樣,我卻好想說,對不起啊,在那時我沒能陪著你。」
楚狂眸光一動,像是被溪水揉碎的陽光映進了眼底投射入心房似的,不可抑制的讓他胸腔里暖成一片。
「那些,已經沒關係了。」
荏九靠著他的肩膀,慢慢把自己身體的重量都放了上去,倚著楚狂,就像倚著能保護自己的大樹一樣。然後她把腦袋放在楚狂的肩膀上。
耳朵里聽著溪水與鳥鳴,微風拂過發間,陽光暖了一身。荏九忽然間全忘了方才的惶然不安以及對自己的厭棄:「楚狂。」荏九忽然道,「你是不是會神奇的法術啊。」
「嗯?」
「算了,你大概是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會這種法術吧。」
楚狂轉頭看她,卻見荏九的頭髮已漸漸變黑,她手上的指甲也慢慢變得和平時一樣的。楚狂靜靜道:「看來你是屬於情緒變化型的轉換。」
荏九愣神:「什麼?」楚狂挑了她的幾縷頭髮給她看,然後看著她已經變回漆黑的眼瞳道,「被注射同化藥物之後,有極大概率是死亡,少量人生存下來,並獲得與非人型生物一樣的力量,但可以在人與同化人之間轉換,而又極少概率會完全變味非人型生物,他們會完全喪失理智,攻擊性極強。多半會被當場處決。」
荏九立時搶過自己的頭髮細細的看,發現當真變得和之前一樣了,她連忙爬到小溪邊,在清澈的溪水裡看見了自己之前的模樣,登時喜上心頭:「這還可以隨便轉換啊!這麼厲害!」
「嗯,根據每個人特性不同,自身轉換的方式也不一樣,有人是通過自身意念有意識的轉換,而有人就像你一樣,是無意識的,根據情緒的變化而轉換,這一切都需要控制訓練,咱們之後可以慢慢來調整你的身體狀態。」
荏九撓頭:「那這樣說來,被打了這個針,其實也並不是全無好處?」
楚狂臉色微沉:「如果活下來,對自身來說,當然是比之前要好,但死亡概率過高,同化人身份如何鑒定都成了問題,在星際法律上,進行同化藥物實驗是被明令禁止,且適用於刑事最高處罰的。」他一頓,「目前看來,你已經涉足與事件當中,成為了直接關係人,所以我認為我的任務你應該有知情權,而我的情報也理當和你共享。」
荏九眨巴著眼看他:「也就是說,咱們正式的成為了一條繩上的蚱蜢,咱倆的關係又翻開了新的篇章?」
「可以這麼理解。」
荏九咧嘴笑:「其實我只要知道這麼多就夠了。」
「不,你得知道把你變成這樣的,到底是什麼人。」
「你還記得在白蛇腹中看見的我的記憶嗎,」
荏九點頭。
「在那之後,我被旭日艦隊的醫療隊救回,自願參加旭日艦隊,並從那時開始接受軍事訓練。這些我都與你說過。但是,在接受訓練之前,與我一起被招選入隊的人都必須接受戰後心理重建。因為戰爭對當時還是少年的我們來說,已經造成了巨大的心裡創傷,許多人幾近崩潰。」楚狂的聲音毫無感情,半分也沒有回憶起當時場景時,親歷者應有的任何情緒。但越是這樣,越發讓荏九心裡覺得難受。
「當時我的主治醫生名叫白季。他是整個艦隊醫療的總負責人。我與另外四人一同接受心理康復療程。但是在心理康復療程之後,我們五人分別接受了不同的同化藥劑注射實驗。」
荏九一呆,「可你不是說……你們那裡也是不允許的啊……」
「和平時期是命令禁止的,可是戰爭時期,以勝利為絕對優先準則。所以,可以說同化人屬於戰爭的遺留物。」
「那……為什麼不肯接受你們呢?」荏九不由開口道,「既然讓你們變成這樣,既然利用你們贏得了勝利,那你們就該成為英雄啊,怎麼會不被接受呢……」荏九想到自己方才走過的那一路,人們奇怪害怕的眼神真是足夠讓她受的了,而楚狂卻從那麼早開始就接受了這些目光嗎,自己冒著生命危險付出后換回來的,卻是猜忌……
「對於有異與自己的同類懷揣好奇和懷疑是人之常情。」
荏九覺得至四個字從楚狂嘴裡吐出來的頻率太高了。好像他總是能站在最理智的角度看待所有問題,理解所有人的情緒,但他卻從沒站在過自己的角度為自己的情緒考量哪怕一點……
可荏九還沒來得及將自己心裡的想法說出,楚狂便道:「這些其實都不重要,我接下來要與你講的,請你盡量記住,因為很可能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會與你的生命相關。」
這話一出,荏九哪還敢含糊,死亡的滋味她算是嘗過一次,再也不想嘗第二次了。她也不靠著楚狂了,立馬正襟危坐,豎著耳朵聽。
「我成了第一個同化人,接著實驗大規模實施,在第四次非人型生物入侵之後所產生的孤兒幾乎都被注射了同化藥劑,死亡的人不計其數。可也因為同化人的參戰,漸漸改變了森龍星系與非人型生物的戰爭態勢,戰爭取得勝利。於是同化人的問題接踵而來。在非人型生物已經不是主要矛盾的時候,是人類卻擁有非人型生物力量的同化人成了眾矢之的。同化藥劑的研究被勒令停止,聯盟嚴格控制同化人的數量,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目的進行同化人實驗。
「但與此同時,遠離森龍星系主星的星系外圍,旭日艦隊與非人型生物的戰爭還在繼續,同化人的存在,對於戰爭勝利來說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司令死守聯盟指令,確定不再進行同化實驗。而醫療隊的主負責人,也是我曾經的導師,白季,他不甘心看士兵枉死戰場,一直致力於同化藥劑的研究,意圖在提高存活率的同時能使同化人獲得更大的力量。他不肯放棄自己的研究成果,拒絕遵守司令與聯盟的禁令,帶著他的醫療隊,離開了旭日艦隊。去向……」
楚狂微頓:「他已離開十年有餘,直到三月之前,一直去向不明。但現在,已經很清楚了。」
荏九從楚狂開始說同化人時便一直摸著自己的脖子,聽他將話說完,荏九才愣愣道:「是……到了這兒?他是用我們在做實驗?」荏九不由想到那日的冰冷的金屬房間和那方又寬又大的平台,扣住她手腳的鎖,一切皆是那人令人心惶惶的恐懼,還有那第一個被捉上平台慘死的人,她氣氛的握緊了拳頭,眼底的腥紅隱隱泛出:「為了他的研究,為了什麼勝利,自己先殺了這麼多人,這就是對的?」
「聯盟與司令的考量正是如此。」楚狂輕輕捉住荏九的手,將她握緊的拳頭掰開,她手指上的指甲鋒利,已經她掌心挖出了血。把她帶到溪邊,楚狂一邊將她手上的鮮血洗去,一邊道,「我此次接受的任務,正是有軍士偵測到另一星系空間或有同化人實驗活動,但所發回信息零散卻前來探看的軍士無一生還。所以司令命我前來查看。而飛行器卻在穿過大氣層的時候出了點意外,所以我被迫降落於你山寨之後。後面的事,你都知道。」
荏九默了許久:「那個欽差……他也是你口中說的白季指使的?毀了我的寨子的命令也是他?還有我的姐姐們……」
提及此事,兩人間的氣氛更加沉凝。
「按常理推論,是他沒錯。」楚狂道,「白季不想讓森龍星系的人發現他的行蹤,而且,他既然能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吩咐官府的大小官員做事,想來起勢力已根植貴國行政職能之中。」楚狂微微轉頭看了荏九一眼,「他現在恐怕是時時鎖定我的行蹤,而我也會越來越靠近他所在的地方,然後將其制服,帶回旭日艦隊領罪。此後與我同行必定會有更多危險。」
「我現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嗎?」荏九看著自己的手,她失去了家和家人,自己也變成了這副奇怪的模樣。她頓了頓,輕聲道,「若還有,就只剩下你了。」
她的過去現在只有楚狂一個人知道,她這些對別人無法說的秘密楚狂也全部清楚,這感覺,就像在這世上,他已經是她唯一可以在乎可以依賴的人了。
但最後,如果這些事都結束,楚狂終究還是會回去的。
楚狂靜默。
荏九抽回手,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咱們回去吧。在這外邊都得坐冷了。」
走回客棧的路上,荏九在周遭人的目光下心情還是不能平靜,頭髮愁得全白了,一雙腥紅的眼不管怎麼眨都變不成黑色,她垂著頭,像犯人一樣在路上走著,走到哪兒前面的人讓到哪兒,荏九苦笑:「倒像是什麼大官出行似的,不用開道,光自身氣場就讓人退避三舍了。」
楚狂瞥了她耷拉著的腦袋一眼,默不作聲的將她的手牽住。他今日沒戴手套,掌心的溫度一下便從皮膚穿了過來。他一句話也沒說,只靜靜的領先她半步,走在她身前,替她擋去不少奇怪的目光。
安靜而溫柔,沉默而強大。楚狂就像一個無聲的盾牌,從初遇到現在已經這樣護了她無數次。
荏九看著自己與他相握的手,失神的走著。待到周遭忽而安靜了一些,荏九才發現,竟是這般不知不覺走回了客棧的房間。
楚狂先前熬的那碗葯被付清慕放在桌上,此時已經涼了,他打算再拿去熱一熱,正要放開荏九,卻被荏九猛的拽緊:「我有沒有很正式的和你說過,我喜歡你?」
楚狂一怔,開始理性的回憶起過往來。可「正式」的定義有點含糊,他打算問問荏九,荏九卻沒給他開口的機會道:「不管有沒有,我現在很正式的告訴你。」她緊緊盯著楚狂的眼睛:
「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我想成為你的女人。我想擁抱你,親吻你,佔有你的所有,觸碰你身上每一寸皮膚。」
荏九倏地上前一步,一時氣勢竟逼得一級軍官想撤退逃跑。可楚狂的腳好像被盯住了,他動不了,眼睜睜的看著荏九驀地踮起腳尖,一口咬在他的嘴上,然後……
沒有然後了。
這也是荏九所了解的男女之間在不脫衣服的前提下,所能達到的「親密」的極限了。
荏九抬頭看他:「你允許我把你推倒扒衣服強了么?」
這理直氣壯的一個問題把楚狂問傻了。
他……該允許嗎?
「那我就當你默許了。」荏九說著,一爪子伸向楚狂的衣領,楚狂立時反應過來,意圖護住自己的衣服,此時房門突然被推開,付清慕拿著兩根糖葫蘆邁步進來:「九姑娘,聽說你回來啦,我給你買了糖葫……」
付清慕僵住,糖葫蘆掉在地上。
「葫……糊塗的窮道士哎我!」付清慕一巴掌拍在自己臉上,「對不住對不住,我幫你們看門去。」
「回來。」楚狂守住自己的衣襟,終於逃出荏九的掌控範圍之內,他端了桌上的葯就往外走,跟跑似的,「你守著她,我去熱一熱葯。」
房門被很很摔上,付清慕撿起地上兩串糖葫蘆扔掉,打量了還在愣神的荏九幾眼:「還吃嗎?」
荏九轉頭看他,目帶凶光:「你進來前不知道先敲敲門聽聽動靜嗎……」
付清慕快哭了:「如果真知道有這動靜,我絕對往你們屋裡吹那什麼葯,我幹嘛跟自己的未來過不去。」
荏九惆悵的往床上一坐,鬱悶極了的皺著眉頭:「沒有土匪甲給我出主意,我覺得我拿不下他。」
付清慕眼珠子一轉:「九姑娘,我來幫你吧。」
「嗯?」
「九姑娘你可別小看窮道士,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混跡江湖這麼多年,為了騙血喝,道士我都還是有點經驗的。」
楚狂熱了葯回來,尚在門外便聽見屋子裡的付清慕在給荏九嘀咕,「……就這幾點啊,記住了沒,」他推門進去,淡淡看了付清慕一眼,「什麼記住了沒,」
付清慕笑道,「這不是見九姑娘虛弱得緊嗎,我在給她交代這幾日要注意些什麼。」他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隔壁屋的祭司蕭斐還躺著呢,我去看看他,你們慢慢聊。」
門扉闔上,楚狂將葯端給荏九,「葯好了,現在喝,別待會兒又涼了。」
荏九接過碗一看,葯黑黝黝的湯水映出她的臉:「我現在的身體還能喝這種葯么?」
「沒問題,我已經試過了。」
一句簡短的話卻讓荏九心底一暖,明明之前楚狂對他們這裡的食物還怕得退避三舍,現在為了她卻可以先嘗試喝葯了嗎,這是不是說明,在楚狂的心裡,不管他們的「戰鬥值」有多麼懸殊,她的生命和他的生命已經開始慢慢對等起來了呢。
荏九笑著想將碗中的葯一飲而盡,但送到嘴邊時卻恍然記起了付清慕剛才交代的話。她舔了舔嘴唇道:「那個,我手抬不起來,你能喂我葯嗎?」
楚狂目光沉靜:「你的葯碗已經端在嘴邊了。」他起身靠近荏九的腦袋,「不過你如果需要我代勞也可以。」他端過荏九的碗,然後一爪子掐住她的下顎,手指一用力,捏開她的嘴,一碗葯「咕咚咕咚」的給荏九灌了進去。楚狂收了碗,轉身要出門。
荏九險些沒被嗆死,她伸手拽住楚狂腰間的皮帶,喘了幾口大氣:「你……你就這樣喂完我了?」
楚狂皺眉:「這葯雖然是調養身體的,但不能多喝。」
誰要多喝啊!
荏九氣道:「你不該是拿勺子一口一口慢慢喂我嗎!」
楚狂繼續皺眉:「這葯很苦,會讓人產生不愉快感,你真要我做這種沒有效率又折磨人的事情嗎?」
荏九揉了揉額頭:「喂……我說你之前到底有沒有聽見我對你表白說我喜歡你啊。」
楚狂身型一頓,他扭過頭去:「聽見了。」很清楚。
荏九現在只覺得無可奈何極了,哪注意得了楚狂這細微的情緒變化,她繼續道,「那你覺得你現在用這樣的態度對待我合適嗎?」
楚狂腦袋扭過去了很久,最終無奈的一嘆:「沒想到你這麼喜歡吃藥,好吧,只有今天這一次,再給你熬一碗。」言罷,在荏九僵直的身形中,他淡然平靜的走出了荏九的房間。
付清慕在他離開之後再次登場。
「你……你都聽見了吧。」荏九道,「楚狂這個人簡直遲鈍得喪心病狂。」
看著一臉頹敗的荏九,付清慕摸了摸下巴:「遲鈍冷漠的人之前我也遇見過不少,唔,大概是你的自我感情還沒向他傳達得清楚明白,又或者你的暗示不夠明顯,更甚者大概是你的誘惑力不夠,你得勾引他,得更誘惑一點。」
荏九一琢磨:「先把我自己扒光暖好被窩么?」
付清慕眼睛一亮:「好主意!」
荏九作勢便要脫衣服,付清慕忙遮住眼睛往外退:「讓我先走!姑娘讓我先走啊!」
楚狂再端著葯進來,看見荏九已經好好躺在床上了,他將葯放在桌上,過去看了荏九一眼,但見她閉著眼睛像是在睡覺,一邊光著的肩膀露了出來,楚狂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將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她的肩頭,但當他一轉眼,那被子又落下去了一點,楚狂又將它拉上來。而這次卻還沒等他轉眼,便見被子里的手將剛拉上去的被角又扯了下去。
楚狂道:「目前還不確定你的身體是否還會感染該星球病毒,所以請盡量保持體溫。」他又給她好好拉了上去,囑咐,「睡覺被子要蓋好。」
荏九幾乎想掀被子衝出來把他直接撲到在床。她雖沒做得這麼直接,但也還是從被子里伸出手將楚狂拽住:「楚狂。」
「嗯?」
「我喜歡你。」
楚狂一默,接著輕聲嘆息:「知道了。」
「我真的喜歡你。」
「嗯,先躺一會兒吧。」
「我想和你一起躺。」
楚狂再次僵住,他使了個技巧,輕鬆抽出被荏九抓住的手,往後退了一步:「你……」不想聽他再開口說什麼拒絕的話了似的,荏九驀地掀開被子,一下便撲到楚狂的身上。
她光溜溜的身子,在已是秋天的涼意中荏九的皮膚起了一些雞皮疙瘩,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好似有什麼東西在她胸腔里點了一把火,把她的血液都燒得沸騰起來了。
她緊緊抱著楚狂,身體貼著他外面略顯堅硬的衣服,荏九臉紅成一片,她其實很不好意思,但咬牙一想,豁出去了,她手臂死死的將楚狂抱住:「我喜歡你!所以就算以後你要離開,我也希望我能擁有過你!」她道,「你抱抱我吧。」
楚狂站著沒動。
荏九也沒敢動,但在長久的沉默當中,荏九卻覺得越來越冷,越來越冷,最後冷得身體都開始發抖了。
楚狂卻倏地伸手攬住了她的腰。荏九心頭重燃希望,但楚狂卻一用力,竟將她扛上肩頭,然後將她扔到床上,裹上被子。
荏九在被子中怔忪的看他,楚狂卻轉了頭,一言未發,逃一般匆匆離去。
這是……什麼情況……
付清慕輕輕敲門:「九姑娘?」
荏九已穿好了衣裳坐在桌子邊,正望著窗外發獃,她隨口應了一聲:「進來吧。」
付清慕從斜里打量荏九的臉,卻看不真切她的表情,付清慕輕咳一聲,還沒開口,荏九倏爾問道:「楚狂當真有疾嗎……」
付清慕嘴角一動:「其實,我覺得約莫是九姑娘你還稍欠一點風情,他那樣的人一看便是平時硬朗慣了的,理當喜歡些自己身上沒有的氣質,比如說溫婉動人,柔情似水之類的,九姑娘你大概是太直接了。」
荏九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我不會。」
付清慕一默,在荏九身邊坐下:「如果不嫌棄的話,九姑娘今晚可與窮道士我去一個地方。」
「哪兒?」
付清慕眯眼輕笑:「當是你從未踏足過的地方。」
是夜,門扉輕響,荏九開門一看一身富貴裝扮的付清慕咧嘴笑著倚在門邊,道:「我本還在愁怎麼騙過楚兄的眼睛帶你出去呢,不過沒想他今晚竟然沒回來,咱們就可以直接殺出去了。」
荏九一愣:「他去哪兒了?」
「不知,聽店小二說,好似從下午出去就沒回來。」
荏九呆住。付清慕拽了她的手便往外走:「以楚兄那身本事是斷不會出什麼差錯的,你別擔心,今晚就好好學本事就成。」
走出客棧外面,一個身著黑披風的人正站在客棧門口,頭上戴著寬大的帽子,幾乎擋住了他的臉,荏九好奇的打量了他許久:「蕭斐?」
黑衣人點了點頭,付清慕笑道:「咱們現在不是在靠近江州城的小鎮里么,離祈靈教已經好遠了,他是要去找他在這裡安排的線人,和咱們去的地方一樣,做不同的事。」
荏九點了點頭,一邊走一邊問道:「你被打了那個針,身體還好嗎?」
蕭斐轉頭看她,黑色的眼眸再正常不過但他帽子里藏的頭髮卻隱隱透出些銀白的顏色。荏九眨巴著眼看他:「你怎麼……」
「楚狂說我情況有些特殊。」他淡淡道,「只是現在無論何種情況,皆不比大局勢要緊。祈靈教的事不能落下。」
倒是個真負責的祭司,只是想到那日在那金屬房間里的事,荏九不禁有點黯然:「那個……那天見到的那個女子……」
「那不是我認識的人。」蕭斐截斷荏九的話,像是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了似的,疾步走開。
行至目的地,荏九看了眼眼前紅燈籠高高照的花樓,有一瞬的默然,門口姑娘將一個四五十的老爺送出來,揮舞著的紗巾揚出的脂粉味濃得幾乎讓荏九打噴嚏。荏九嘴角抽了抽:「你說的學本事的地方……就這兒?」
付清慕一笑:「自然,這些姑娘都是靠這門手藝吃飯的,自然得跟著他們學。」
這話也有點道理,荏九心道反正今天什麼事都做過了,也不差這一件兩件的,當即她擼了袖子便往裡面走:「來,讓我看看她們的本事!」
付清慕忙將她拽住:「你一身女子打扮,哪能從正門進去,來來,這兒,跟著祭司走!」
繞過花樓的正門,是一條僻靜的小巷子,從背後看,這花樓倒是幽靜極了。
蕭斐輕立門口,敲了三下門,頓了一下又敲了兩聲。裡面應聲開門,打著燈籠的小廝一見來人,立即躬身行了個禮,將他們迎了進去。付清慕在旁邊碰了碰荏九:「瞅見了沒,祈靈教的勢力,這情報網當真是遍布天下呢,哪兒都有自己的人。」
荏九卻看著蕭斐的背影沉默,他布了這麼多局,花了那麼多力氣去尋一人,而在那金屬房間里,那人卻想殺了他,真不知當時他閉上眼的那一刻,心底想的是什麼。
小廝領著三人入了一間隱蔽的屋子,不一會兒有另一名小廝入門來,躬身道:「祭司大人,玉兒姐目前在應付江州幾名高官,暫時脫不了身,還請祭司稍等片刻。」
蕭斐點了點頭:「讓她多了解一下江州的情況,接下來我會去江州。另外……」他指了指荏九與付清慕,「先帶他們四處看看。這二位有任何要求,皆不得推諉。」
小廝俯首稱是,恭恭敬敬的領著付清慕與荏九出門。
付清慕笑道:「窮道士我寒酸了半輩子,這倒是頭一次有這種待遇,跟著九姑娘走,果然是奇遇不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