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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零落玉精神 下

  百囀千聲隨意移,山花紅紫樹高低。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


  晚膳后,將宋代歐陽修的這首《畫眉鳥》一氣寫了五篇,孫清揚仍然覺得心口悶得慌。


  還沒寫完,自己就覺得目不忍睹,心亂成一團麻,字就寫的輕浮無力,像是蛇行。


  以往,有什麼心煩氣燥的事,寫著寫著,就會慢慢平靜下來。


  扯掉已經寫好的大字,孫清揚深吸一口氣,重新鋪紙研墨,提筆凝神,運氣於腕,落筆、揮毫、收筆。


  這一次,勉強可以看得過去。


  「長孫殿下。」


  隨著杜若的驚呼,朱瞻基已經進了碧雲閣的小書房。


  璇璣急忙進來替朱瞻基看座,搬椅子時手都是顫的,長孫殿下的臉色太嚇人了。


  從聽到孫清揚在壽安宮裡罰跪,甚至差點下詔獄的消息,朱瞻基的心情就很差。


  孫清揚曲膝向他問安時,發現自己手腕內側蹭了些墨,就把袖口往下拉了拉。


  朱瞻基擺了擺手,璇璣看看了孫清揚,見她點點頭,方才退了出去。


  朱瞻基沒有說話,孫清揚抬眼看他的臉色,難怪璇璣剛才看起來一臉擔憂,朱哥哥的眼睛中的冰冷之意,可以做冰鎮梅子湯了,不過,即使冰寒,也依舊明亮地像裝了繁星滿天的夜空。


  他不笑,孫清揚偏就笑嬉嬉地問他,「朱哥哥,誰惹著你了?」


  朱瞻基還是不說話,走到門口吩附了外面候著的璇璣一句什麼,走到桌前看孫清揚寫的字。


  有些瞭然地問她,「今天是不是把妹妹嚇壞了?」


  朱瞻基自己都沒有發覺,從進到屋裡看見孫清揚開始,他眼裡的冰寒就一點點消融了。


  孫清揚臉上的笑意沒蓋過心裡的膽怯,泫淚欲滴,卻又仰著臉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掩飾地說:「沒有,賢妃娘娘和姨母來的及時,只是跪的久了些,所以只能坐著寫字,你看這字寫的橫撇豎揦都走了形,怨不得母親總說站如松坐如鐘,果然這姿勢稍有不對,字上就顯出來了。」


  看著眼前這個小人兒的倔強神情,朱瞻基心裡無來由的一疼。


  正要說話,璇璣敲門進來,端著一盆溫水,裡面浸著毛巾。


  朱瞻基指了指,「放這就行了。」


  璇璣點點頭,放下盆子,欠身施禮退了出去。


  朱瞻基從盆里將水浸過,溫溫的毛巾拿起來,擰了水,走到孫清揚跟前,拉出她藏在袖裡的手腕,細細把上面的墨漬擦掉。


  八歲的孫清揚,還有些嬰兒肥,長張蘋果臉不說,胳膊、手指還如同脆生生的藕節,一按一個小窩。


  長的真是可愛,小胳膊小手都很可愛。


  朱瞻基望著孫清揚在燈光映襯下略帶透明的皮膚,像看小動物一般的稀奇,衝口而出,「妹妹你長的真好看。」


  他修長有力的手指抓著孫清揚的手腕,像發高燒似的熱度,燙地灼人。


  孫清揚的臉瞬間真成了紅蘋果,火燒雲似的臉滾燙,她用力縮回手,白了朱瞻基一眼,擰過身子,埋著頭不看他。


  朱瞻基自知方才有些失儀,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這樣用溫水把墨漬擦掉,手就不會涼。你平日里,也不要用涼水,我聽母妃說你們女孩身子嬌貴,若是因大暑天貪涼吃冰,會肚子疼呢。」


  他的眼睛落在孫清揚白玉似的小巧耳垂上,露出溫情。


  雖說十三歲多的朱瞻基,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不過因為太子妃怕他早曉情事,會傷了身子,並沒有像其他世家子弟的母親,早早給兒子安排通房丫頭,所以此時他對孫清揚的感情,清澈透明,如同山泉一般沒有雜質。


  因為說不出那裡不對勁,又覺得不好意思,孫清揚也想岔開話題,卻不想聽見朱瞻基說出這麼一句來,不由「噗」地笑出聲來,「朱哥哥從那兒撿了一句半句就亂說一氣。」


  朱瞻基有些奇怪,「怎麼,不是這樣嗎?」


  有回看見玬桂和瑞香兩個搶冰鎮西瓜吃,他明明聽見母妃這麼說的。


  孫清揚正想和他說,突然想起杜若說女孩子們不能貪涼吃冰是指來葵水時,自己年紀尚小,還沒有來葵水,而且,這個話題根本不適合和朱瞻基交流,平日兩人再親密,朱哥哥畢竟不是女孩子。


  本來已經恢復正常的臉色,又再次變紅了。


  看見孫清揚突然又羞紅的臉,朱瞻基更覺得奇怪,不知道自己那說錯了,但也知道不應再追問下去,就拿起孫清揚放在桌上的毛筆說:「我給妹妹寫兩個字。」


  孫清揚忙說:「我給朱哥哥研墨,免得萬一沾上墨漬,把你的衣袖污了。我練字時,都要另換衣服呢。」


  看著她穿著青煙色罩衫,撩起衣袖的樣子,朱瞻基笑道:「難怪妹妹和平時穿的不同,這是你的『練功服』啊!」


  不理朱瞻基的調笑,孫清揚研了一大硯墨,得意地說:「你可得把這些墨全寫完了,免得浪費了這麼好的墨。」


  孫清揚用的是上好徽墨,色澤黑潤、堅而有光、入紙不暈等特點,而且隨著那墨一點點研開,墨香淺淺淡淡地飄散開來。


  看見孫清揚邊對水,邊研墨,手法熟練的樣子,朱瞻基贊道:「看不出妹妹還研得一手好墨,想來平日里也是做熟的。」


  「那當然,你以為我是五體不勤的嬌小姐嗎?大多時候寫字畫畫,我都是自己研墨的,杜若她們在身邊服侍,反倒不易心靜。母親說過,研墨的時候少量兌水,輕輕研,不能心急,夠一次書寫的量即可,過夜的宿墨容易變質,發臭,結了塊,下回用不成還不好清洗研台。」


  看她得意的樣子,朱瞻基看了看墨,「嗯,不錯,你研出的這墨細膩,均勻,想來應是好用的。不過研這麼多,故意的吧?」


  孫清揚瞪圓眼睛,一片純真地說:「我平日寫字,比這墨還要多些呢,難不成朱哥哥你真是只打算寫兩個字?」


  朱瞻基的兩個字本就是指一些的意思,知道孫清揚是故意這麼說,笑了笑,站在書案前凝神片刻,隨即提起筆飽蘸濃墨,一揮而就。


  溪橋一樹玉精神,香色中間集大成。


  宣紙上的字風雅有神,遒勁有力,望之有凌霜傲雪之態,開金斷石之風。


  字寫完,墨用盡。


  孫清揚還是第一次見朱瞻基寫字,本來以為他年紀不過比自己大五歲,又要習文又要練武,又經常在宮中聽皇上、太子與大臣們商討政務國事,殫精竭慮少有空時,於書法恐難有深厚造詣,可今天看見朱瞻基寫的這幾個字,她知道自己想錯了。


  家裡的幾個哥哥,也是自幼習字不輟,但這一看就能看出功底上的差距,縱是她見過幾個當世大才子的字,也和世人一般道他們書法上乘,可就是那些人,和朱哥哥比起來,也還差了幾分筋骨和氣勢。


  天然的王者之氣,揮斥八極。


  孫清揚又是驚喜,又是讚歎。


  她和朱瞻基相處日久,就越發現他的優點,單這一手字,就絕非一般王孫貴胄憑家世能夠獲得。


  年紀輕輕,能夠文成武就,雖然在學習的資源上,他比別人更得天獨厚,可是在天時地利之外,他也必然付出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努力。


  何況,他寫「溪橋一樹玉精神,香色中間集大成」,這是南宋詩人葉茵詠梅的詩句,也是為了勸慰自己不要在意今日所受的委屈,要如同梅花,經冰雪之後更加傲然美麗。


  心裡除開油然而生的敬佩和欣賞,還有一份濃濃的感動。


  因為有了欣賞,她今天看朱瞻基就特別順眼,就連他只是穿著普通之極的玄裳,提筆寫字時,低頭之間看不見他英俊面孔,銳利雙眼,仍然還是覺得引人注目,而且不是因為人少,自然只能看到他的注目,而是那種千萬人間,也能一眼看見他,強烈地,讓人無法呼吸的注目。


  「平日里人家誇朱哥哥文能匡扶社稷、武能安邦定國,我還以為因為你是皇長孫,別人都奉承著說的話,原來竟是真的。朱哥哥你真是曠世奇才啊!」孫清揚忍不住脫口讚歎。


  看到孫清揚眼神中透露出來欣賞和崇拜,朱瞻心中很是受用,他緩緩地放下筆,收回手,看著孫清揚。


  燈光映照下,孫清揚的好看有著讓人驚心的瑰麗,此刻,她那雙黑白分明,如長水秋波般的雙眸,正含著笑,含著讚歎瞅著他。


  朱瞻基扭頭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如珠如璧,如玉生輝,活潑潑地鮮亮著。


  朱瞻基不由伸過手去,輕觸孫清揚的臉頰,真軟,真滑。


  孫清揚閃身避開,警惕地看著他,剛才的欣賞和讚歎一掃而空,眉宇間甚至有些譏諷之意,「原以為朱哥哥字如其人,沒想到竟是如此孟浪輕浮之人。」


  朱瞻基把手中的蚊子遞到她的眼皮底下,愕然道:「你說什麼呀,有個蚊子在你臉上,我怕它吸你血,所以捏了下來。」


  看著他手上猶自掙扎的蚊子,孫清揚狐疑,但是,應該不會這麼巧吧,他想摸自己的臉,正好就有隻蚊子…….


  只得訕訕地道歉,「我還以為,還以為.……錯怪你了,朱哥哥。」


  一臉懊惱、羞愧,她就不該誤會朱哥哥的。


  朱瞻基輕吁一口氣,好險,幸好有隻蚊子飛過,自己可以捏了來救急。


  也難怪小清揚不高興,自己小時候也最討厭別人揪臉摸臉了。


  至於她說孟浪、輕浮,嗯,肯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進屋就想說的話,「妹妹你放心,我會保護你的,現在是蚊子,等我長大了,今日你受的種種委屈,我都會幫你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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