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經冬知暖意 下
朱瞻基回到太子府的時候,已近黃昏,天空好像要飄雪了,陰沉沉地,烏雲壓頂。
刺骨的冷風透過門縫鑽進來,在羅漢榻上倚著軟枕看書的孫清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四下看了看,門窗關得嚴嚴的,連燭火都沒紋絲不動,便鬆了口氣,將手中的書合上。
窗子忽地被風刮開,發出嘎吱嘎吱刺耳的響聲。
因為她看書時不喜歡被打擾,杜若和福米就在外間做針線,孫清揚也不叫她們,自己起身將窗戶關好,眼角瞥到窗外迴廊邊有個人影閃過,心頭一緊:「誰在外面?」
靜了片刻,孫清揚正欲叫人,玄色的身影從桂花樹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一個男子低啞的聲音響起,「妹妹,是我。」
幾個月不見,朱瞻基像是長高了許多,原來清脆略帶童稚的聲音變得低沉,略帶沙啞,像是有風箱在他的胸腔回鳴,說不出的好聽。
見朱瞻基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似是百感交集,複雜得看不懂,孫清揚不解地摸摸自己的臉,「朱哥哥,我臉上有髒東西嗎?」
「噢。沒,嗯,這裡有一個米粒。」朱瞻基先是否認,又改口,手輕輕地觸到孫清揚的臉頰。
如此真實地站在自己的面前,蘋果臉熱熱地,紅撲撲地,看上去很是溫暖,就像她是從夏天裡走來的一樣。
「朱哥哥,你快進來吧,起風了,好冷。」孫清揚縮了縮脖子。只開窗這一會兒功夫,她就覺得好冷,朱哥哥也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幫她拿掉臉上米粒時,觸到皮膚的手指冰涼。
朱瞻基翻窗進屋,關上了窗。
外間的杜若像是聽見了什麼動靜,揚聲問,「小姐,你在喊我嗎?」
朱瞻基沖孫清揚搖搖手指,孫清揚回答杜若,「沒有,我在念書呢,你別進來擾我。」
朱瞻基忽然將孫清揚擁在懷裡,緊緊地抱了一下,才鬆開。看到孫清揚有些不悅的眼神,他訕訕解釋,「我在大漠時,沙場上刀劍無眼,有時,旁邊人的血會濺在臉上,剛才還說著話的人下一刻就沒有呼吸。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回來,要好好抱抱你。」
沒別的意思,就是抱一下,感覺還活著,還能呼吸,還能說話,還可以擁抱。
而不是像皇爺爺和權娘娘,陰陽相隔,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所以回府後,他見過母妃,就到碧雲閣來了,看到窗前她小小的身影,又不急著見了,就站在院里的桂花樹下,看著那剪影在燈下,一頁頁的翻著書。
她的世界,沒有他在,好像也蠻平和自在的。
而他的世界,有她在了,就要多一分美,多一分歡喜。
每天都想見到她,每天都想聽她說話的聲音。
經過奧雲塔娜的事情,朱瞻基似乎對男女之間的區別有了認識,就像奧雲塔娜向他的告白: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他也想對孫清揚說。
但他知道肯定不能說,會嚇著她,或者是氣得她小臉漲紅,再也不理自己了。
她還太小,什麼時候,她才能長到自己這麼大啊!
朱瞻基這會兒的心情,就是小小少年,有些煩惱。
孫清揚不明白朱瞻基為什麼會在生死的瞬間想到自己,但她知道這是朱哥哥和她很親近的意思,就決定原諒他不顧男女之別的擁抱。
雖然原諒了,但她還是一臉嫌棄地說:「你身上那麼涼,把寒氣都傳給我了。」
「所以才抱了一下,要不然,會把你骨頭抱斷的。讓我看看,妹妹長高了,也瘦了。」站在燈下,朱瞻基仔細打量孫清揚。
抽了條,有點小少女的模樣,笑嘻嘻的樣子很甜,但清冷的眉目卻像一朵冬日裡欺霜傲雪的梅花。
長得更好看了。
「你也長高了,長瘦了。」說完,孫清揚又正色對朱瞻基說:「朱哥哥,你以後不可以這樣子站在屋子外嚇人,也不可以這樣翻窗進我我屋子裡還不許我讓丫鬟進來,這樣是不對的。」
朱瞻基愣了愣,「剛才嚇著妹妹了?」
孫清揚點點頭,「嗯,正好又颳風,有點害怕。雖然一家人不用太拘禮,但你這個時辰到這裡來,也不妥當,若是讓有心的人看到了,又要中傷我了!」
從朱瞻壑那天說明惠郡主她們謠傳她有個青梅竹馬小郎君的事,孫清揚雖然面上裝作無所謂,心裡卻還是有些介意,從那天開始,即使和朱瞻壑再見面,旁邊一定要有丫鬟侯著,再不肯單獨相處,免得又被有心人編了話,亂傳一氣。
今日雖然依著朱瞻基沒有讓杜若她們進來,但她卻覺得這樣不好。
大家都長大了,不該像以前一樣,熟不拘禮。
朱瞻基臉沉了沉,「誰中傷你?胡說什麼了?」
孫清揚搖搖頭,「也沒什麼,夫子也說過,男女七歲不同席啊,現在朱哥哥長大啦,不合到我屋裡來。」
朱瞻基不以為然,「別說席,就是榻,我們也沒一起坐過。自己家人,在一個屋裡呆著有什麼關係,況且杜若她們就在外面,我們說這麼一晌話,她們那有聽不見的,不過因為聽到是我的聲音,所以不進來罷了。妹妹你別擔心,我自有分寸。」
孫清揚一跺腳,「反正,以後你不許這麼鬼鬼祟祟的,不許支開我的丫頭。」
朱瞻基看著孫清揚,彎彎眼睛笑著,好脾氣地說:「行,都依你!不過,今個你得依我一件事。」
「什麼事?」
「陪我下棋。」
朱瞻基一次也沒和孫清揚下過棋,他甚至不知道孫清揚會下棋,但他進來時,瞥見了孫清揚剛才看的書是一本棋譜。
和她下棋,不知道誰勝誰負?
一時玩心大起,非要扯著孫清揚答應他的要求。
聽到朱瞻基這個要求,孫清揚沒有立刻答應,臨來前,母親曾經告誡她,奕道暗含權術,自古以來與帝王之術息息相關,一個人棋下得好,人們往往會認為他擅於謀略,攻於心計,而忽略了棋品即人品,去真實地了解一個人。
對於孫清揚這種最初下棋是母親要磨她性子,結果因為天份頗高,她又是真心喜愛,以致棋藝突飛猛進,但對她來講,下棋就和爬樹一樣,是好玩的東西,一牽扯到那麼大的內容,聽聽都頭疼,所以來京師以後,除開在自己屋裡看棋譜擺棋子玩,沒讓任何人知道她會下棋的事情。
剛才也沒想著把那本棋譜藏起來,結果,被朱哥哥發現了。
孫清揚有些懊惱。
「你答應和我下棋,我決不會告訴別人你會下棋的事。」朱瞻基想起府里沒人知道孫清揚會下棋的事,想她不願答應自己肯定是怕被人知道了,就信誓旦旦地保證。
孫清揚的懊惱更多是她雖然在棋上有些天份,但她不過是個女孩子,主要的對弈者就是自家的父親,提高太有限了,但朱瞻基是六藝皆精,因此,她根本不會是他的對手。
要是敗的太慘,豈不是很難看?
見孫清揚猶豫,朱瞻基微微一笑,帶著哄小孩似的縱容:「讓你執黑可好?」。
孫清揚好勝心起,「不行,猜子吧。」
竟然還沒下棋就讓她執黑,言下之意,是斷定自己會輸的很慘吧。
揚聲叫杜若拿雲子來。
杜若抱著兩罐雲子和一張棋盤格進來,見到朱瞻基絲毫沒有驚奇,想是剛才在外面已經聽出他的聲音。
將雲子放在羅漢榻的小几上,朱瞻基笑著示意孫清揚開始。
杜若又拿了熱茶進來,給他們倆一人倒了一盅。
孫清揚隨手抓了幾粒白子,看了一眼皇長孫。
朱瞻基端起茶低頭喝了一口,眼皮都不抬地說:「單。」
孫清揚伸開讓他看,「是雙數呢。」她拿起黑子,往棋盤上花繁葉茂了一個。
執黑者先行,這是圍棋的規矩。
下了幾步,孫清揚就拿起一顆雲子,將落未落地研究。
朱瞻基的棋風,既硬且辣,該詭詐處有陰狠,該圓融時,又很是韜光養晦,她不是對手。
但她又不甘心輸得太慘,一直在負隅頑抗。
可惜棋力相差太遠,朱瞻基還在步步緊逼,殺了個人仰馬翻后,幾個回合后,棋盤上余的黑子就所剩無幾。
望著棋盤,朱瞻基低笑道:「還不罷手?」
孫清揚伸手攪亂棋局,「朱哥哥這樣的棋藝就該和大學士們去琢磨如何更勝一籌,拿我一個小女子開什麼心?」
「妹妹其實下得很好,我不騙你。只是你的實戰經驗太少,所以一謂照著棋譜擺局,就容易被人識破,將你的計劃破壞掉,並不是你下得不好,等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我未必能夠下得贏你。」
知道朱瞻基是安慰自己,孫清揚看看棋盤上的殘局,「片甲不留了還說我下得好啊,朱哥哥直坐安慰人。好了,棋也下完了,天色已晚,你這回可該回去了吧?」
一聽讓他回去,朱瞻基想到又要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感覺,臉上不由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悲愴之色。
即使再怎麼說笑,那生死之間一線相隔地壓抑、恐懼感,還是揮之不去。
看見他的表情,孫清揚大吃一驚,「怎麼了,朱哥哥?」
朱瞻基紅著眼看著她,「權娘娘歿了!」
他倒不是對權賢妃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看見一向威風凜凜的皇爺爺竟然會哭得像個孩子,對生死無常有了新的認識。
再一次地感受到上天視萬物,不過如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