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眾木愛芳春 中
路過長寧宮,孫清揚先前居住之地,朱瞻基頓了頓腳步。
許是被這一行人的腳步驚動,梁下鳥雀撲騰著向天空飛去,朱瞻基踱步進去,見花圃里有人正在澆水,上百株垂絲海棠開著,宛如雲霞。架上的紫藤葉子蔓蔓青青,爬滿了一牆,從肅立給他請安起身的宮人中走過,穿過花徑,朱瞻基在花樹底下站立。
他的肩上落了幾片落花,剛剛伸手拂掉,忽地聽到一聲微弱的嘆息。
極輕極細,卻端端落在了他的耳朵里。
「誰?」朱瞻基抬眼望去,只來得及捕捉到一片閃過的衣角。
他一時恍惚,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那是孫清揚穿過的衣裙,記得也是一個春天,她在樹下彈琴,他吹蕭相合,偶然相視一笑,宛若天上人間。
朝廷諸事頻頻,他到後宮里的時間並不多,而宮務繁雜,加之孫清揚更多的心思都放在兒女身上,對他有時顧及不暇,兩人難得能夠單獨相對,把酒談心,朱瞻基有點懷念那些只屬於他倆的日子。
待他離開,何嘉瑜才從角落裡走出來,默默望著關上的大門,眼底晦暗不明。
朱瞻基再次過來,就聽到了婉轉動人的旋律從琴弦上溢出,清澈的聲音中帶著些快樂,猶如花樹底下少女的嬌笑,活潑動人,聽著淙淙錚錚,丁丁當當的,好像有個人正朝他走過來,沒等他去抓住,又笑著躲閃開。
細心靜聽,那弦上如歌其韻揚揚悠悠,儼若行雲流水,琴音渺渺裊裊,繞樑三日,不絕如縷。
那琴聲在有些寥落冷清的長寧宮裡,聽起來格外引人入勝。朱瞻基四處尋找,始終找不到彈琴之人。他回到前院,卻見已經打著花苞的槐樹上掛著一條錦帕,正在隨風而動。
他取下錦帕,上面縷縷幽香,彷彿能夠看見一個美麗的女子在樹下彈琴,忽然聽到人的腳步,驚惶離開,倉促間掉了錦帕。
錦帕的右下角,綉著一枝海棠花,惟妙惟肖。
不久之後,又有人傳,說是長寧宮裡半夜會傳出女子歌聲,縹緲虛無,如思如慕,有人說是皇后懷舊,夜裡去了長寧宮——
朱瞻基偶然問起,孫清揚卻一臉愕然,還沒答話,就被太子和三公主打鬧的嘻笑聲引開了注意力。
何嘉瑜對此一直沉默不語。
某個快要月圓的夜裡,她來到長寧宮裡,披散長發,身著一襲白衣,在月光下輕舞。
長寧宮留守的宮人,如同往日一般,被她叫人送了飲食,昏昏睡去,到了夜裡,整個長寧宮,就像是她的府邸。
她本來就姿色出眾,這樣的打扮少了平日的艷麗,多了些清姿麗容,尤其是皎潔的月光將她整個人襯的風骨出塵,恍若天人。
她嘴裡哼著曲調,細微而纏綿,於迴旋轉身間,眼角一瞥,發現長寧宮的大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隙。
像是突然受了驚,來不及逃開,她腳踩在舞裙上,頓時踉蹌著向後倒去。
沒有想象中落地的感覺,她被拉進一個溫暖懷抱,暗自深吸一口氣,她仰面抬眼看到一雙鋒芒畢露的眼睛。
似乎受到驚嚇,何嘉瑜眼眸泛起水光,如同含了霧氣,一雙妙目似能說盡萬語千言。她輕輕掙脫開,向後退了一步,俯身跪拜:「臣妾拜見皇上。」
朱瞻基再次靠近,伸出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低聲問:「為何要到長寧宮裡頭來?」
「臣妾喜歡這裡的海棠,每到春天如雲似霞,尤其是在月夜裡,清冷的空氣里可以聞見絲絲甜香,睡不著的時候,臣妾就常來這裡,先前皇後娘娘在此住著時,臣妾就常來看。」何嘉瑜說完,垂下眼。
感覺到朱瞻基將她扶起,她再度抬眼,迎上朱瞻基深邃的目光,心中惶惶,卻強作鎮定。
在月光下綻放一個美麗的笑容。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同那些年輕的妃子相比,已經帶著滄桑,但在月光之下,細紋卻看不清,反倒比那些個青澀的妃嬪們,多一股風情。
這風情夾雜在清麗,是男人很難抵制的誘惑。
即使,這個人是君王,見慣了六宮佳麗,也難免被她一時吸引。
聞見她身上如蘭似麝的幽香,朱瞻基有些恍惚。
他輕聲說:「既然惠妃喜歡,以後,你就住在長寧宮吧。」
雖然沒有封為貴妃,但何嘉瑜搬進長寧宮,卻像一個暗示,戳著了一些人的心。
焦甜甜到孫清揚跟前嚼舌頭,說惠妃僭越,竟然不經允許到長寧宮裡頭去。
孫清揚淡淡道:「那園子多年沒有住人,本宮平日里常說可惜了好風景,如今惠妃住著,倒不辜負。她自小就愛海棠,為人又是『穠麗最宜新著雨,嬌饒全在欲開時』,她住進去,與那海棠也算相得益彰。皇上允了的,不就和本宮允了一樣?」
焦甜甜訕訕,又說了一些閑話,方才借故離去。
見孫清揚望著窗外出神,燕枝開解她道,「皇後娘娘,想來是您這兩年對皇上多有怠慢,所以他才會去寵幸惠妃。」
孫清揚轉頭輕笑道:「這後宮裡頭,不是這個得寵,就是那個得寵,惠妃得寵,至少知道分寸,比那骨頭輕的要好。況且,這麼些年,惠妃雖然一直無出,卻也謹慎自持,她住那長寧宮,也好。」
「可是賢妃她們——」
「趙姐姐性子懦弱,本宮正是因為惜她曾經救過太子,更不能讓她去坐貴妃之位,那個位子,誰坐上去,都會成為眾矢之的,本宮就是從貴妃之位上來的,深知艱難。貴妃離后位只有一步之遙,所以下面的人都鬥雞眼似地盯著,又不像皇后輕易不會被廢,坐上去了時時如履薄冰。淑妃一早看的明白,叫本宮不用考慮她,她好當個逍遙散人。其他也就是麗妃能夠與惠妃一決高下,焦昭儀她們,除非突蒙聖寵,不然沒什麼機會。這些年,皇上遲遲不肯立貴妃,就是怕宮裡頭的平衡打破,風波再起。」
皇上的意思不明朗,皇后又樂見其成,宮裡頭的人,就看著麗妃和惠妃兩個使勁。
搬進長寧宮,何嘉瑜只覺得如同做夢一般,彷彿她還在月光下跳那場華而不實的舞。她沒想到這招兵行險棋竟然被皇上接受了,榮華富貴垂手可得。
不久之前她的祖父過世,何家漸漸敗落,她在宮裡頭得不到什麼助力,往來人事幾乎全部崩塌,耳目盡失,心裡正在惶急,想不到如今不過短短一年多,她竟已經住進了長寧宮,受盡寵愛。
世事無常大概說的就是這樣吧。她看著銅鏡里的人,銀紅色的貴妃華服,珠釵環繞,姿容越發艷麗,神采飛揚,不由滿意地露出笑容。
笑容還未收盡,就聽見身後宮女來報:「王公公來了。」
何嘉瑜屏退左右,王瑾畢恭畢敬地走進來,低聲道:「惠妃娘娘,錦衣衛那邊……」
他話還沒有說完,門外突然傳出喧嘩,何嘉瑜站起身,便見麗妃袁璦薇迎面走進來。
王瑾已經閃身進了裡間,袁璦薇唇邊揚起笑意:「惠妃真是姿色過人,到了如今的歲數,還能再得皇上賞識,不知道什麼時候得空,也好指點妹妹一二?」
何嘉瑜卻一改平日的飛揚,微微低頭輕笑,「不敢,袁妹妹麗色天成,宮裡頭誰人不知你得皇上歡心,這麼些年,一直聖眷不斷,姐姐要和你學才是。」
袁璦薇眉眼一挑,眼神甚是犀利:「你有什麼不敢,在長寧宮裡裝成皇后昔日的樣子,不就是為了能夠蒙皇上愛憐嗎?」她突然冷笑一聲,聲音帶著寒意,「你當皇上真相信你是為著那些個海棠,才去的長寧宮嘛?皇上不過是想試試你的心性,偏你竟然輕狂地搬了進來。」
她瞧著滿屋精緻,輕蔑地笑道:「等皇上想過來了,只怕這長寧宮,你未必能夠住久,抓緊時間享受這些個好日子吧。」
何嘉瑜低頭垂目,一派溫婉,擺出逆來順受的樣子,袁璦薇揚了揚眉,輕聲笑道:「姐姐也不必緊張,說不定你真有這個福氣,能夠長居呢。這麼多年的好姐妹,你得了這樣的好處,我自然要來給你道一聲賀,只不過……」
她頓了頓,何嘉瑜心裡一突,就聽到袁璦薇低聲道:「我聽聞姐姐在打聽一個人,這幾日王公公頻繁打聽錦衣衛的事,想來因為姐姐的祖父過世,消息不像從前靈通,姐姐挂念的那個人,突然沒了音訊,所以著急吧?」
看到何嘉瑜驚訝的神情,袁璦薇笑容愈加燦爛,「你讓王公公查的人,可是叫馬明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