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青冥猶契闊 下
「清揚,我恐怕要失約了。」黑暗裡,朱瞻基忽然輕聲道。
孫清揚知道,他是指曾經答應過她,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誓言。
她的手握緊他的,在黑暗裡無聲地笑道,帶著凄涼,帶著心酸。她說的很慢,卻字字如珠落盤一樣的清晰、堅定,「朱哥哥,你該知道,如果你失約了,清揚會傷心的,所以,無論如何,請你堅持下去,陪著我。不然,我會怕黑的。那樣的日子,我一個人,走不了。」
她往他的懷裡縮一縮,摟著他的脖頸,貼著他的臉頰。
朱瞻基輕咳了片刻,方道:「你別怪我。」
孫清揚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不,若你就這麼走了,我會怪你、怨你一生一世。欽天監都說了,只要衝了喜,你就會好起來的,等明個,我就安排郭美人給你侍寢。」
進宮幾日,郭美人應該已經熟悉了宮規,知道侍寢的要領了。
朱瞻基反握住她的手,「那些話,怎麼能信?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我能得清揚,亦無撼。我累了,撐不下去了,你就讓我先走吧,百年之後,我們仍然可以再聚。」
孫清揚負氣道:「你如果硬要丟下我,那我就隨你去。」
朱瞻基笑了起來,「怎麼還像個孩子?你是個母親,瑾英、祁鎮他們都還小,你得代我照顧他們,不能任性。」
孫清揚伏在他的胸前,淚如雨下,「你明明答應過的,你明明答應過我,要走在後面的,為何要失約……」
她的手從他的眉眼劃過,雖然只有月光,看不分明,但這張臉,早已刻在她的心裡,他並非她見過的最英俊男子,卻是她心裡舉世無雙、獨一無二之人。
他濃黑英挺的眉宇,總透著軒昂和飛揚;他緊閉的嘴唇,即使在生氣的時候,也帶著優雅的弧度;他從鬢角到鼻尖,從額頭到下巴,甚至嘴角的一點紋路,都令她如此著迷。
尤其是那雙眼睛。
深邃的眼睛,像含著星光,璀璨、幽深。又像含著雪水,冰涼,冷峻。而每每對上她,卻總是笑意盈盈。
他有沒有駁過她?好像沒有,即使最無理的要求,他也會滿足。
他總是說:「清揚,我令你失去自由,就算傾盡大明之物力,也無法補償。」
他說自己是他的知己,他何嘗不是她的,這世間,最懂她,最明白她的人,就是他。
他如果去了,黃泉路上沒有她的陪伴,會不會冷?
他如果去了,餘生沒有他的笑容,會不會儘是冰雪?
孫清揚泣不成聲。
朱瞻基抱著她,手臂微微用了一些力。這是他最心愛的女子,他們認識幾乎有一生那麼長了,他多想能夠陪著她長長久久走下去,吟詩作畫,喝酒對茶,斗蛐蛐,打雙陸……他和她,猶如左右手一般的親切、熟悉,雖然不像少年時那樣心動心悸,卻有著現世安穩的妥帖。
他們曾約定,到白髮蒼蒼,也要相攜相伴。
可惜,天不假年,他到底,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了。
靜謐之中,只有她的哭泣聲時斷時續,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生怕深夜的涼風吹到她,染上半絲涼意。
只要一息尚存,他總要護她周全。
*
儲秀宮的麗景軒後殿,郭愛正在沐浴,四周以層層絲緞隔開。她剛自木桶中起身,立即有宮女提著浴巾與衣物上前打理。絲緞外隱約可見躬身等待的內侍。
那是一會兒要將她帶往乾清宮侍寢之人。
郭愛在銅鏡前坐下,宮女上前挽起她烏墨如雲的秀髮,另有人捧過散發著裊裊熱氣與香氣的琉璃小碗。
她一飲而盡。
真香啊!
香氣隨著她的呼吸飄散,沿著她白皙的脖頸和秀髮繞過,加之沐浴后的熱氣,瞬間在室里氤氳,在宮燈照耀下,她被熱水蒸過的粉紅臉頰及水光瑩然的雙眸,顯出幾分朦朧與不真實,縹緲如同仙子。
「今晚月清風朗,美人如此清淡雅緻,又是如此香郁盈人,必能蓋過這宮裡頭的百花之美,得皇上恩寵。」為她梳頭的宮女,看著她姣好的容顏讚歎道。
郭愛抬眸看了看鏡中人,眉眼間掩藏了什麼,張唇想說什麼,卻又停住,最後只幽幽嘆氣。
如果可以,她多想這張嬌美的容顏,只為一人所有,藏在深閨人未識。
一時無語。殿外有風順著窗框的縫隙吹了進來,絲帛飄飛,撩起她鬢邊長發,略微吹散了圍繞在她身周濃郁的香氣。
「莫少言,你會想我嗎?」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在心裡問那個影子。
沒有回答。她記得離開鳳陽的那一日,她如此問他,他目光低垂,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久久地投向院里掛滿的大紅燈籠、絲帶和福袋,看著身穿綵衣的宮娥與內侍穿梭來往,良久,方道了一句:「宮裡頭錦衣玉食,繁華似春,卻獨少了一份熱鬧與自在,你好自珍重,不要再為鳳陽的一切掛心。只要你好,就行了。」
不要再為鳳陽的一切掛心,也包括他嗎?
和他見那一面,是她以死相逼,求父母讓他進府,以兄長之名,見的最後一面。
與他的初識,是上元燈節的偶遇,他一身白衣,仰頭站在一棵祈福樹下,丰神俊朗,令日月無光。
而她,吟的一首詩句,令他的目光投向了她,只是一眼,就讓彼此的心融化交纏。他們一見鍾情。
他停下欲走的腳步,與她一起仰望那掛滿福袋與絲帶的祈福樹,直到夜深人散。他們才揉著酸疼的脖子,對視一眼,他點頭為禮,她羞澀回首。
就這麼一回首間,她眼波流轉,瞟過他時微微一笑,燦若星星,瞬間照亮彼此的世界,情根深種。
提親、定親,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卻沒想到,到了最後關頭,被橫刀一截,各分東西。
而如今,她是深宮裡的美人,他與她,終究走了不同的路,再無交集。
郭愛擲下眉筆,看著鏡中的人潸然淚下,喃喃道:「君在長江頭,妾在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一江水。」
宮女只道她懷念家人,勸慰道:「美人,皇上那邊過來的人等著呢,您別哭花了臉,還得重新梳妝。哭多了,會不漂亮,您看宮裡頭的那些個貴人們,哪個不是笑意盈盈?」
半晌,郭愛收了淚,讓宮女為她換個粉紅色的絲綢外袍,在外面裹上狐裘,走了出去,對內侍說:「有勞公公們,這就動身吧。」
*
走進殿門,待宮女掀開帳幔,郭愛就瞧見床榻之上那抹明黃色的身影。
並不像別人說的那般,病入膏肓。那身影映在重重燈火之下更顯華貴,數十名宮女、內侍小心地伺候在兩側,眾星拱月般將他圍在當中,面容雖然有些憔悴,蒼白,卻依然是俊逸挺拔,卓爾不群。
只是,這年紀,已經和她的爹爹相仿了,再英俊,也不過是個大叔。
這世間,最有權有勢的英俊大叔。
郭愛跪了下去,三拜九叩,山呼萬歲。
朱瞻基聞到郭愛進來的香氣,精神為之一振。
他看著那個嬌小的身軀,有些恍惚。
這個人,真能夠像欽天監說的那般,令他病厄消散嗎?
想到昨個夜裡孫清揚的哭泣,他有一絲盼望。
如果是真的,自己也許就能夠同她白頭到老了。
站在床榻前的內侍,見皇上久久不語,輕咳了一聲道:「郭美人抬起頭來,讓皇上看看。」
郭愛緩緩抬起了頭,微微側臉,她知道這個角度的自己最為動人,皮膚白皙,烏髮如墨,尤其是眼睛,好像倒映了秋水的天空一樣,看起來十分靈動。
而她的人,在大紅的宮燈之下顯得楚楚可憐,一如她呼吸間的幽香,悠悠地吐著芬芳。
果然,她在皇上的眼裡,瞧見了一抹驚艷之色。
富有四海,見慣美人的皇上,也會為她而驚艷。
郭愛雖有才女之名,但畢竟年紀小,見皇上如此,本有些慌張的心慢慢定了下來,嘴角含笑,露出一抹羞怯。
朱瞻基的眼神卻有些惘然。
這樣的一雙剪水雙眸,帶著一些慌張,帶著一絲羞怯,他分明見過。
就是大婚之夜,宮燈掩飾之下,胡善祥的眼睛。
他只是為這雙眼睛驚訝,並非因郭愛的容貌驚艷。
他抬了抬手,「平身吧,走過來讓朕看看。你這身香味……」
等郭愛走近,朱瞻基越發覺得神清氣爽,他微愣,目光審視地看向郭愛的臉上。
郭愛目光微閃,面上卻微笑依舊,嬌聲道:「臣妾……臣妾自幼愛食花草,久而久之,周身便有了這香味。」微微一頓,她嬌怯怯地抬起自己的手臂,任衣袖滑落肘間,「皇上不信,聞聞這味道,可是帶著些夜來香的味道?」
這說辭,是貴妃教她的,這作派,是貴妃身邊的曾嬤嬤訓練了她三日才學會的。
貴妃說,皇上聽了、見了,必定龍顏大悅。
果然,她看見皇上不由自主地俯頭輕嗅,臉上綻笑:「還真是,有股夜來香的味道,還夾雜著茉莉、青草的氣息……還有,你身上有百花的味道啊。」
這樣一個美人出現,朱瞻基有些相信欽天監的話了,若不是他命不該絕,怎麼會有吃了花草周身有香氣的人出現?
這香氣,光是聞一聞,他的神智,就清醒了許多。
機靈的內侍早已跪下,「恭喜皇上,賀喜皇上,皇上是真龍天子,九五之尊,得上天庇佑,您這一病,就派了郭美人這樣的神仙人兒來侍候您,皇上的龍體康健,指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