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死亦長相思 下
太后聽了,卻沒有露出愕然之色,片刻後方道:「這事哀家早就知道,哀家還在私下見過那孩子,眉清目秀的,和祁鎮倒有幾分相像。哀家明白,皇上是怕太早接她們母子進宮來,有人生出不軌之心,令他們兄弟鬩牆,反倒不好。如今二皇子也大了,是該接進宮裡,和夫子學些道理。」
朱瞻基聽后欣然道:「母后能夠明白朕的一片心意,最好不過,吳賢妃從前雖是王府的罪臣女眷,不該納入後宮,但如今卻是名正言順的賢妃,還望母后厚待她們母子,讓祁鈺他日成為祁鎮的肱骨良臣。」
太後點頭道:「他們是兄弟,自當如此。母后還記得,皇上當年立太子時,曾訓誡他『孝事君親,友於兄弟。親賢愛民,居由仁義。毋怠毋驕,茂隆萬世』哀家心裡還道,他並無兄弟,何來此說?原來皇上早就瞞著哀家將他們母子養在宮外了。哀家知道那吳賢妃曾是皇后的丫鬟,你不讓她進宮,是怕哀家會抬著吳氏,去壓皇后吧?」
朱瞻基一聽,這就仍然有怪責他的意思在了,忙道:「朕怎麼會如此揣測母后?實在是這宮裡頭沒有個太平的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祁鈺在宮裡頭長大,聽了不該聽的話,為人所用,成了與祁鎮爭位的棋子。如今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們兄弟各有天地,等懂事的時候,名分大統已定,再不會有人去攛掇他們兄弟。」
見太后沉默不語,朱瞻基又道:「母后,在政事上面,有您在朕不煩心,只是您為人方正,太守規矩,有時不免疏於人情,而清揚為人外嚴內松,心裡最是和善,這於政事,怕流於婦人之仁。朕如今去了,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您對她的猜忌。朕知道您對清揚的態度,也是出於對後宮平衡的考慮,怕她一枝獨大,孫家得志猖狂,出現外戚把持朝政之事,就連您對她幼時的愛護,也是六分真心,四分利用。」
看到太后陰晴不定的面色,朱瞻基繼續道:「清揚是那種極聰慧也極敏感的人,她其實一直都知道您在真心疼愛她的時候,也一直都在利用她,知道她不過是您手下的一枚棋子,如果當年,她不能為您所用,就會成為棄子,她明知道您對她的愛護,更多是出於權謀,也仍然用了十分的心來對您,為您對她的態度傷神,連您把祁鎮奪了養在身邊也都輕易原諒。母后,兒子如今去了,只盼您莫要辜負了她對您的一片孺慕之心。」
太后臉有薄怒,「在皇上的心裡,哀家就是如此精於算計,處處為難你那心上人的惡毒母后嗎?」
朱瞻基苦笑道:「母後知道,朕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希望朕大行之後,你們兩人能以祁鎮為念,輔助他治理好大明。在母后的心裡,一直認為清揚步步為營,以退為進,就是為了處心積慮的登上皇后之位,但朕卻知道清揚並非如此,她不戀權勢,不重高位,也並不好錢財富貴,她最看重的是情分,是咱們彼此間這份多年來的相依相守……」
太后冷哼一聲,「哀家看皇上是色迷心竅,所以才會覺得她樣樣都好。」
見太后不以為然,朱瞻基又道:「母后,朕如今並非少年兒郎了,如何會色令智昏?正因為她是朕的枕邊人,朕比誰都看的明白,您看祁鎮這孩子,與他母后不親近,可與您,又何嘗親昵?您為了控制孫家坐大,未嘗不是害了祁鎮?朕這個成年人,夾在你們中間,尚有左右為難之時,況且他一個孩子?朕那日瞧著,他對大伴王振的孺慕之情,倒勝過咱們母子,這何嘗不是您與清揚爭奪的惡果?」
太后眉頭一揚,「王振,狗奴才,他敢?」
不等她話音落地,太子已經抱著她的腿哭泣道:「皇祖母,王公公平日待孫兒甚是用心,您不要責怪於他,是孫兒不好,孫兒不好,您有什麼不滿意之處,告訴孫兒,孫兒改了就是……」
見太子如此,太后陷入深思,責怪朱瞻基道:「皇上既然發現,為可不早些告訴母后,以致發展到今日?」
朱瞻基苦笑,「朕平日專心國事,對這後宮裡頭,知之甚少,還是在病中,幾次召見太子,見他對王振言聽計從,才瞧出端倪。一個奴才罷了,母后不用放在心上,只要祁鎮自身立正,還能被一個奴才左右嗎?他如今不過是渴盼親情,恰好又總是王振相陪,所以才會如此,以後您讓他在清揚身邊多獃獃,他們母子同心了,哪裡還能容別人插進去!」
「再一個,朕當初將王振放在太子身邊侍奉,也是因為他有才識,能驅駕人,作為東宮師傅,他莊重沉穩,教授太子讀書寫字,也很是盡心,是咱們忽略了太子在情感上的需求,才會導致如此。」
太后沉吟半晌,方道:「此事哀家自有分寸,皇上不必掛心。天下政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哪裡就能容一個奴才亂了規矩。」
朱瞻基卻正色道:「母后隱忍多年,到如今做事仍然是謹行慎微,事事都往最壞處去想,卻從未想過,您不會讓家族裡的外戚專權,清揚她也一樣可以。至於王振一個奴才,本是不用掛心,但投鼠忌器,倘若處置不當,未免傷了祁鎮的心。」
「清揚的性情其實與母后極為相似,都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剛烈性子。母后,您想一想,她本是您一手栽培出來的,對您又一向愛戴、尊敬,您為何會對她有如此深的成見?無非是因為朕因廢后之舉,於史書上有了『污點』,做為母親,您自然就把這筆帳都算到了清揚的頭上。但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心結不能解開呢?」
太後有一瞬間的獃滯,而後道:「為人君者,當然應當權衡方方面面的得失,你因她廢后失了英名,她在哀家的眼裡就是罪人,皇上先前不也曾說過,廢后是年輕時不懂事之舉,可見你也有悔意,若不是她,我兒豈會為後世詬病?她就是個紅顏禍水,若仍是胡氏為後,皇上說不定就不會生這場病,有這場無妄之災。」
聽太后如此說,朱瞻基知道,太后對孫清揚成見已深,絕非自己三言兩語能夠勸轉,他輕嘆一聲,「朕廢胡氏之時,已經三十有餘,距今不過短短七年,何來年輕不懂事之說?那樣講,不過是敷衍那些個常為此事喋喋不休的臣子,怎麼母后也會聽信?朕這些話,平日里也說得不少,母后總聽不進去,如今朕也不求母后明白,只望您在朕大行之後,如同清揚幼年時一般待她,不要再心存怨氣。朕盼您善待於她。」
太后看到朱瞻基強撐的精神,不忍再讓他難過,勉強點了點頭,「哀家明白,她如今怎麼說也是中宮之主,哀家不會拿她怎麼樣的,皇上放心就是。」
朱瞻基伸手摸了摸太子的頭,「祁鎮,你有個好母親,你要好好待她,像對你皇祖母一般,侍之以親,謙恭孝順。」
太子眼眶通紅,語調哽咽,「父皇你放心,兒臣自當謹遵教誨。」
交待了太子好些話后,朱瞻基又就國事,林林總總地同太后說了半天,方才叫人擬了傳位詔書。讓孫清揚進來。
孫清揚聽聞,進去就跪在朱瞻基榻前,眼中的淚水止也止不住。
見她哭泣,太子倚在她懷裡,也號啕大哭起來。
太后心裡難過,卻強忍著淚,冷冷道:「皇上這還在呢,你們母子就如此,真是有失體統。哀家成日教導,每逢大事有靜氣,怎麼都忘了嗎?」
聽了太后的喝斥,孫清揚母子強忍著收了淚,她摟著太子哽咽,只一雙眼睛,望著朱瞻基,像是要把他的面容,銘刻在心裡。
而此時,皇子皇孫,王公貴族,全部都奉召而來,跪在了外面。
瑾秀和瑾英兩位公主,以及二皇子朱祁鈺,都被人帶進來,跪在了床榻前。朱瞻基先是指著朱祁鈺笑道:「這個就是你們的弟弟……」又同他們講了一番相扶相助的話,方才看著眼睛紅腫的孫清揚輕笑。
「平日里不是最愛美嗎?哭成這樣,多難看!」他面色蠟黃,微闔著眼,一點都沒有快要死的恐懼,反而有說不出的安詳,「清揚,這些年有你陪在身邊,朕過得很開心。就像母后所說,不要難過了,生老病死是天道輪迴,你以後,好生帶著祁鎮他們,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地過好每一天,不要再如之前那般,思慮過重,也不要什麼事都藏在心裡,知道嗎?」
「臣妾不要,臣妾要皇上陪著。皇上,您答應過臣妾,要看著瑾秀她們及笄,要看著她們嫁人生子。您還說以後要和臣妾一道抱祁鎮他們的孩子,皇上,您不能說話不算數。」孫清揚哭得不成樣子。
她心裡很清楚,朱瞻基撐著說這多半天的話,是迴光返照之相。
到如今,已經是強弩之末,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