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冬去,春來。


  山花爛漫,蝶兒飛來,停在指端。


  地處歸樂和北漠邊境的一處大山莊內,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俠站在她身後,輕嘆,「娉婷,你變了。」


  「變了?」娉婷淺笑,指頭一動,驚飛休憩的蝴蝶。她轉頭,「誰變了?娉婷還是姓白,還是跟著少爺,還是天天撫琴吟唱。」


  何俠凝視著她,直到她耐不住這探詢的目光側過頭去,方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遞到娉婷面前,「給你。」


  「什麼?」娉婷仔細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寶劍,「這是兩國信物,怎可交給娉婷?」


  「楚北捷有一個習慣,每上沙場,腰間左右皆系劍。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劍。」何俠稍頓,沉聲解釋,「這劍,叫離魂。」


  娉婷眼波轉到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寶劍上,伸出縴手摩挲著,痴痴重複,「離魂?」


  「我當日不明白他為什麼把最看重的左腰之劍留下,而不留次之的右腰神威寶劍。這下總算明白過來了。這劍是他留給你的,如今的你,已經離魂。」何俠將寶劍塞到娉婷手中,再長嘆一聲,走出房門。


  離魂?


  娉婷摟劍入懷,冰冷的劍身貼近肌膚。


  她失神。


  不錯,魂魄已離,隨那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記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鬢的佳時。


  安定下來后的時間是那麼多,讓她日日夜夜、仔仔細細回憶楚北捷的點點滴滴。


  為什麼心腸軟成泥,化成水?


  記不起爾虞我詐,計中有計,勝則成王敗則寇。只記得花府三夜,他一臉至誠,無聲靜立,從此系住一顆芳心。


  「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娉婷仰頭,對雲輕問,「你恨我,還是愛我?臨別前的一言,是不舍,還是決絕?」


  日夜相對,溫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瞞,用計誘騙,也不是假的。


  她聰明一世,此刻卻糊塗起來,猶如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肩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轉身。


  「哈哈,又在發獃?」冬灼做著鬼臉,看清娉婷的神色,頓時咋舌收斂笑容,「唉,唉?怎麼哭了?」


  娉婷匆忙抹去臉上濕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經!上次險急時,見你略有長進,才安定幾天,你就又不安分了。」


  冬灼嘿嘿笑著撓頭,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來看看你,順便哄你高興。你倒好,一見我就板起臉來教訓。」


  娉婷聽他這麼一說,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低頭,訕訕地開口,「你們不必為我擔心,我好端端的,過幾天就好。」


  「過幾天?我們明日就要離開了,你還不快變清爽點。」


  「明日?」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當即轉了口風,言語閃爍道:「我也只是依稀聽少爺說過兩回,好像是說……這個地方雖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布置的產業,但畢竟在歸樂國境內。如今大王仍在追捕敬安王府,還是小心點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不自然地笑了兩聲,猛拍額頭,「哦,少爺交代我的差事,我現在都沒有辦好呢。」


  娉婷靜靜地看著冬灼匆匆離開,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驟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爺和冬灼。


  自己自從回到少爺身邊,每日都像丟了魂魄似的,往往別人說上十句,她才懶洋洋應一句。


  往日管理府內事務都是她分內之事,她流落東林的這段時間,少爺身邊也漸漸栽培出幾個得力的侍女。她回來后自然也懶得再管。


  就這樣,自己彷彿與敬安王府脫了節。


  少爺顧慮得對,這裡雖然偏僻,但到底還是歸樂大王管轄的地方,應該早做防備。如果是往日,她早該想到並提醒少爺,現在……難道自己經歷一番磨鍊,反而失了聰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過來告知要收拾行裝離開。


  娉婷問:「我們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小王爺呢?」


  「小王爺正忙呢。」


  跟隨王府眾人上了路,發現不見冬灼,轉頭問:「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車就好了。」


  「小王爺在哪輛車上?我向來與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小王爺吩咐你和我們一車的。小王爺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問九不知,一路上無驚無險,又到了一處別院,似乎還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布置的產業。


  娉婷起了疑,不得不從楚北捷留下的旋渦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邊的一切。


  少爺數日不見蹤影……


  無端地,眾人與她日益生疏。


  她之前為楚北捷失神,不曾察覺,現在可都看出來了。


  「怎麼不見王爺?」


  「王爺不和我們一道。」


  「那王爺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確實不知道什麼,她便想出房找少爺,卻被人攔在門口,「姐姐要找小王爺,我們去請吧。」


  片刻后侍女回來說:「小王爺不在,回來就會來看姐姐吧。」


  數日不見何俠,消息彷彿被隔絕般。娉婷看不見周圍,無論遠近都是一片迷茫。


  很難讓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時間,自己身邊怎會有這樣大的不同?


  敬安王府在變,還是她在變?


  不久,去年染的舊疾又發。


  娉婷夜間醒來,咳嗽不斷,請醫煎藥忙了一夜。


  次日,何俠終於出現。


  「怎麼又病倒了?」何俠皺眉,責怪地問,「總不肯好好照顧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壞了,何苦?」親自端了葯碗,喂娉婷喝葯。


  娉婷怔怔看著何俠,片刻后笑了出來,「少爺最近好忙,怎麼也見不著。」


  「我怕你心煩,又怕你操勞,所以把會讓你心煩、會讓你操勞的事都瞞住了。」


  「敬安王府將來如何歸宿,少爺和王爺商量過沒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切安排都有我。」


  撐起半身喝了草藥,娉婷閉目養神。何俠也不忙著走,坐在她身邊,輕輕為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多睡多吃,才是福氣。你現在總蹙眉不語,我倒想起小時候你總愛把碟子扔進水井的頑皮來。」


  「小時候多好,兩小無猜。」


  「我們現在也很好。」


  帶著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臉,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睜眼,「少爺,楚北捷和我說過一句話。」


  「他說什麼?」


  「他說:『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他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舍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也算不得什麼。』」


  何俠搖頭道:「糊塗丫頭,你就只把他的話記在心上?」


  「他雖是敵將,但他這句話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俠臉上,輕聲道,「少爺是當世名將。」


  何俠低頭不語。


  「娉婷,自從你回來后,沒有和我提過鎮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對我早有疑心,他批閱公文時我雖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寫些什麼,是一個字也看不到的。」


  翠環明璫,今日何在?

  歸樂都城中曾風光一時的敬安王府,如今陋室空堂,頹檐敗瓦,世事難料,又怎能怪人心驟變?

  「歸樂已有五年安寧,憑這五年,大王可以集整軍力,對抗東林。我們做到這一步,算是對得起世代國恩了。何肅說什麼也是歸樂大王,他不仁,我們卻不能不忠。從此以後,敬安王府不復存在,我們決定歸隱山林,永不出現。」何俠靜默片刻,又道,「但何肅恨不得我們死,敬安王府仇家也不少,各國都有權貴欲追殺我們,所以,我們的行蹤是否能保密,是我們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陣刺骨的寒冷繞上娉婷心頭,像繩索一樣勒得她呼吸驀止。


  「少爺……」娉婷咬緊貝齒,顫了一會兒,才擠出話來,「你疑我?」


  「你計誘楚北捷,為歸樂立下不世功勛,是深明大義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俠仰天閉目,沉默片刻,睜開眼睛,忽然淡淡問,「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嗎?」


  十字一問,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刻滿一臉。


  「少爺說什麼?」找回聲音,她氣若遊絲地問。


  何俠不答反問:「你手中握著的,是什麼?」


  「離魂。」娉婷說,「少爺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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