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熱,汗沿著額角滑落。
「給娉婷最後一個機會吧。讓娉婷用事實向你證明,娉婷絕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
她仍躺在那人懷裡,仰頭甜笑。
「娉婷不但不忍傷害你,也不忍傷害任何和你有關的人。」
「我在東林等你。」
我們對月起誓……
永不相負……
「楚北捷啊楚北捷,你這個傻子!」凄厲的笑聲,震得雙耳發疼。
有人扒開她的腦子,狠狠撕著裡面的一切,用指甲摳,用尖利的牙咬。
是夢,這是夢。
熱,熔岩似的熱。
這是夢,醒不過來。娉婷在夢中,怔怔吃著一顆又一顆的野果,色澤如此好看的紅果子,為何每一顆都比上一顆更苦澀,苦不堪言?
怎能這麼苦?
怎麼可能這般苦?
這是夢,醒不過來的夢。
華麗的馬車在歸程路上疾馳,沒有帥旗插在上面,路邊觀望的北漠人並不知道裡面載著拯救了他們國家的人——一個女人,一個不屬於北漠的女人。
她曾經屬於歸樂,或者屬於東林,但現在,她不屬於任何一方,甚至不再屬於自己。
「我在東林等你。」
等你……
反反覆復,喃喃著,愛意滿滿的目光,柔得似那夜的月光。
不過是夢,醒不過來的夢。
可她必須醒來,醒過來看看是誰毀了她。毀了白娉婷,不需吹灰之力,毀了她苦苦等來的一切。
她咬牙切齒地用恨支撐著、掙扎著,直到如千斤重的眼皮一點一點推開。
光流瀉進眼中,刺得發疼。她睜大眼,不願合上稍避強光,只用力瞪著,彷彿要將眼眶撐裂似的瞪著面前這個人。
上將軍夫人,陽鳳。
她已經回到陽鳳的身邊,躺在那一夜和陽鳳竊竊私語的床榻上。軟被絲枕,華麗依舊。
陽鳳守候多日,見娉婷終於睜開眼,喜色頓現,可一接觸娉婷的目光,心裡驟然發毛,硬生生打了個寒戰。「娉婷,你終於醒了。」這句話卡在喉嚨里,在娉婷的瞪視下竟說不出來。
「你將葯交給誰了?」娉婷嘶啞著聲音問。
「大王……」
「大王拿到葯后,見過什麼人?」
陽鳳咬住唇,不答反問:「你為何騙我說那只是迷藥?那葯雖然不能加害身強力壯的大人,卻可以置小孩子於死地,而且分量不需多,一點就夠。」
娉婷心痛如絞,瘦得見骨的五指死命抓著心窩處,閉上眼睛,片刻后驟然睜眼,厲聲道:「所以你就用那葯毒死東林兩位王子?陽鳳,你竟這般狠心?你難道就不為自己肚中的孩兒積點福?」
陽鳳彷彿被刺了一刀,撫著微凸的肚子猛退兩步,頹然跪倒,淚水盈眶,凄聲道:「我將葯送去王宮……半夜又忽然被大王召去,問我可知此葯能否毒死未成年的孩子……大王說東林王昏迷幾天並不能使東林真正大亂,假如東林失去兩位年幼的王子,內亂會延續數年……娉婷,之後我被囚在王宮裡,什麼消息也傳不出來,真的一絲風聲都傳不出來啊!則尹……則尹又不在北崖里……」她擔驚受怕多日,此刻再也忍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陽鳳……」娉婷艱難撐起上身,青絲垂在憔悴臉龐的一側,勉強下床,一步一跌走到陽鳳面前,按著陽鳳抽動的雙肩,深深盯著她,「陽鳳,是誰將迷藥的底細泄漏給北漠王?你說,你一定知道的,對不對?」
「我……」陽鳳滿臉淚痕,對上娉婷的目光,凄然搖頭道,「別問,娉婷……你別問。」
娉婷盯了陽鳳片刻,眼中亮起一道厲光,轉瞬光芒逝去,只余滿眶黯然和不敢置信的傷心,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吐出兩個字,「何俠?」
陽鳳不忍心地別過臉去。
娉婷若無知覺地鬆開陽鳳雙肩,向後軟軟跪坐在地上,顫著毫無血色的唇,半晌才從唇角擠出一絲慘淡笑意,「不錯,除了他,還有誰知道這葯的底細?那原本就是我們兩人親手研磨出來的葯。」
她怔了良久,似想起什麼,掙扎著起來,陽鳳向前扶她,被她輕輕擺手拒絕,自己咬牙撐著椅子站起來,沉聲道:「備馬。」
陽鳳見她連站都站不穩,神色異常,焦急地問:「你要去哪?」
「去見何俠。」娉婷輕輕磨著貝齒,茫然看著前方,聲音空洞,「我要當面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陽鳳沉默半晌,終於幽幽嘆道:「你不用去找他,他就在上將軍府內。自從你被送回來,他就一直在等你醒來。」
何俠從園子的拱門轉進來,隔著幾枝新發的花兒和推開的窗,遠遠看見娉婷坐在屋內床邊。
她很瘦,瘦得可憐。滿臉憔悴,再不是昔日在敬安王府將笑聲揚到半空的小丫頭,憔悴得使人心碎。
何俠掀開珠簾,輕輕跨進房間。過去的幾天,他一直守在這屋中,等著娉婷醒來。
當御醫說娉婷這兩日應該會醒來時,他竟忽然膽怯起來,他不敢肯定自己可以面對娉婷醒來時的目光。躊躇再三后,他到底還是離開了這房間,在娉婷醒來之前。
但該面對的,終歸不能逃避。
「娉婷……」何俠低聲喚著,試探著靠近。
他靈巧聰慧的侍女就在面前,像玉雕的像,只剩形體,沒有靈魂。當初的暖玉溫香何在?曾經那麼親密地靠在他懷裡,和他共騎,遠眺征途上的壯麗景色。這身子可還有從前的溫暖?何俠情不自禁想伸手觸碰。
「別碰我。」讓人寒透心的冷冽話語,從齒間溢出。
何俠伸出去的手一剎那停下,凝在半空,再也無法向前半寸。娉婷的目光似與他碰上,又似什麼也看不見。
她眼眸中的溫柔、靈巧、好奇、狡黠,統統不在了,何俠只看見藏在眸子深處的寒冷,還有不解和痛心。
何俠悵然收回手,垂眼道:「娉婷,你變了。」
「娉婷已不是當日的娉婷。」娉婷慘笑,微頓,幽幽地問,「少爺還是當日的少爺嗎?」
何俠傾前,仔細看著娉婷。當日不再,咫尺之間,隔著天涯海角。
他百感交集,嘆了口氣,柔聲道:「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寫字,你磨墨;我舞劍,你彈琴。我去哪兒你都跟著,離一步也不依。長大后,每次出征你都跟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我小敬安王的威名其實有一半是你掙回來的。要是能回到從前,那該多好。」
「從前?」娉婷失神地憧憬片刻,眼中恢復清冷,淡淡道,「不錯,從前我們制出那葯時,你親口對我說,這葯會毒害小孩,有損天道,我們只能用它當迷藥,不能用來殺人。」
何俠渾身一震,氣到極點,竟連聲音也顫抖起來,冷冷道:「從前敬安王府還在,從前我爹娘也還沒有被賊子害死。」
宛如血紅色的閃電驀然撕裂天空。
「什麼?」娉婷失聲,猛地站起來,不料雙膝發軟,又跌回床邊。
「我敬安王府對歸樂有功無過,已經決定放棄一切歸隱山林,誰料何肅那賊子定要斬盡殺絕。也是我不好,不該兵分兩路,和爹娘分開。何肅,我何俠不報此仇,誓不為人!」他咬牙切齒,點漆眼眸回視娉婷,柔聲道,「爹娘已去,我又沒有兄弟姐妹,最親近的人只有你了。」
娉婷怔住。
王爺去了……王妃去了……
養育了自己十五年的恩人,撒手去了。
沒有他們,自己會否早就在饑寒交迫中成為城外一副小小的枯骨?會否和赫赫揚揚的敬安王府沒有絲毫干係?
那樣,何肅忘恩負義屠戮功臣的那一場衝天大火就不會與她有絲毫干係,她也不會陰差陽錯流落東林,遇上歸樂的死敵楚北捷,以致掏出一顆芳心,雙手奉上。
思緒隨風飄到千裡外已成廢墟的敬安王府……還記得那一天,慈愛的王妃牽著她胖胖的小手走到正低頭練字的何俠面前,笑道:「瞧,多討人喜歡的女娃娃,和我們敬安王府有緣呢。俠兒,你知道什麼是緣分嗎?」
何俠放下筆,只瞅著娉婷笑,央道:「你別動,就站在那兒。我幫你畫畫兒,可好看呢。」
一筆畫下去,她成了何俠的侍女、伴讀、玩伴、軍師,甚至差點成為他的側室。
「王爺,少爺教我拿筆啦。
「王妃說我的琴比少爺彈得更好呢。
「你要再不聽我的話好好背兵書,我就告訴王妃去。」
……
輕聲笑語,去了,都去了。
伸手一握,往事譏笑著從指尖流淌而去。留不住。
沒有可以回頭的餘地,若她不是何俠的侍女,怎會設下計策,將楚北捷誘進埋伏,逼楚北捷立下五年不犯歸樂的契約?
若不是楚北捷代東林王族立下誓言不犯歸樂,使何肅再不用擔心邊境之患,何肅又怎能輕易調動大軍伏擊敬安王和王妃?
世事環環相扣,自有因果。
想到這裡,娉婷心裡空蕩蕩的,連怨恨的力氣都失去了,失魂落魄道:「少爺恨何肅無可厚非,可為何要和北漠王勾結,害死東林王的兩個王子?假如東林內亂肅清,北漠立即大禍臨頭。」
何俠憐惜地凝視娉婷,輕嘆,「不管北漠將來如何,只要能留住娉婷,我什麼都願意做。」
娉婷劇震,緩緩回視何俠,凄慘笑道:「少爺不是疑心娉婷會向著楚北捷嗎?否則也不會在楚北捷立誓不犯歸樂后,生怕娉婷泄漏敬安王府的去向而逼娉婷離開。」
「今時不同往日。」何俠別過頭,沉聲反問,「如今娉婷還能回到楚北捷身邊嗎?娉婷的話,楚北捷還會相信嗎?」
娉婷並未如何俠預料中那般震驚,只是輕輕問:「王爺王妃已去,少爺對將來有什麼打算?」
「帶你走,我們歸隱山林,我會讓你過得比當日更好。」
娉婷晶瑩的眸子牢牢地盯著何俠,她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竟慢慢站了起來,走近何俠,彷彿要將他每一根毛髮都看清楚。娉婷深深望進何俠不見底的眼眸片刻,在唇幾乎貼上唇的距離,一字一頓道:「少爺的話,娉婷還會相信嗎?」唇角逸出一絲黯然笑意,轉身沉聲道,「從娉婷離開的那日起,敬安王府和娉婷再沒有半點干係。何公子請回吧。」
房內驟然安靜。
幾下苦苦壓抑的粗重喘息后,身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
珠簾晃動,何俠去了。
娉婷像失去了所有力氣,軟倒在椅上。
除了上將軍夫人因為懷了孩子而脾氣古怪整日愁眉不展外,上將軍府內的其他人都喜上眉梢。
東林賊軍被打跑了,邊疆不再打仗了,上將軍果然厲害,不愧是北漠的護國大將。
則尹的上將軍府喜氣洋洋。北漠王接連命人送來大批賞賜,而所有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小意思,大王最重要的賞賜,要等上將軍處理完邊疆事務回到北崖里后。
陽鳳無心看快把小客廳堆滿的各色金銀珠寶。她一直擔心娉婷不堪刺激會一病不起,這數日見娉婷竟出乎意料地堅強,按時飲葯進食,也不曾見她暗中哭泣傷身,身體也漸漸好起來,總算放心了一點。
另一個好消息接著臨門,堪布飛書傳來,則尹將於近日起程回北崖里。陽鳳拿著則尹的書信,心狂跳起來,不知道則尹回來看見她的肚子,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縈繞在陽鳳心頭的愁雲散了一半,她親自下廚,做了幾樣拿手小菜,端到娉婷房中。
「怎麼起來了?」將熱騰騰的菜放在桌上,陽鳳忙去扶娉婷,「叫你別心急,病是要慢慢調理的。則尹過兩天就回來,我去信囑託了,要他在路上重金尋上好的老參熊膽。」
娉婷搖頭道:「休養這些天,我該走了。」
陽鳳愕然,「娉婷,你現在……」嘆了一口氣,柔聲道,「我怎麼放心?」
「你這兒名聲太大,我不能久留。」娉婷握著陽鳳的手,沉聲道,「我們姐妹一場,你親眼看見我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境地的,我給你說幾句知心話,可別忘了。」
陽鳳心裡一沉,點頭道:「你說。」
「時局變動,四國從此多亂。上將軍立下大功,急流勇退方是明智之舉。還有……」娉婷稍頓,又嘆氣道,「你們要小心何俠。」
「小敬安王?」
「他不再是從前的何俠了。」
兩人不約而同想起東林王兩位王子的死,都默然。
陽鳳看一眼已發涼的菜肴,只覺得心裡沉甸甸的,露出愁容道:「你真的要走?」
「對。」
「茫茫天下,你能去哪?」陽鳳緊緊握住娉婷的手,哽咽著道,「想起你一個女子在外漂泊,我從此怎麼睡得安心?歸樂王在懸賞抓你,楚北捷只當他兩個侄子是你害死的……」
「我要回家。」
「回家?」
娉婷淡淡一笑,眼中閃過柔情和憧憬,悠然道:「有人,在等我。」舉手,掠平被風吹亂的鬢髮,婷婷立在窗前,遠眺東林的方向。
他們約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