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分分秒秒,他體會著娉婷離去時的傷心。楚北捷無法道出,這是一種怎樣的痛,怎樣的絕望和無奈。
他的劍世間無雙,他的鐵騎縱橫天下,但他生命中最清澈的女人,最清澈的愛意,卻在一絲一絲消散。
那些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如今想來,方知刻骨銘心,讓人肝腸寸斷。
為何到了此刻,才知娉婷是如此用心,如此忐忑不安,如此不顧一切將自己託付於他?
「你活,我自然活著。你死,我也只能陪你死啦。」
「讓娉婷隨王爺到天涯海角,從此榮辱都由王爺,生死都由王爺。」
誓言猶在,無一字虛言。
字字都是真心,字字都是血淚。
羅尚又來報,隱居別院娉婷居住的小院里,從土中起出一壇腌制的梅花,一開蓋,香味撲鼻。
他彷彿親眼看見,娉婷在梅樹下採摘花苞的情景。腦海中那一瞬的風景,美如仙境。
她懷著他的骨肉。
楚北捷和白娉婷的骨血,融在一起,澆鑄成的小小生命,就藏在她腹中。
他想將他的大掌放在那小腹上,輕輕摩挲;他想把耳朵貼近,聽自己骨肉的動靜。
這種渴望使心糾結起來叫囂著痛楚,楚北捷握緊寶劍,在風中狠狠刺出,恨不得將所有被壓抑的悲憤從劍鋒痛快地釋放出來。
他卻不知道,他要救的人兒,已經踏上遠去的路途。那路漫長而危險,延到天邊。
第三日,客棧里那位因為吵嘴而逃家的娘子終於被高高瘦瘦的丈夫哄得回心轉意,小兩口結賬離開。看來為了討得娘子歡心,整日戴著斗笠的丈夫還特意買了不少東西,來時兩個小包袱,走時小包袱已經變了大包袱。
「客官慢走,下次來都城,再關照關照小店啊!」小二吆喝著將她們送出門。
寡言少語的丈夫不吭聲,那娘子卻咧嘴笑了笑。
平安出了城門,一路向東北方行走。
「還是要買兩匹馬才行。」醉菊道。
「在都城買馬,容易引起注意。」娉婷取出這兩天從雲遊四方的商人處悄悄買來的簡陋地圖,仔細看了一下,「再往前十五里,就有一個小鎮。到了那裡歇息一晚,再買馬不遲。」
兩個嬌柔女孩一起行走,又背著包袱,腳程不快,看著夜幕徐徐降到頭頂,勉強趕了十五里,卻一直沒有看見地圖上標記的小鎮。
「怎麼還沒到?」
娉婷蹙眉道:「商人們手繪的地圖沒有我們通常看的軍用地圖精緻,方向和距離都是大概的。我看那小鎮應該就在前面,最多兩三里。」
山道中的冷風呼呼地在山石間穿梭,引出無數可怕的詭異迴響。周圍漸漸隱藏在深灰中的晃動的草樹,直如猙獰的幽靈怪獸,不知什麼時候會向她們撲過來。醉菊打了個寒戰道:「姑娘,這樣陰森森的路,還要走兩三里?」
「不走又能怎樣,你想在這樣陰森森的山道上過夜?」
兩人咬牙繼續前行,山勢一直向上,她們走得更為辛苦,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了半個時辰,都氣喘吁吁。夜更深了,現身的明月被高樹遮擋,若隱若現,大片樹林的黑影讓周圍顯得更為陰森。
「黑得快看不見路了。」醉菊道,「該點盞燈。」解開包袱,取出裡面的火摺子和小油燈,剛提著油燈的長提手,準備晃火摺子,卻被娉婷阻住。
「噤聲!」娉婷的聲音里有一絲察覺到危險的緊張。
醉菊驀然停下動作,隨著娉婷注意的方向看去。
微弱的火光在東南方不遠處的樹林里透出來。
「有人。」醉菊看到了,她把火摺子和油燈放回包袱,「不知是幹什麼的?」
娉婷晶亮的眸子盯著那隱在林中而顯得微弱的火光,低聲道:「從都城往北漠邊境,這條山道是必經之處。」
對她有所圖謀的人應該很清楚,雲常、東林、歸樂都不是她可以久留之地,唯一可能成為歸隱之地的,只有北漠。
假如在都城失去了她們的蹤跡,理所當然會在這條山道上設一個埋伏的關卡……
「快走!」醉菊低聲急道。
「這條山道不能不過。」娉婷緩緩搖頭,淡淡的自信掛在唇邊,「隨我來。」
兩人躡手躡腳潛入叢林,悄悄穿過茂盛林木到了近處,那簇火光比在山道上看見的要旺許多。
「奶奶的,還要等幾天?」
聽見人聲,娉婷和醉菊警覺地伏下身子,藏在草叢裡。
篝火旁的幾個男人或躺或坐,兩三個酒壺和幾把打磨得銳利的劍橫七豎八放在地上。
「流寇?」醉菊在娉婷耳邊小聲問。
娉婷蹙起好看的眉,「未必。」
腳踩到樹枝的清脆聲忽然冒出來,兩人嚇了一跳,不敢繼續交談,壓低身子繼續偷窺。
「說得也是,這麼日日夜夜守著一條破路,要到什麼時候啊?」
正仰頭大口往喉嚨里倒烈酒的男人似乎是這群人的老大,沉聲道:「別廢話,要你等你就等!」
「天天待在這山道上,那兩個娘兒們什麼時候能來啊?」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正坐在篝火旁烤火。
那兩個娘兒們?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動,互相對了一下眼色。
另一個男人打了個哈欠,從地上坐起來,「我看啊,從都城到這裡不過一天的路程。我們整整等了三天都沒動靜,她們一定是沒走這條路。等也是白等。」
「叫你們少廢話。這樣等我就耐煩嗎?」老大狠狠扔掉空空如也的酒壺,惡聲道,「奶奶的,隨影隊那群沒用的東西,在都城跟蹤兩個娘兒們都能跟丟,現在倒好,害我們沒日沒夜地在這裡吃北風。丞相說了,這條道是通往北漠的必經之道,此事事關重大,完成不了,我們就得一輩子在這裡吃冷風。」
烤火的男人大嘆不公,「人家都說姓白的小賤人狡猾,誰知道她走哪條道啊?要是她不去北漠,我們豈不被她害慘了?」
醉菊不敢稍有動彈,在草叢中緊緊握住娉婷的手。
「這倒不怕,她遲早會撞上咱們的人。雲常往東林、歸樂的必經之路上也都埋伏了人。」
「哼哼……」獐頭鼠目的男人聲音尖細,非常難聽,「我倒希望兩個小娘兒們選這條路走。聽說楚北捷迷那小賤人迷得要瘋了,駙馬爺也把她當寶貝似的,一定是床上功夫過人,讓男人慾仙欲死。」
男人們一聽,紛紛邪氣地大笑起來。
「不錯,我也盼她走我們這條道,看看是她讓我們欲仙欲死,還是我們讓她欲仙欲死。」
「哈哈,不如先抓鬮排好順序,免得事急時傷了和氣。」
那頭領冷冷警告,「隨便怎麼玩都可以,可不能弄死了。弄死了她,你們自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給丞相做個交代。」
娉婷自幼便受王爺王妃寵愛,流落他鄉后就算曾被囚禁,也始終被以禮相待,何曾聽過這等污言穢語,當即氣得手腳發抖。
醉菊知道娉婷在生氣,向她打個眼色,示意一同退離。
娉婷卻毫不動彈,仍炯炯有神地盯著前面的火光。
那群人興高采烈地大談了一番,柴火已經快燒盡,一人忽然站起來走進林間,娉婷和醉菊伏地不動,聽見腳步踩在樹枝上的聲音在附近不出丈把的地方響起,心嚇得幾乎從胸膛里跳出來。草叢雖然枯黃一片,不過還是密密麻麻的,林中黑暗,娉婷和醉菊衣裳包袱的顏色都很深沉,漆黑夜色中,竟沒被發現。
那人走了一圈,尋了一堆枯枝回來,一根一根扔進火中。
樹枝燃燒,發出一陣噼里啪啦的剝離聲。
「該換班了。」頭領站起來,身形高大魁梧,踢踢腳邊還躺著的男人,「你們三個,去守著前面的卡口。老七,你去換高處的瞭望崗。南奉,你們兩個去檢查一下陷阱。」
「我這就去看,嘿嘿,說不定小娘兒們已經掉在陷阱裡面,就等著和我們相好呢!」
又是一陣大笑。
老七站起來剛要走,又轉身去篝火旁,那裡放了一大塊紅紅的東西,像是他們沒有燒完的生肉。冰天雪地里,生肉可以存放多日。他掏出鋒利的刀子,割了一塊帶著碎冰的生肉揣在懷裡,「換班去啦。」
娉婷暗想他們行動的時候會再次經過草叢,很容易發現她們的蹤跡,扯扯醉菊的手,兩人無聲無息地退離了。
兩人尋了一塊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擠在幾塊大石後面。醉菊想起如果不是娉婷警覺,萬一點起火摺子,必定惹來敵人,遭受比死還痛苦的侮辱,余驚未消地輕輕喘著氣,咬牙切齒地低聲道:「想不到那耀天公主如此歹毒。姑娘,我們怎麼辦?」
娉婷沉著道:「前路有暗卡,高處有瞭望,林中有陷阱。」思索片刻,打開自己的包袱,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盒,「把這個抹到手腳上,臉上也抹一點。」
黑暗中看不清小盒裡的東西,醉菊湊近嗅了一嗅,才想起那是什麼。她按照娉婷的吩咐買回來的藥材,娉婷全部研磨成粉末,又用一種奇怪的油混合了,成了一種味道詭異的膏,小盒子里裝的就是這奇怪的東西。
娉婷自己也抹了不少在臉和手腳上,解釋道:「這是用來對付獵狗的。」
「姑娘怎麼知道他們有獵狗?」
「那男人走前割了一大塊生肉,一定是給獵狗吃的。」擦好藥膏,娉婷收起盒子,又從包袱里掏出幾樣東西,一一擺在地上。
月光照不到這裡,黑暗中醉菊也不知道她在搗鼓什麼。在都城逗留的三天,娉婷將耀天公主贈的盤纏花了十之八九,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些醉菊聞所未聞的東西,奇形怪狀,也不知道有什麼用。
「姑娘,我們不如再用一次在都城時的法子,慢慢耗時間。先沿原路回去,找個地方躲著,等他們撤走了,再去北漠。」
「早入北漠才能早日安全,繞行太費時日,那時候何俠說不定已經知悉一切,必然會大肆派兵抓我。」漆黑中,娉婷閃爍著傲氣的眸子晶瑩剔透,宛如黑色的寶石般折射出光芒,冷冷道,「這群人如此無禮,豈能放過?」
醉菊知道娉婷動氣,暗暗叫苦。
娉婷運籌帷幄或者可與楚北捷何俠等人一較高下,但論到短兵相接,以力互拼,她們連區區一個尋常武夫也敵不過。
怎麼可能「不放過」他們?
「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他們都是男人,又有兵刃。」
娉婷輕輕的笑聲從黑暗中傳來,「別怕。那麼一群莽漢,還不入我的眼。拿著這個。」說著從地上拿起幾樣東西遞給醉菊,自己背了包袱,小聲道,「隨我來。」
兩人在幽幽的林中穿梭片刻,娉婷停停走走,不時側耳傾聽,或用心嗅著,尋找方向。不多時,終於尋到一條小溪,兩人繼續沿著源頭走,很快就發現一個泉眼,泉水從亂石中淌出,發出潺潺水聲。
夜色昏暗,娉婷艱難地觀察周圍山勢,向醉菊分析道:「篝火處是他們的營地,可見暗中設置的瞭望崗和關卡都離篝火不遠。為防我們繞過山道翻山而過,陷阱勢必會設在這片叢林之中。他們三步齊下,分兩班人馬日夜監視,我們要過這裡,不可能不驚動他們。」
「絕不能驚動他們。他們人多,包抄過來的話,我們哪裡逃得掉?」
娉婷坐在泉眼旁,用手捧起冰涼清澈的泉水,好整以暇道:「恰好相反,我們要驚動他們。」
「姑娘?」
娉婷讓醉菊將手上捧著的東西放下,繼續道:「這附近的樹正好用上。」然後將那些東西三三兩兩組裝起來,不一會兒,醉菊便看出一些端倪。
「裝起來之後就是弩嗎?」
「是弩,但不是尋常的弩。」娉婷取出皮繩,巧妙地將連環發射的弩綁在樹上,又將皮繩從樹后牽到前方泉眼邊上,設了一個機關,「踩到這個,這弩才會發射。」
裝好了第一個,又裝第二個,都用皮繩綁好了藏在樹杈茂密處,繩子也小心收好了。
忙了大半個時辰,七把連環弩都裝好了。醉菊仔細看著,娉婷用皮繩將它們遠遠地連起來,原來這些弩並不是一同發射的。
「第一把弩的箭發射完了,才引發第二把,第二把弩放完了箭,才引發第三把……」娉婷忙完后,和醉菊走到機關的最開始處,站在泉眼邊,舉手指著那七把越離越遠的暗弩,向醉菊道,「林中黑暗,箭連番射來,他們絕發現不了樹上藏著的弓弩,只有等到天明,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醉菊在昏暗夜色中集中視力看著,忽然恍然大悟,「他們踩到機關,一輪箭就會射過來,就會讓他們以為我們在小溪另一側。第一輪箭放完之後,第二輪箭又從更遠的地方射來,他們就會以為我們正在跑遠,這樣可以把他們引得遠遠的。」
娉婷道:「箭雖多,但畢竟是用機關牽引的,不能瞄準,也傷不了幾個。真正的要害,在這裡。」悠然一指。
「泉眼?」
「既是水源,水從這裡流淌出去,就可以影響整條小溪,他們追趕到另一邊,必定踏入小溪,濺上水花。」
「姑娘是說……」看見娉婷張開玉石般的掌,露出裡面一顆深藍的如石頭般堅硬的藥丸,醉菊困惑道,「下毒?」
「不錯。放在泉中,緩緩融化,可以持續一天一夜。」
醉菊讚歎地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一個最重要的問題,「可他們怎麼會到這裡來觸動機關?」
娉婷的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他們不是有獵狗嗎?」
醉菊看著她的笑容,竟驀地同情起那群口舌可恨的男人來。
這位名動四國的白姑娘近日受夠了窩囊氣,今夜又聽了一番侮辱之言,看來她滿腔火氣都要發泄在這班倒霉的傢伙身上。
連楚北捷和何俠都不敢對她胡來的白娉婷,豈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