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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哥哥」是種傲嬌的生物(1)

  寧以沫和辜徐行相識,始於一隻陀螺。


  十七年前那個初春,一陣玩陀螺的風氣在聿城集體大院里颳了起來。彼時的大院雖已失去了當年的活力,但這股沒落氣沒有影響到大院的孩子們,他們照樣風一般在大院里呼嘯來呼嘯去,玩著層出不窮的小遊戲:滑冰、粘蜻蜓、逮蛐蛐、滾鐵環、踩高蹺、跳房子、跳繩……


  這些遊戲你方唱罷我登場,這個流行一個月後,又改換那個了。


  所以,當有的孩子還遲鈍地滾著鐵環時,高學年的孩子們已經「啪啪」地抽起陀螺來了。和地方上的孩子不同,大院孩子能從長輩那裡偷到一根純牛皮的皮帶,用皮帶抽起陀螺來,聲音既響亮又給勁,顯得非常富有男人氣。


  因此,當時的小孩都特別夢想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陀螺。


  辜徐行也不例外。


  十歲的辜徐行出生在北京,是某野戰軍副軍長辜振捷的兒子,更是軍區第一政治委員辜松柏的孫子,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一再典型不過的高幹子弟。由於剛隨父母到聿城來,清高孤僻的他不願主動融入大院孩子中。


  出生在北方的辜徐行,個子生得比同齡人高挑挺拔,總能把白襯衣和去了領章的軍裝穿得格外熨帖帥氣,加上面容生得異常清俊,他便成了大院婦女們掛在嘴邊教育小孩的「別人家的孩子」。更讓旁人嫉妒的是,除了能彈一手好鋼琴,辜徐行還會一口流利的英語,越加襯得那群小孩烏眉皂眼,舉止荒疏。


  大院的孩子們年紀雖不大,但個個眼高於頂,誰也不願和一個能把自己比下去的孩子交往,不約而同地孤立起這個首長公子來。


  不管多老成的孩子,少年時期總是敏感、好強的,別人越是排擠,辜徐行就越想證明自己沒了他們,他也能自得其樂。


  以他當時的眼界來看,證明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弄到一隻比他們更大更新的陀螺。


  他不敢問爸爸要,只好纏著家裡的勤務員給自己做。勤務員拗不過這位小公子,只好找來一根棗木,幫他削了一個,末了,還給他用桑樹皮扎了根抽陀螺的鞭子。


  不料辜徐行還沒把那個陀螺焐熱,就被他媽媽徐曼繳了。徐曼看都沒看那個陀螺,揚手丟給勤務員:「燒了。」繼而又瞥了眼站在一旁噤若寒蟬的辜徐行,冷冷丟下一句,「玩物喪志!」


  官二代出身的徐曼在管教兒子上,她不但要求辜徐行十項全能,還要求他沉穩持重,務必甩別人家孩子十萬八千里。


  被媽媽那樣一嚇,辜徐行不但沒有對擁有陀螺這種事情死心,反而越發盼望能得到一個。勤務員是不能再指望了,他只好尋思自己做一個。


  從那以後,他只要見別的孩子在做陀螺,他就會停下來,一邊假裝等人,一邊暗暗偷師。


  觀察了一段時間,他發現做陀螺的門道不難,只要找到一根好木頭,就成功了一半。


  於是他留了心,滿大院地找這樣一根木頭。


  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天後,他在南邊一個院子里發現了一棵瓷缸口粗細的棗樹,棗木木質堅硬,顏色漂亮,剛好是做陀螺的最佳木料。


  他南邊晃悠了兩天,「踩好點」后,逮著一個媽媽不在的機會,趁黃昏食堂開飯的當口,拎著一把鋒利的小斧子摸到南院。


  不料他剛進院子,就見一個粉嫩嫩的小女孩坐在那棵棗樹下畫畫。


  他一下呆住了,他千算萬算,居然沒算到會遇到這麼尊攔路神。


  他故作淡定,實則百爪撓心地走到她背後,站定,琢磨著怎麼把她弄開。


  那小女孩畫得入了神,全然沒有留意身邊站了一個人,將鼓鼓的小臉擱在小桌子上,半垂著眼睛,十分專註地描畫著。


  辜徐行好奇地瞄了眼那畫,居然還挺不錯,他不禁正眼打量了下這個女孩。女孩四五歲大,一頭還泛著點黃的細軟長發扎了個小馬尾頂在頭上,一雙黑眼睛清透得像浸在水裡的黑玻璃珠。她的臉還遠沒有長開,肉嘟嘟的,像只白嫩嫩的小籠包子。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敲了敲小女孩的桌子,學長輩們嚇唬小孩子的口吻說:「小鬼,起來,去別的地方畫。」


  小女孩乍見著這麼威嚴的一個哥哥,嚇了一跳,握著橡皮,怯生生地看著他不說話。


  辜徐行不願和一個小女孩多說什麼,徑直上前挪開她的小桌子,拿著斧子對著那樹比畫,作勢欲砍。


  小女孩見架勢不對,衝上前抱住那棵小樹,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不給砍,這是以沫的樹。」


  辜徐行沒想到砍棵棗樹還能節外生枝,不悅地說:「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有證據證明嗎?」


  小女孩不懂什麼叫證據,但見他面容冷峻,氣勢逼人,委屈得眼淚水直打轉。儘管如此,她抱著樹的手反倒更加緊了。


  辜徐行見了,未免心軟,猶豫了一下說:「這樣吧,我用東西跟你換,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小女孩嘟著嘴,懷疑地搖了搖頭說:「不換。爸爸說這是我的樹,讓我保護它。」


  眼見飯點就快過了,只怕很快就有人回來,辜徐行不免有些著惱,但又不能上前動粗,只能僵在原地,氣惱地看著她。


  小女孩抱了一會兒,體力有些不支,小眼珠轉了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就算你把樹砍下來種在自己家裡,也吃不到棗子的。」


  說著,她從衣兜里掏啊掏的,掏出兩三顆紅棗,遞出去:「你要是想吃棗了,我這裡有,只要你不砍樹了,這些全給你。」


  辜徐行盯著她那幾顆棗,計上心來,裝出考慮的樣子,很不甘願地說:「不夠,起碼要十顆才行。」


  小女孩果然中計,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我這就回屋裡給你拿。」


  見她歡快地撲進了屋子,辜徐行揚起斧子,二話不說地砍了起來。棗木固硬,卻敵不過那斧子的銳利,才幾下就被砍出了一道口子。


  他歇了歇手,活動了下手掌,剛揚起斧子準備下斧的時候,身後忽然爆發出一聲委屈至極的哭叫:「不要砍我的樹!」


  那小女孩步履蹣跚地跑到樹下,大叫著要往樹上撲,一把暗紅的棗子骨碌碌滾落在地。


  辜徐行被那絕望的哭叫嚇得一愣,然而已經來不及控制斧子的去勢,直直往樹榦上剁去。與此同時,那個小女孩忽然伸手一把握住樹榦,只聽「咔」的一聲悶響,一道寒光從女孩的拇指上閃過,頓時削去了她半截拇指。


  小女孩疼得連叫都沒來得及叫就厥倒在地,鮮血霎時蜿蜒一地。


  辜徐行臉刷地白了,那一斧子像是砍在他腿骨上,整個人立時癱倒在地。他望著那攤不斷蜿蜒開去的血跡,雙唇哆嗦著,想叫,喉嚨卻像被什麼卡著,怎麼也發不出聲。


  院外傳來紛沓的腳步聲,像是有人回來了,他圓睜著眼睛就地癱坐著,像被人施了定身法。


  當時的場面,辜徐行已經記不確切了,依稀記得有三個人抱著小女孩急匆匆地出去了,壓根兒沒人管地上的他。緊接著,院外傳來很多小孩的腳步聲,有人叫嚷著「出事了,趕緊上醫院看看」。


  一時間,好像整個大院都空了。他合著眼,蜷在地上,臉貼著透著潮氣的地面,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正縛著他,越收越緊。


  天地間滲出一股巨大的森冷,他怕得要命,從小到大,他沒有一刻像那時一般害怕,他懵懂地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許久,委屈又害怕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滾。


  他會被抓去上軍事法庭嗎?他會被槍斃嗎?


  可是就算他死了,她的手指也長不回去了。那是一雙多麼漂亮的手,卻因為他而終生殘缺。一輩子這個概念,對那時的他來說,太長了,他無法想象終生殘缺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大的痛苦。


  遠處,天光已經被層雲收了起來,周遭越來越暗。他覺得自己被人遺忘了,而他也鼓不起勇氣逃開這個地方。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媽媽徐曼才找到了這個院子。


  徐曼心疼地將他從地上拉起來,一把裹進懷裡:「阿遲,不怕,你爸爸已經去處理了。一個後勤兵的女兒,不小心砍了就砍了,你爸爸是軍長,沒人敢說你什麼的。跟媽媽回家,睡一覺就沒事了。」


  辜徐行用陌生的目光打量著媽媽的臉,不知道哪裡來的勁兒,猛地把她推開,瘋一樣地往醫院跑。


  直到醫院的大門撞進眼帘,他才停下腳步,畏懼地望著裡面,好像那是一個巨大的獸口。


  醫院裡,陸續有看完熱鬧的人走了出來,見著他,他們都向他投去異樣的目光。


  他捏緊拳頭,一步步往醫院裡面走,十幾米的路程,他走了十幾分鐘,直到最終站在了病房門口。


  他僵直地站在門口,裡面傳來爸爸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的聲音,爸爸用他從未聽過的歉疚聲音連連道歉。


  他緩緩伸手,將病房虛掩的門推出一道小小的縫。他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正視裡面的一切。


  屋內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臉上。


  「你給我過來!」


  耳畔響起爸爸嚴厲的吼聲。


  他緩緩抬起頭,看了眼靠坐在病床上的小女孩,她的左手手指已經包紮好了,手背上還連著輸液器。她面前放著一個小桌子,桌上擱著一個小鑌鐵碗,碗里放著糖水梨罐頭。


  因失血過多,小女孩的臉白得像紙,整個人像失了魂一般安靜,唯一雙大眼睛亮得像清晨的星子。她靜靜地看著他,那種眼神,直到十數年後,辜徐行仍記憶猶新,那眼神里沒有畏懼、委屈、怨恨,更加沒有痛苦脆弱,反倒充滿了與她年齡不符的寧靜、堅強、平和,以及聖潔的原宥。


  就在他出神望著她的時候,一隻大手驟然將他從門口拖了進去,一個響亮的耳光冷不丁落在他臉上。


  幾個隨行的軍官忙上前拽住辜振捷的手:「首長,孩子還小,什麼都不懂,不要再打了。」


  「你們都起開!今天不打死他不算數。」


  辜振捷掙脫那群人的手,刷地抽出皮帶,對著辜徐行劈頭蓋臉地抽過去,不料卻被女孩的爸爸一把抓住了。


  那個老實畏縮的男人緊緊攥著皮帶,低聲說:「首長,不要把孩子打壞了。」


  床上的小女孩也聽話地一骨碌跪坐起來說:「伯伯,你別打哥哥了,我的手不疼了。」


  說著,她晃了晃包得厚厚的左手:「真的,一點都不疼了。」


  辜振捷望著小女孩的臉,心一軟,垂下手,冷冷對一旁的辜徐行說:「在那邊好好站著,晚上回去再收拾你!」


  說著,他走到小女孩床前坐下,端起糖水罐頭,用勺子細心將裡面的梨肉切碎,喂到她嘴邊。小女孩生怕他再去打辜徐行,連忙大口大口地吃罐頭,一邊吃還一邊朝他露出可愛的笑。


  辜振捷愛憐地用拇指揩掉她嘴邊的糖水汁:「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小女孩脆生生地答道:「我叫寧以沫,今年五歲了。」


  「以沫?」


  她爸爸寧志偉忙答道:「相濡以沫的以沫。」


  辜振捷點了點頭,仔細端詳了下寧以沫的臉,意味深長地感嘆了一句:「你這女兒養得好啊。」


  寧志偉忙說:「哪裡哪裡。」


  辜振捷撫了撫以沫的頭,含笑問:「給伯伯當乾女兒好嗎?」


  寧以沫眨巴了下眼睛,像在想什麼是乾女兒,想了會兒,她眯著眼睛,鬼機靈地笑了笑:「爸爸說好就好。」


  辜振捷點了點她的鼻子:「小滑頭,那好,我就問你爸爸。小寧啊,你介不介意女兒多個乾爸爸?」


  寧志偉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個不緊不慢的女聲就從門外傳來:「嗬,這一轉眼的,我就多了個乾女兒了?自家兒子都管不好,你還真不怕管壞別人的女兒。」


  來人正是晚一步趕來的徐曼。


  徐曼見辜徐行臉上多了道五指印,上前心疼地摸了摸,繼而,嗔怪地瞪了辜振捷一眼。頓了頓,她走到寧以沫爸爸面前,從包里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居高臨下,就事論事地說:「這裡是我們的一點心意,回頭給孩子買點營養品補補。你可千萬別推,推了就是打我們家老辜的臉。」


  將信封強塞進寧爸爸手裡后,徐曼走到病床前說:「老辜啊,時間也不早了,別耽誤小孩子休息了,你明天不是還要上北京開會嗎?」


  辜振捷見狀,只好起身告辭。


  一旁,辜徐行看了寧以沫好幾眼,唇動了動,直到離開,那句堵在喉間的「對不起」也沒能說出口。


  直到進了自己家門,徐曼才把火發了出來。


  「辜振捷,你倒是沒有十月懷胎把孩子生下來,打起來一點也不心疼。可是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她一把將辜徐行拉到身邊坐下,心疼地撫著他的臉:「我統共就兩個兒子,靖勛才十幾歲就被你送軍校去了,身邊就剩阿遲一個了,你要把他打出個好歹來,我跟你沒完!」


  辜振捷貴為一軍首長,威震一方,卻拿自己的老婆沒有絲毫辦法,只能坐在沙發上抽悶煙。


  「我告訴你,孩子是我身上掉的肉,怎麼管教是我的事,你不能用你那套來管孩子,會把孩子管出毛病來的。」


  抽泣了好一陣子后,徐曼拍了拍辜徐行的肩膀說:「媽媽給你做了好吃的,這就熱給你吃。乖,什麼都別想了,以後不要去南邊,也別再見那個小女孩了,知道了嗎?」


  其實不用徐曼提醒,辜徐行也不會再去那個院子。


  在他年幼的心裡,從此多了一個禁區,那裡住著一個叫做寧以沫的女孩,是他永遠也不想再去面對的。


  「陀螺」事件后,辜徐行變得越加孤僻。


  過去他也羨慕別的孩子意氣風發,三五成群,為了不動聲色地融入他們,他時經常抱著羽毛球拍坐在廣場上,等人找他打球。


  那件事以後,他將自己與外界徹底隔了開來。路過人群時,他都會低頭匆匆走過,他怕遇到那個小女孩,也怕從別人眼中讀到和那件事相關的訊息。


  他強迫自己忘記那件事情,可有些事情,越想忘記反而會記得越清楚。


  每當他坐在鋼琴前,看著靈活的十指在琴鍵上遊走時,他就會想起有個無辜的小女孩因他的傲慢霸道,留下終生殘缺,內疚感便會像蛇一般鑽透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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