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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1)

  直到第二天,寧以沫才得到確切的消息,辜振捷的長子辜靖勛不久前因救兩名溺水兒童犧牲。昨天夜裡,他的遺體便被送回了聿城。這位年僅二十二歲的中尉,原本有著不可估量的前程,卻因救人和家人陰陽兩隔。


  接來下的幾天里,全市各大媒體爆炸式地謳歌這位年輕烈士。寧以沫在報紙上見到了辜靖勛的照片,他和辜徐行形似神不似,照片上的他一臉陽光,剛毅英俊的臉上洋溢著笑意,彷彿這世間的一切疾苦都從未在他身上降臨過。寧以沫捧著報紙,望著他的照片,止不住地流淚,連她也不知道這眼淚是為什麼而流。


  辜靖勛的遺體告別式在聿城大院的禮堂舉行,辜家的勢力,加上辜靖勛救人犧牲的影響力,來參加告別式的各界人士多達兩千人。


  那天,天公彷彿都在為辜靖勛垂淚,天還沒亮就開始下雨。


  寧以沫和寧志偉早早就到了禮堂。遠遠見辜靖勛躺在白菊簇擁的水晶棺里,辜振捷和徐曼相扶著站在最前面。


  短短數日,辜振捷的頭髮竟白了一大半,他雖強打著精神,臉上卻是神情恍惚。徐曼整個人都軟癱在他懷裡,紅腫的眼睛像是不能視物一般,眼神空洞散亂,止不住的眼淚從她枯槁的臉上滑落。


  他們身後,則站著辜家的其他親屬,他們個個神情哀傷,一眼望去,還是能看出個個英姿挺拔,氣度不凡。


  禮堂里,回蕩著如泣如訴的哀樂。


  寧以沫恍恍然站在人群里,耳朵外像罩了一層膜,什麼聲音傳在耳朵里都顯得極縹緲。


  台上,辜靖勛所在部隊的首長含淚念著悼文,將死者生前事樁樁件件述來,人們默默低著頭,不時傳來哭聲。


  門外不斷有晚到的人進來,皆自覺地在後排靜默立著。


  寧以沫聽到悼文里那句「為了救落水兒童,毫不猶豫地從十多米高的橋上跳進冷水裡救人」時,強忍了很久的淚水驟然落了下來。


  這時,身後的禮堂大門出忽然傳來一陣紛沓的腳步,徑直往最前方走來。


  寧以沫和眾人一同回頭望去,只見一個身穿純黑制服的少年在幾個人的伴隨下走來,像是一路冒雨而來,他渾身已經被雨澆透,一道道雨水從他的發間滑落,沿著他蒼白瘦削的臉蜿蜒而下。


  他的唇抿得很緊,雙眸微微垂著,死灰般的臉上,看不見一絲半點人氣,明明是悲痛已極的神色,他卻錚然撐著,一絲不亂地越過人群。


  在看清他面容的瞬間,寧以沫的心像是猛然一隻手緊緊捏住了,無數個熱望叫囂著隨著血液沖向腦中,她張口想大聲叫什麼,可是那些話像打了結一般,卡在嗓子里,她的唇動了好幾下,卻連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她曾設想過千萬種和他再見面的場景,獨獨沒有想過這一種。她曾攢了千言萬語要和他說,可是當他站在面前時,卻連一個字都無從說起。


  徐曼在見到他時,忽然竭盡全力地大叫一聲:「阿遲……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那一聲叫得太用力,她渾身脫力般往地上滑去。


  辜徐行快步上前將她抱在懷裡,握住她的右手,下巴用力地抵在她頭頂上,緊緊閉著雙眼,在她耳邊輕聲說著安慰的話。


  徐曼全身劇烈起伏著,嘶聲喊著:「靖勛!靖勛!我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見不到了!」


  她一邊喊一邊欲往棺木邊撲,卻被辜徐行緊緊禁錮在懷裡。


  全場的人在見到這一幕時,紛紛啜泣起來。


  棺木合上的瞬間,徐曼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子掙脫辜徐行的雙手,撲到棺木前,卻在棺木合上的一霎,暈厥在地。


  悼念的人們都隨著靈柩往外走去,一時間,堵在門口的黑壓壓的車子紛紛有序地發動,跟著靈車去火葬場做最後的告別。


  辜徐行並沒有跟著悼念的人們走,半跪在地上,用先前的姿勢抱著徐曼。良久,一行熱淚才從他眼角滑落。


  寧以沫怔怔地看著他,理智告訴她應該跟著悼念的人們出去,可是她的雙腳像被釘在了原地,怎麼也邁不出去步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辜江寧走到了寧以沫的身邊,低聲說:「一起去打個招呼吧。」


  聽見二人的腳步,辜徐行睜開眼睛,朝他們看去。


  辜江寧伸手,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節哀。」


  他微微點了下頭,目光轉到了寧以沫臉上。


  寧以沫曲緊十指,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不敢錯過他臉上一點細微的變化。然而他的眼神深沉得像無波的古井,饒是寧以沫怎麼看,都找不到她希望看到的東西——久別重逢的亦喜亦悲,故人相見的恍然如夢,往昔記憶的暗流翻湧,唯一可見的,不過是他澄明瞳仁里倒影出的,她的小小身影。


  他們就那樣靜默地望著彼此,誰也沒有上前一步的意思,好像他們之間隔著一道無法跨過的鴻溝。


  可是他們明明又是那麼近,只要一伸手就能切實地觸到對方。


  寧以沫憶起他們上一次的重逢,他們是那麼自然親昵地相擁在一起,如今,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隔岸相望。


  到底是什麼使他們變得生疏,是時間,是距離,抑或是人心?

  寧以沫的喉嚨沒來由地一緊,只覺得再不能在他面前待下去了,眼前的人是他,但也不是他了。她低低說了聲「節哀」,在眼淚滾下來之前轉身離去。


  當天夜裡,寧以沫莫名其妙地病了。病來得很蹊蹺,不咳也不頭疼,就是暈暈沉沉,渾身乏力,胸口像有什麼憋著,喘不過氣來。


  她翻出體溫計量了下,見沒有發燒,也就沒放在心上,早早地就睡了。


  第二天早起,寧以沫覺得身體好了些,只是胸口那股鬱悶勁兒依然在,她起床給爸爸和自己做了早點,正吃著,辜江寧就來了。


  辜江寧的氣色似乎不好,整個人有點發蔫,一副悵然若失的樣子。


  剛吃過準備去上班的寧志偉同他打了個招呼后便出了門。


  寧以沫指著饅頭說:「吃了嗎?再吃點吧。」


  辜江寧在她面前坐下,單手撐著下巴,懶洋洋地說:「喂,聽說那個傢伙還要待幾天才去美國。」


  寧以沫低著頭沒有說話。


  「我覺得他變了,好像跟我們生分了。」


  寧以沫的尾指幾不可察地一跳,她放下輕咬的饅頭,抬眼看他。


  「不過,在昨天那樣的場合里,換了我,也只怕誰都顧不上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他估計還有些雜事要忙,明天怎麼樣,明天我們請他吃個飯怎麼樣?」


  寧以沫暗淡的眼睛倏然亮了起來,輕輕點了下頭。


  第二天的飯局約在了下午五點,還在他們以前老愛聚的多功能廳。


  出發前,寧以沫把柜子里的衣服全翻出來,平鋪在床上。她以前從沒覺得自己的衣服那麼上不得檯面,如今看來,那些衣服不是太蹩腳就是太土氣。最後,她只得翻出江寧給她買的那條白裙子。這還是她第一次穿這條裙子,外面秋意已經很濃了,但好在是個陽光晴好的天,倒也穿得出去。


  等到套上裙子,她又嫌露了肩膀,只好翻出一件半舊的格子襯衣穿在外頭。


  等到都收拾停當,趕到多功能廳時,他們早就到了,正坐在最角落的窗邊聊天。


  寧以沫剛進門,撞入她眼帘的就是穿著白色襯衣的辜徐行。


  辜江寧在跟他說著什麼,他端坐著在聽,目光雖瞧著他,但是那裡面透著股旁人難以察覺的淡漠疏離。


  寧以沫輕盈的心驟然墜了下去。


  以前她總是在記憶里描摹他去美國后的樣子,她想,在原有的基礎上,他一定會變成歐美片里那些ABC的優越樣子,明朗俊逸,開朗健談。但是她想錯了,即便在那樣一個熱情自由的國度里,他還是按著自己原有的軌跡,成長為一個冷靜內斂、沉默少言的人。


  感覺到她的目光,他淡漠的目光掃過眾人,落在了她臉上。


  寧以沫本想大方地微笑,然後像叫辜江寧那樣叫他一聲「徐行哥」,卻在他目光掃來時,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


  辜江寧回頭見了她,笑著揮手:「過來!」


  她緩步越過人群,在辜江寧身邊坐下。


  落座時,她敏銳地發現辜徐行眉眼間有些細微的變化,只一瞬,卻讓以沫讀出了一種物是人非的悵然。


  與此同時,寧以沫也忽然想起,她以前,總是坐在他的身邊。


  那頓晚餐吃得不盡如人意,寧以沫和辜徐行沒怎麼說話,都是辜江寧在問,問辜徐行在美國過得怎麼樣,準備考什麼大學,有沒有交洋女友。說到後來,見他談興寥寥,辜江寧也便不怎麼說話了。三個人靜默地吃著飯,辜江寧尷尬得有些坐立不安。


  菜是辜江寧點的,全是辜徐行和寧以沫喜歡吃的菜式,寧以沫看著,一股說不上來的情緒堵在胸口,遲疑了一下,她挑了一隻蝦球小心翼翼地放進辜江寧碗里。


  辜江寧看著那隻蝦球,欣慰地笑了,他伸手晃了晃寧以沫的肩:「咱妹妹果然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


  辜徐行沒有說話,微微將臉側向了窗外。


  窗外,夕陽斜斜地透過玻璃,悉數落進他清明如水的眼底,將那雙幽黑的眸子照得格外通透,依稀透出些琉璃色。


  那頓飯到最後算是不歡而散的。


  三人在多功能廳外的主幹道上分的手,辜徐行往北,寧以沫和辜江寧往南。


  她回頭去看辜徐行的背影,他去勢決然,絲毫沒有猶疑留戀。再回頭看辜江寧,也是蹙著眉,一臉冰冷。


  走在主幹道上,寧以沫回憶起這麼多年來,他們三人的無話不說、休戚與共。那些歡笑、淚水、感動依稀還在眼前,可是現下的他們,竟是如此生分疏離。


  如此想著,寧以沫竟有些怔忪,連身後有車開過來都未曾察覺。還是辜江寧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到身後。


  「你是仗著那些車不敢撞你嗎?」


  寧以沫愣愣地站在路邊,暗想,剛才辜江寧諷刺辜徐行說,如今他和他們吃飯,竟有了餐桌禮儀,渾然不記得當年他們是怎麼一起搶零食,分一塊雞蛋灌餅的。這一別,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見了。這樣走了,下次見面,他們之間只怕不單是餐桌禮儀,而是社交禮儀了。


  他二人都不說話,卻不約而同地走到當年偷學格鬥的小山岡上,並肩站著。


  時隔數年,聿城集體大院早已經沒了往日的生命力,山上荒草雜亂從生,山下,訓練的隊伍早已散去,操場沉在半明半寐的黃昏光線里,像一片白茫茫的海。


  周遭的光線越來越暗,天空低得像在往他們身上壓,壓得他們幾欲無法呼吸。


  就在最後一線天光收攏的瞬間,辜江寧喃喃說了一句:「變了。他瞧不起我們了。」


  他忽然大聲朝著遠處喊道:「美國有什麼了不起的?當官的兒子有什麼了不起的?擺那樣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給誰看?我,辜江寧發誓,總有一天,我會比你強,總有一天,我會讓你羨慕我所擁有的!」


  是夜,聿城又下起了連綿秋雨。


  辜徐行在客廳陪了會兒父親,接過保姆王嫂熬好的燕窩往徐曼的卧室里走去。


  寬大的歐式大床上,暴瘦的徐曼深深陷在柔軟的鵝絨被裡,只露了一張憔悴的臉在外頭。見到辜徐行,她空洞的眼睛里略略有了些神采,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辜徐行將她從床上扶起來,用銀勺舀了燕窩遞給她。


  她啜了一口,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低微地嘶聲說:「過來。」


  辜徐行溫順地俯身湊近她。


  她伸出毫無溫度的手,觸上他的臉,沿著他的眉骨、鼻樑、臉頰輕輕地摩挲著,乾涸枯井般的眼裡漸漸泛起了點水汽:「兒子……我的寶貝兒子。」


  辜徐行抿唇不語,他知道,她叫的是另一個人,摩挲的也是另一個人。


  他和哥哥面容肖似,最大的區別就是一個開朗一個內斂,一個熱情似火一個靜水深流。自他有記憶起,哥哥就是這個家庭的中心人物,他嘴甜乖巧,總是哄得父母和爺爺開懷大笑,他聰明靈敏,天生熱愛軍事政治,連辜振捷都一再誇他「類己」,是個能繼承衣缽的人。


  相形之下,辜徐行則太不討喜,辜振捷和徐曼經常議論說,這兩兄弟應該換個位置,當弟弟的反倒比哥哥冷靜持重。雖是誇他的話,但是大人從來都不會偏愛冷靜持重的孩子,他們都喜歡把家庭生活鬧得五彩繽紛的貼心棉襖。


  所以,徐曼和辜振捷把他們家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哥哥身上,早早送他去軍校,指望他在軍界做出成績,延續他們這一脈的輝煌。


  也幸得哥哥在,辜徐行才得以在相對寬鬆的環境里成長,全面發展。


  哥哥的去世,摧毀了父母的全部希望和寄託,他們失去的,不但是一個兒子,更加是辜家的未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曼恍惚的眼神才有了焦點,她捧著辜徐行的臉說:「阿遲,媽媽只有你了。」


  辜徐行反握住她的手,伏在她懷裡,輕輕「嗯」了一聲。


  「你是媽媽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明白嗎?」


  「明白。」


  「以前聽人說心碎、心碎,我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心碎。我的心雖然還跳著,但是連我都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就會爛成一地渣滓。阿遲,答應我,以後要聽媽媽的話。」


  靜默了良久,辜徐行終於又應了聲。


  「像你哥哥那樣,什麼話都聽我的。」


  辜徐行重重地闔上眼睛,半晌說:「好。」


  徐曼這才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像是又有了氣力一般,她撐著坐起身:「阿遲,你要明白,我讓你聽我的,是為你好,不讓你走彎路。以前你不能走錯路,現在更加不能有半分行差踏錯,你不但要為自己活著,還要為你哥哥活著。不要怪媽媽自私,給你這麼大壓力,可是我們老了,爺爺也老了,我們的希望只有你了。」


  辜徐行緩緩起身,垂首舀了燕窩,又遞去她嘴邊:「我都記住了。」


  「好,好。」徐曼鬆開緊握著他手腕的手,勉強扯出了點笑意,將那勺燕窩吞了下去。


  喂完那碗燕窩,辜徐行又陪了徐曼好一陣,她才漸漸安然睡去。


  出門下樓,回到客廳時,那裡已空無一人。


  王嫂聞聲出來說:「首長已經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明天的飛機早!」


  辜徐行點了點頭,走到客廳一隅,推開窗子,憑窗而立。


  一股冷冽的寒意迎面襲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隨之灌入耳中,將他渾身的疲憊沖淡了不少。


  他借燈光望著漫天針尖似的細雨,發了會兒呆,忽然折身取了把傘,一言不發地往門外走去。


  王嫂連叫了幾聲,見他不應,又不敢驚醒樓上的人,只好作罷。


  辜徐行撐傘站在他們小時候偷學格鬥的山岡上,目光迷濛地俯瞰燈火闌珊的大院,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傘面上,他緊繃的神經在這單調的聲音里漸漸放鬆下來,在這樣混沌不明的冷雨夜裡,他竟覺得舒服了很多,以至於他想這樣一直站下去。


  他想,如果再見是為了下一次更為浩大的離別,如果再見是為了讓彼此再嘗一次那種被剝離的痛苦,不如就這樣錯開,後會無期吧。


  寧以沫胸口憋悶的感覺一直持續到初冬才見好。但是她爸爸寧志偉的咳嗽越發厲害起來,以前,他只是白天咳,現在更是咳得整晚睡不著覺。


  有好幾次,以後都在半夜裡聽見他忍痛發出的悶哼聲。寧以沫心疼得寢食難安,一再勸他去大醫院檢查,但是他都推說沒事,堅持用枇杷葉和糖水梨將養著。


  直到有一次,寧志偉當著寧以沫的面咳出血來,寧以沫終於忍不住,哭著求他去醫院檢查,他才迫不得已去了醫院。


  在等爸爸回來的那段時間裡,寧以沫心裡忐忑得要命,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心裡盤旋。當天,寧志偉回來得很晚。寧以沫眼巴巴地望著他,卻遲遲不敢開口問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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