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但屋內一時沒什麼動靜,忽然,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飯都沒吃完,還不進來吃飯?」左輝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他說話的語調,依舊和以前一模一樣,那時他總是管著我的吃,管著我的睡,愛用教訓的口氣對我下指示。這句話多麼似曾相識,彷彿那一年多的時間被全部省略,我們倆又跳回到從前。
我沒有回頭,支吾地答道:「我吃飽了。」或許是沒來得及武裝自己,又或許是出於對他及時出手相助的感謝,我的話語中完全沒有了以往的兇狠。
他想必是聽出來了,得寸進尺地站到我旁邊,對著夜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嘆道:「這裡的景色還是這麼好。」
我斜睨他,心想,故地重遊,倒看你有什麼招數。
他突然轉換話題,宣布了一個不好的消息:「鄒雨,我父親去世了。」
我大驚,問:「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三月份。」
「為什麼沒有通知我?」
他低頭:「是我父親不准許,他說他沒臉見你。」左輝的父親是老黨員,當初為了我們離婚的事,他痛心疾首,自責不已。
「你應該讓我去見他最後一面。」我黯然說。
「對不起。」
「算了,你也是尊重老人的意見。明年清明我去看他老人家。」
「不止是這個,所有的事情,我都要對你說對不起。」
「過去就不要再提了,本來感情的事,也說不清誰對誰錯。」我寬宏大量、言不由衷地說。
「不,我當時真的是鬼迷心竅,現在我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做?」他急急地反駁。
我默然。這種抱歉和後悔太廉價,如何能抵消我內心一直以來的怨恨?見我無言,他也沒再說話。
站了一會兒,他轉身離開,走時對我說:「以後有什麼事找我,樓上樓下的,喊一聲就可以了。還有,快進來吃飯吧。」
門嘭地一響,他走了。
我看著遠處的燈火,還有那一輪剛剛升起的新月,內心有難以言表的惆悵。
如果下決心背棄,就不要回頭,如果下決心離散,就乾脆斷絕來路,可是,左輝啊左輝,你幹得也太不漂亮。
這時,鄒月出現在我身邊,她趴在陽台欄杆上,將頭倚在我肩上。
「姐,你為什麼不原諒姐夫?」她輕聲問道。
「又亂說!」
「好好好!那你為什麼不原諒這個姓左的?」
「我為什麼要原諒他?」
「他已經知道自己錯了,我覺得你應該看開些。」
「我已經看開了,如果沒看開,我應該拿把刀把他給廢了。」
鄒月笑起來。
「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明白嗎?就這麼簡單。」我說道。
「我和你觀點不一樣,我覺得,如果他最後發現我是最好的草,我覺得倒是件好事。」
「男人喜歡吃各種不同的草,沒有什麼最好。」
「姐,你現在是不是不再相信愛情了?」
「愛情……有時候是最沒用的東西,只會讓人失去判斷!」我將臉頰靠在鄒月的頭髮上,再次輕聲告誡道:「小月,答應我,不要對愛情有太多幻想,真的不值得。」
鄒月沒有回答。
夜風吹來,我有些莫名的憂傷。
又是周末,也許是左輝父親去世的消息震動了我,我決定逃兩天的課,回家探望母親。
母親精神還算不錯,但長年的透析使她形容枯槁,一見我的面就開始安排後事,我唯唯諾諾地聽著。趁她心情舒暢一些的時候,我提出帶她到省城再做一次全面檢查。
她嚴厲地拒絕了我,坦言生死對她而言已不重要,「關鍵是要看到你們三個生活得好,成家立業,後繼有人。」
我是遭人拋棄,再嫁遙遙無期,鄒月是痴心妄想,一時轉不過心思,只有鄒天,看來還比較正常,可能老媽的夙願能否實現就全靠他了。我在心裡暗暗盤算。
星期天,我正家中陪老媽打五塊錢一炮的麻將,突然手機猛響。一看來電顯示,是高展旗,好久沒有這個鬼東西的消息,我竟有些高興,接通電話高聲說:「老高,是不是在東北找了媳婦,不打算回來啦?」
高展旗的聲音也好不興奮:「鄒雨,我這次打了個漂亮仗,從哈爾濱搞回來800萬。」
我也很高興,馬上想到按2%的收費提成,我們可以拿到16萬。「老高,你不錯啊。」
「是啊,真的很巧,這次執行案子的執行局局長你猜是誰?」
「誰啊?」
「和我一個寢室的老關啊,就是和左輝睡上下鋪的那個。」
「哦,是他啊!」
「他可幫了我們大忙了,光是賬戶就幫我們查了43個,別說800萬,8000萬也能搞定!」高展旗又開始吹牛了。
「你回來了嗎?」我問。
「我剛下飛機。」
「那我明天為你洗塵。」
「不用你洗塵了,林總今晚要親自為我和歐陽兄洗塵。你也過來吧。」
「算了,我就不參加了,我還在老家呢。」想到要和林啟正同桌吃飯,我就頭大,忙找託辭。
「那我過來接你,好久不見你,怪想你的。」
「不用接不用接!」我忙說。
「哈哈哈……」他得意地笑起來:「怕我又找左輝借車?那你就選擇吧,要麼你自己過來,要麼我開左輝的車過來接你?」
「我想多陪陪我媽,明天早上再回來。」我拿老媽當擋箭牌。
「下次我和你一起回去陪陪咱媽!今天你非來不可,鄭主任指示的,說藉此機會與林總聚一聚。」這傢伙,拿鄭主任來壓我。
我無法,只得從命。
返程的路上出奇地擁堵,我比預定的時間晚了近一個鐘頭,其間接到了高展旗無數個催命電話。
「在哪裡?還有多久?」
「不知道,堵在進城的這條路上。」
「大家都在等你,你快點!」
「我想快也快不了啊,你們先吃吧。」
「不行不行,美女不來,食之無味。林總問,要不要派車過去接你?」
「不用,整條路都堵死了,車子也過不來。」
「那你趕快趕快,天一酒樓芙蓉包廂!」
七點差十分,我氣喘吁吁地走進天一酒樓,急步跑上二樓。一抬頭,突見林啟正站在樓梯口接電話,語氣強硬地說:「這件事情不要再討論了,照我說的辦!」
他也抬眼看我,我的心裡,一陣惶然。見到他,就會感到惶然,這是件多可惡的事!
我擠出笑容,沖他點點頭,向包廂走去。他隨即合上電話,跟在我身後說:「慢一點,已經等你這麼久了,不在乎這兩分鐘。」這話說得,真是溫柔。我不由得側頭笑了笑。
兩人一起走進包廂,高展旗大叫:「小姐,你終於來了!」然後沖著服務員招招手:「趕快上菜。」
我的位置在高展旗旁邊,與林啟正之間隔了個鄭主任,略感安心。
有了高展旗,飯桌上就不愁沒話題,他從辦案的曲折經歷吹到與哈爾濱姑娘的一見鍾情,其間,間或以林啟正為目標,大家輪番敬酒。我一直沒有端杯,一個是本就不勝酒力,二個是只希望做個隱身人。
但鄭主任突然間發現了我的存在:「哎?!小鄒,你怎麼不敬一下林總?」
「我不能喝,我今天趕得太急了,胃疼!」我亂編了個理由。
「那不行,別人不喝可以,和林總你無論如何要干一杯,不是說你們關係很好嘛?」
「哦?誰說的我們關係很好?」林啟正在旁邊突然插話。
「大家都這麼說啊!來來來,我們所里的大美女,敬林總一杯!」鄭主任把酒杯塞在我手裡。
我望向林啟正,他居然也擺出一副等待的樣子。
我站起來,隔著桌子向他舉杯,鄭主任在旁推我:「不能這麼敬,要到林總身邊去,才顯得有誠意嘛!」
我只好又走到林啟正的身邊,他也站起了身,我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碰,說:「謝謝林總對我們所的關照!」
「不用謝,應該的。」他程式化地回答。但他看我的眼神,有些灼熱。
我舉杯準備將酒灌下肚,高展旗突然起鬨:「交杯酒!交杯酒!」我回臉瞪他,卻又不敢喝斥。
而林啟正似乎沒有反感的表示。在座的這些人哪個不是人精,見林啟正臉色未變,馬上都跟著吆喝起來:「交杯酒!交杯酒!」
形勢逼人,我知逃不過,只好滿臉堆笑,將手臂向林啟正挽過去,他也配合地與我挽在一起,兩人一同將酒一飲而盡。男人與女人的酒宴,這一招百試不爽,次次能將氣氛推向高潮。果然,在座的人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我回座坐下,做眩暈狀說:「不行了,不行了,別再讓我喝了。」
高展旗捅捅我:「你的手機剛才一直在響。」
我從包里掏出手機一看,是鄒月打我的電話。
我走出包廂,回撥過去問何事。鄒月答道:「姐,我今早出門走得急,把鑰匙丟在家裡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還在天一這邊吃飯,你等等我。」
「那好,我在姐夫家等你。」
又是姐夫又是姐夫,屢教不改。
我返身回到包廂,聽見高展旗對林啟正說:「林總,我聽歐陽部長講,最近稅務局查公司查得挺緊,讓您有些不必要的困擾。其實我可以透露給您一個秘密……」他用手指指我:「鄒雨律師與稅務局稽查處處長左輝,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只要鄒雨出面,左輝一定言聽計從。」
高展旗怎麼莫名其妙地說這種話,我拍了他一下:「你別亂說!我和他關係哪裡好了?」
林啟正的表情似乎饒有興味,他裝做毫不知情地說:「稅務稽查處那邊確實有些麻煩,如果鄒律師果真有這層關係,那是再好不過了。」
我見他這樣明知故問,沒有答腔。
而高展旗居然還不住口,嘻嘻哈哈地說:「鄒律師,你也要給浪子一個回頭的機會嘛!」
我忍不住喝斥他:「你少說兩句!」見我臉色不對,高展旗這才住了口。
等到散席時,又是九點有餘,鄭主任堅持要買單,被林啟正攔下。
「那下次,下次,林總一定要給個面子,讓我們所里請您一次!」鄭主任信誓旦旦。林啟正微笑不語。
下得樓來,傅哥已經將林的車開到門口,林啟正站在我旁邊說:「我往城北走,有沒有人需要搭車?」這裡的人只有我住城北,我知道他什麼意思。
忽然,停車坪那邊傳來鄒月的聲音:「姐!姐!」
我一看,鄒月站在不遠處,一台白色的本田在她的旁邊,還有一個左輝!
我趕忙迎過去:「你怎麼過來了?」
「我看你這麼久還沒回來,等不及了,正好沒坐過姐夫的新車,所以出來兜兜風。」
我看了一眼左輝,他向我點點頭。
鄒月的表情突然驟變,我一扭頭,林啟正和高展旗都走了過來。
林啟正首先和左輝打招呼:「左處長,我們又見面了。」
左輝也說了聲:「你好!」兩人煞有介事地握了握手。
林啟正轉頭對鄒月說:「小鄒,在物流那邊工作怎麼樣?」
鄒月咬著嘴唇小聲說:「挺好的。」
「那好,以後好好乾!」
高展旗在旁邊打岔:「左輝,剛才還說到你,你就來了!」
「說我什麼?」左輝問。
「說你好唄!」高展旗嬉皮笑臉。
林啟正接著說:「以後還請左處長高抬貴手!」
左輝馬上回答:「豈敢豈敢,應該是我們請林總多多關照!」
林啟正與高展旗轉身離開。我坐上左輝的車,車子拐上馬路,後面有幾台車快速地超過了我們,向夜色中飛馳而去,領頭的正是那部黑色寶馬。
他誤會了嗎?想必是有些誤會了,事情怎麼會這麼巧呢?可是,誤會了又有什麼關係呢?也許誤會了還更好一些。我心裡胡思亂想。轉頭一看鄒月,也是一臉若有所思。再一轉眼,左輝正從後視鏡里看著我,見我發現,馬上將視線移開。——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些事情都攪在一起了。